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一)
月輝落進養心殿前琉璃門後的狹長院落。
宮人們屏息侍立, 秋來生靈寂靜, 除了太後的聲音, 大千世連一聲鳥鳴都聽不到了。
皇帝負手走到窗前。
“皇額娘,你養了朕一場, 又輔佐朕登基,您該了解,朕是個什麽樣的人。朕登基以來, 囚禁兄弟, 削壓宗親,斬殺皇額娘族親……”
他說著,噙笑轉過身,朝太後的看去:“此些朕從未自省。在眼中,於朕不利者則於大清江山不利。即便於兄弟手足, 父母妻兒而言, 朕有千罪萬錯,但何方抗一生?過身後, 自有後代子孫執禦筆,為朕蓋棺定論, 其時將極盡溢美之詞, 就像朕對皇父做的一樣。”
太後怔了怔, 顫聲道:“皇帝……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朕的殺伐比皇父多, 待臣子比皇父嚴厲, 對妻兒, 父母比皇父淡漠。朕在此位, 傷人實多,但朕坐在這個位置上,身邊總要留一個人吧。皇額娘,朕曾當著桑格活佛發願,有願與王疏月同流。”
他說完,頓了頓,放平了聲音,聽不出過多的情緒,卻聽得張得通等人骨縫震顫。
“她若罪孽深重,無妨。抹得去,朕替她抹了,抹不去也無妨,無非朕替她抗。她是朕的嬪妃,她的功過世人評述不到,朕握筆定她名聲,朕怎麽寫,她就能怎麽活。”
太後聽聞此話,不由渾身顫抖……扶著陳姁的手向後退了幾步。
“你……”
“皇額娘,不光是王疏月,皇後和您也一樣。疆土山河,朝廷市井,皆可鑒朕在位的功過,朕則一人定爾等是非,朕怎麽評述,你們就怎麽活。”
“你……哀家養了你一場,你竟說出這樣的話。”
“朕一直記著您是朕的嫡母,也一直記著您對朕的養育之恩,這些無需皇額娘再提,朕與皇額娘之間,有很多朕想忘而忘不了的陳年舊事,也因此,朕險些讓恒卓走了朕的老路。朕自愧心胸狹隘。唯懇請皇額娘,自足安樂,讓朕奉養您百年。”
他把話說絕了。
這一向是他為君,處世的風格。
太後了解先帝,因此也看得出來,皇帝雖然是先帝的子嗣,卻一點也不像先帝那樣重懷柔。
皇帝這個人從來,不喜歡權衡,他著眼的是社稷民生,是邊疆的平靜,山川河流的安定。他大刀闊斧地革新這麽些年,把先帝舍不得斬殺的,不忍心放逐的,不敢剿滅的,全部料理了個幹淨,以至於宗親貴族,蒙古舊番起初都對他為政之道大有意見,可久而久之,卻也隻剩下忌憚和暗服了。
畢竟戶部清查欠款之後,兩庫再無虧空,耗羨歸公後,國庫充盈遠勝過先帝那一代,剿滅丹林部之後,蒙古再無叛亂。哪怕經曆山東直隸那一場大地震,戶部和工部依舊從容。
這些年來,皇帝誠然把自己逼成了一個孤家寡人。但正如他所言。
山河日月鑒君王功績。
永定河,黃河,蒙古,西藏,複雜的宗教勢力,包括逐漸理順的稅賦製度,逐漸歸融的滿漢文化,這些政治的符號堆疊在皇帝登基的五年之間,熠熠生輝。
麵對這片輝煌絢麗,敬他的人,洋洋灑灑可寫萬字,恨他的人,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太後最終,還是失了語。
她垂眼看著地麵兒,腳步有些虛浮,好些她自以為根深蒂固的觀念,或者叫執念吧,還是被男權世界裏更大更實在的意義打破了。
太後陡然覺得無力,眼見著皇後失寵,嫡子早死,蒙古的地位和分量一點一點在滿清朝廷裏減弱,她心裏著急,可對著皇帝,對著這個和自己隔了一層肚皮的養子,又說不出任何一句有分量的話。
“皇帝……你就這麽恨哀家。”
“皇額娘,不要問朕的忌諱。”
“好……哀家不問,哀家不問了……”
皇帝點了點頭。
“既如此,朕還要去看四阿哥。張得通。”
“奴才在。”
“替朕送太後回宮。”
“不用了,皇帝這個地方,哀家也不敢久坐。不過皇帝,哀家終究是你的皇額娘,不論皇帝多麽喜歡王氏,哀家隻要在,她就絕不能越她自己的本分。哀家仍舊是那句話,祖宗規矩不可廢,皇帝萬事三思。”
此話說完,月已過中天,雨後夜幕十分清晰,灰白色的雲層悠悠蕩蕩,桂花暗香襲室。
陳姁和張得通扶著太後走後,何慶進來,小心回道:“要貴主兒那兒備著嗎?”
皇帝擺了擺手,抬頭看了一眼身後西藏疆域圖。
“不用,朕今晚有事要想,南書房是誰在值房裏。”
“唷,今兒像是王大人。”
“嗯,傳他過來候著,朕在翊坤宮坐會兒,個把時辰就回。”
“欸,是。”
***
入十月後,天才真正地冷了起來。
初八那日,皇帝恩準了吳宣入宮來看王疏月。四阿哥滿了半歲,長得可愛結實,吳宣抱在懷裏,實在是喜歡。
“哎喲,不枉娘娘在鬼門關走了那麽一遭,瞧瞧咱們這小主子,長得可真好,眼睛鼻子,和萬歲爺,一個模子。”
那日周明也在,請過脈寫完方子,進來回話。聽著吳宣這麽說,不由道:“四阿哥在年娘體內養得極好,但也是因為這個,損了娘娘不少精血。”
王疏月正用一柄流蘇簪子逗弄吳宣懷中的四阿哥,聽完這句回頭道:“周太醫也是,我好說話,你就什麽顧忌也沒有,當著姨母說這些也就罷了,主子讓你回話,你也這麽說嗎?”
周明忙道:“微臣還要腦袋,娘娘自己肯瞞著自個身上的不好,微臣哪裏敢不要命地跟皇上說去。”
話音剛落,四阿哥卻像聽明白了什麽似的。竟哭鬧起來。
吳宣忙起身來哄,一麵道:
“你看看,怕是知道你這個做額娘的身子不好,心裏急了。”
王疏月笑了笑,將手上的簪子遞給金翹:“他才多大呀,姨母就讓他懂這些,這是餓了,金翹,讓奶娘抱下去喂吧。”
金翹應了是,召奶娘過來替了吳宣的手,抱入裏間去了。
吳宣一路望著那孩子進去,感歎道:“生養過就知道不易啊。難怪不得,我家中的那兩個孩子,小時候尚可,大了,就與奴才……嘖,不親了。”
她一麵說,一麵垂著腿。目光有些暗淡。
“那是您多想了,再好的孩子,也要娶妻嫁人,哪能一輩子陪在您身邊呢。您看大阿哥,等他再大幾歲,出宮開府,我也是見不到的,就是這個還小,還有好幾年在身邊鬧騰。”
吳宣看著王疏月:“娘娘對這兩個孩子,到真是一視同仁的好。”
王疏月搖了搖頭。
“不是一視同仁,恒卓自幼沒了母親,這麽些年,都是安安生生地在我身邊生活,我不想因為我有了恒寧讓他生活得開心。所以啊,……我反倒想對恒卓更好些。”
吳宣歎應道:
“哎,雖說養母的名聲重要,可他畢竟不是你親生的,還是四阿哥好,連著血脈,多親啊。對了,娘娘,您身上……那毛病好些了嗎?”
王疏月看了看周明。
周明會意,連忙避到明間裏去了。
王疏月這時方道:“周太醫調理得很好,這大半年我也沒怎麽勞神,到是好些了,隻是還沒有徹底止著,每回行經,仍會淅淅瀝瀝好幾日。”
吳宣忙道:“那您生下大阿哥以後,和萬歲爺行過……房事嗎?”
王疏月麵色一紅,垂頭搖了搖頭。
“不曾。”
吳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萬歲爺沒問什麽嗎?宮裏的規矩奴才也不太懂,敬事房那裏……”
金翹在旁道:“敬事房那兒還沒有掛主兒的綠頭牌。不過,萬歲爺這幾年,到都不讓主兒走敬事房的那一套規矩,所以,掛與不掛,沒什麽區別。皇上常來咱們主兒這兒,敬事房每回也都在外麵守著,咱們和張公公上夜過去回個話,也就打發他們走了。隻是……”
“隻是什麽啊……”
“隻是,主兒這樣不侍寢,皇上又不怎麽召幸別的嬪妃,久了呀,主兒是有錯處的。”
吳宣不平道:“這是咱們萬歲爺喜歡娘娘。娘娘為了生育四阿哥,受了那麽大苦,若不是皇後……”
她自知失言,忙頓住聲,放輕道:“若不是主兒生產傷身,怎會有如今這個症候。即便暫時不能侍寢,也不能怪咱們娘娘啊。”
金翹道:“夫人,您不懂,這是宮中,不是民間小戶,後宮若因獨寵某一個嬪妃,而至長久無人誕育子嗣,那麽其人便有錯處,若再不能規勸皇上,子嗣為重,則成大罪。”
吳宣看向王疏月:“竟如此……嚴重嗎?”
王疏月沒有說什麽,含著一抹淡笑,點了點頭。
“那娘娘可該如何是好。”
金翹道:“如今,也隻能這樣瞞著,娘娘這個症候,皇後和太後都還不知,還以為是皇上心疼娘娘,才肯讓娘娘多修養些時日。若有一日,皇後知曉,恐怕……咱們主兒,還有難關要過呢。”
吳宣說不出話來,王疏月拍了拍金翹的手。
“你啊,也別嚇我姨母了,她難得進宮來一次,聽說主子過會兒要賜宴,就已經坐立不安了,見了四阿哥才好些,你又拿這些話來駭她。過會兒還怎麽麵聖。”
說完,又看向吳宣。
“我知道您在想什麽,您也過於別擔心,我如今是翊坤宮主位,比主子的生母要好些,不至於被皇後娘娘和太後娘娘隨意擺布,受罰認錯,到也是常事兒了,若那樣就能把這一關過了,我到想去燒柱香,還個願呢。”
“娘娘這話說得,讓奴才濕眼。”
“好了……姨母,我還有主子呢。哪就真能受什麽大委屈。”
“這是句人話。”
吳宣聞聲渾身一顫。回頭看時,皇帝已經滿麵春風地跨了進來。摘掉如意帽拋給張得通,一麵走一麵免了闔宮的禮。
王疏月見他穿的是一身藏青色的如意紋行服,笑問道:“您跑馬去了?”
皇帝接過金翹端上來的茶:“嗯。朕……”
話還沒說完,大阿哥有跟著走進來,向王疏月請了安,仰起臉道:“皇阿瑪帶兒臣去挑了一匹好漂亮的馬。”
王疏月看向皇帝,又揉了揉大阿哥的腦袋,含笑道:“真好。”
“好什麽好,你騎射不精,跑馬的時候,腰背使力也不濟,和朕當年相比……”
王疏月咳了一聲。
皇帝看了王疏月一眼,端著茶悻悻地點了點頭:“成,你在,朕說不得。”
大阿哥倒是乖巧,走到皇帝麵前行了個禮:“兒臣知錯,兒臣以後一定強加練習,等到了木蘭圍場,陪皇阿瑪獵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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