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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夢令(三)

  眾人一道往帳前看去。


  太監們在前麵讓開一條道,帳外點著二十幾盞照明的燈, 刺目晃眼。


  瘦弱的女人從燈後走了出來, 她穿著蔥綠色春綢氅衣,外罩一件嫩黃色夾絨滾雪狐毛兒邊的芙蓉繡坎肩。


  的確與在場的蒙古女子不一樣。


  她身量輕小得多, 皮膚白得耀人眼目, 漢人女子纏足的傳統,逼得她每行一步都有弱柳拂風的孱美。


  皇帝將酒杯往案上一放, 示意張得通斟酒。而後掐杯斟酌著她今日的裝束。


  總得來說,皇帝的話, 她王疏月還是肯聽的。


  隻要是皇帝給王疏月穿戴上的東西, 無論她喜不喜歡,她都會聽話地穿戴起來。


  在皇帝眼中, 她這一身很是明快, 和他今日行服極其相襯。


  他心滿意足,見王疏月也正向他看來,便衝她爽快地點了點頭。


  王疏月伏身向皇帝行過大禮,周遭鼎沸的人聲炸在她耳便, 有些言辭激烈, 有些則在顧左右而言他。但這些聲音都沒有辦法從整塊的喧鬧之中突出出來,隻是混亂地在其中沉浮。


  入宮以後, 這也是她頭一次獨自迎向這麽多的人, 直麵前明的漢臣與蒙古貴族之間無解又混沌的矛盾。


  可她實在很慶幸。


  皇帝沒有霸地得把她擋在身後, 相反他適時地讓開了身子, 站到了她的身後。


  但無疑, 他仍然是王疏月此時最大的支撐。王疏月未必知道皇帝已經調動多布托在四川軍隊,科爾沁的蒙軍也整裝待發,準備與大清協同討伐丹林部。這場征伐在她這一身蔥綠嫩黃之後,寒光閃閃地蟄伏著。


  因此,女人那細膩的心思,要為自己,為大阿哥討回公道的執念,立在皇帝的“文治武功”之前,恰若冷月梅花映襯於江山萬裏之中。於是皇帝這一步退得,真有幾分“戰則贈刀劍,敗則遺懷抱”的風流豪氣。


  王疏月將目光從皇帝臉上移開。


  轉身向著鬆格台吉走去。


  鬆格台吉並沒有見過王疏月,他原本以為皇帝要維護這個新寵的漢妃,壓根沒想到皇帝竟然會讓她徑直走到人前來。他也沒有想到,王疏月竟然是這樣一個柔弱的女人,要說她能獨殺那隻白駱駝,似乎牽強了。


  “我知道,我失手殺了九白之一,台吉與諸位王要求皇上處置我。”


  她在鬆格台吉麵前開了口,人聲陡然平息下來。


  “我並不敢求皇上庇護,但也想為自己的過失,做些彌補,這才求皇上讓我今日前來,為諸位進宴。進宴罷,我自會向皇上請求處置。”


  達爾罕親王在旁道:“這可是娘娘親口所言,在座的諸位王公,文武官員可都是聽得親清清楚楚。”


  “是,我絕不食言。”


  說完,她稍稍退到一旁的,開口道:“何公公,端上來吧。”


  外麵候著的何慶高應了一聲。


  奉食的宮人魚貫而入,素白的瓷盤上盛著烤得焦香的肉。王疏月讓了一步,宮人們會意,上前來將素瓷盤一一放於食案上,而後躬身退了出去。


  王疏月親自端起其中一盤,彎腰放在鬆格台吉麵前。又從宮人手中接過一盞香料,反手扣撒在盤之中。而後直起身來,淡聲道:“台吉,請。”


  鬆格台吉看向那盤烤肉,不由得背脊起了一陣冷汗。


  從切開的那一麵來看,那肉質發烏紅。他猛然想起看守白駱駝的守衛給駱駝喂狂藥後向他匯報時說的話:“藥烈,會至駱駝血脈衝斷而亡,其後則看不出有中毒之狀,唯似力竭而死。”


  普通的駱駝肉,放血烤熟之後,都是土黃色的肉質,唯有那血已滲入肉中,幹涸不出的死肉,烤出來的才是這個發烏的顏色。鬆格台吉的手暗暗握緊,額上滲出了汗來。


  “這是……什麽。”


  “炙肉。”


  “你……”


  “對,是我親自調和香料,親自熏烤。”


  皇帝突然用筷子挑起那塊肉,見外麵那層肉皮被烤得跟焦炭一樣黑,不由哂道:“王疏月,看得出來是你親自的烤的,若是禦膳房的人經得手,朕今兒就把他們都發派了。”


  他一麵看一麵笑,忍不住又補了一句:“烤得跟個炭一樣?能吃?”


  王疏月回頭,仰起臉看向他:“皇上,都說獸肉粗糙不易熟,奴才以前也沒見過,火候拿捏不好,是烤得糊了些,您說不能吃,那您就別吃了,這本就是奴才進給諸位蒙古王公的心意。”


  皇帝一手撩開那塊肉,向椅背上靠去。


  “好,朕不吃。朕看著就沒胃口。”


  皇帝這麽一說,鬆格台吉就更慌了。皇帝不吃,就證明這個肉真的是那隻被下過藥的瘋駱駝身上的,這個和妃,難道是和皇帝已經籌謀好了,要拿捏整個蒙古王公嗎?


  腳有些發軟,他不得已,隻得跌坐回去。


  王疏月仍是一副恬柔的模樣,褪下手上鐲子,輕輕挽起袖口來,那細而柔弱的通草暗袖被挽折起來,露出一隻仍餘下青痕的手腕。


  她走到食案旁,靜靜地拿起刀,細致地切下一片肉來,送到他麵前。


  “台吉,我說過的,進完這一盤,我自會向皇上請罪。您請。”


  鬆格台吉死死地盯著那盤肉,在座的蒙古王公也都盯著他。


  他受不住那些目光,不得不顫著手去摸手邊的筷子,一麵抬頭向王疏月看去。


  王疏月仍舊維持著平寧的麵色,柔軟的雪狐毛在其肩頭輕輕地搖動。看著他的手在那雙筷子上齟齬,卻一直不肯捏起來。便回身朝坐在下麵的父親看去。


  父女目光一相撞,即便王授文並不全然了解自己的這個女兒,父女之間的默契仍然是在的。


  “鬆格台吉,皇上讓和妃娘娘親自進宴,您若再不吃,就是對皇上大不敬,豈不是抹殺了你們首領讓的你來敬獻九白的臣服之心了。”


  他又端著那副官腔開口。


  這也是蒙人最厭惡的腔調。


  鬆格台吉正憋得慌。


  “你這個前明老猴……”


  一句話未頂完,卻聽十二道:“前明早已覆滅,如今在坐的文武大臣,都是皇上的臣子,你仍以‘前明’二字分劃又是什麽居心。”


  鬆格台吉窒了聲,再看麵前的王疏月。


  她安然自若地處在爭執之間,鬆格台吉也不知道,她明明一言未發,是怎麽原本在她身上焦點悄悄挪到自己身上去的。


  “您請。”


  仍然隻有這句謙虛溫順的話,帶著漢人安寧的修養。舉重若輕,令他頭皮發麻。


  她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逼他吃這塊毒肉。


  達爾罕親王實在忍不住了,他們都是蒙古舊藩。大清入官染了漢人酸腐氣兒也就罷了,他丹林部的人在宴上跟個女人膩歪什麽呢?吃了□□那女人請罪,讓皇帝擺明白他重蒙古的態度才是要緊。


  於是他走出席,粗聲道:“我說,你怎麽也跟個女人一樣,駱駝肉而已,烤得是不好,但也不至於像逼你鬆格台吉吃石頭一樣吧?”


  說完,端了一碗酒剁到他麵前。


  “吃啊,吃了跟我再幹一杯。別跟姑娘似的。”


  “達爾罕王,你根本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什麽險惡用心,她這塊肉有……”


  “有什麽。”


  王疏月的目光輕輕一閃。


  鬆格台吉一怔,被達爾罕說得沒了臉,差點把要命地話給說出來了。


  “你……我們丹林部的人從來不吃駱駝肉!”


  “駱駝肉?鬆格台吉,你怎麽知道這是駱駝肉,這明明是馬肉。”


  “我……”


  話已至此,鬆格台吉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索性道:“我們丹林部的人,連駱駝和馬肉都分不出來嗎?”


  十二道:“被和妃娘娘烤成炭的肉,台吉未入口也能分明,佩服。”


  王疏月親自取筷夾起那片肉送到他眼前:“台吉入口一嚐,便知是馬肉還是駱駝肉。”


  鬆格台吉真的是忍無可忍,一把將那塊肉打掉。王疏月沒站穩的,身子也跟著偏過去。


  張得通眼看著皇帝手上爆起了青色經脈,好在何慶眼明手快,忙上前扶住了王疏月。


  在坐的蒙古王公也看不明白。


  管它是馬肉還是駱駝肉,這鬆格台吉又是喝斥,又是動手,也不知道在矯情什麽,偏偏就是不肯下口。


  一時之間,議論聲地起來。


  王疏月擺開和慶的手,用手絹拭了拭袖口的油膩,端端地立直身。她並不強勢,像一團輕絮一樣立在篝火旁,好像隨時都會被燒化。


  皇帝笑望著那個瘦弱的身影。


  那一身豔明就是襯她,襯她執軟刀的那股韌力,直戳得鬆格台吉退無可退。雖漢人們常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皇帝從前也認這句話,但遇見王疏月之後,他又覺得,並不是這樣,兩個人在一起相伴一輩子,若後妃的智慧不足以理解他的人生,那稱孤道寡就真的是人間帝王的詛咒了。


  望著那身蔥綠嫩黃,皇帝突然有了種“贈爾戰袍”的快感,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這個念頭傻得很,自顧自地笑了一聲,抓過酒壺,給自己滿了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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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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