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沉醉
輪番的搶救接力下,溺水的救援隊員終於回了氣,被立即送往醫院。
救援隊把被困的一批人帶回去做了個記錄報告,再送上了上山的車。
臨行前,救援隊隊長看那批學生各個落湯雞,驚魂不定,沒狠心罵他們;可手下一名隊員差點喪命,他心裏頭憋的火也沒處泄,轉頭便把駱繹狠狠訓斥一番:
“你開客棧當老板的,別光想著收了錢就啥事不管,要記得提醒遊客哪裏有危險。這是道義也是責任!你這樣當甩手掌櫃,是會鬧出事的。
當然,出了事誰都不用負責,全賴搜救隊!沒救著人,該罵;救著了,理所當然;就算有人犧牲,網上點根蠟燭撒個花轉頭該幹嘛幹嘛去了。我們的命沒那麽值錢,也不指望你們多高看,但起碼給點兒尊重!出來玩就好好玩,別他媽瞎折騰跟蛾子似的盡往危險地方撲!”
駱繹一句話不反駁,點頭認錯;
林錦炎等一幹人麵紅耳赤,無顏以對。
蘇琳琳替駱繹委屈,小聲辯解:“其實駱老板提醒了的——”
夏韻輕輕捅了她一下,低聲:“說的就是我們,好好聽著。”
蘇琳琳明白了,立刻閉了嘴挨罵。
唐朵和紀宇慚愧不已,過去隊長九十度鞠躬道歉,隊長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挨不住那陣仗,尷尬地揮揮手趕人:“走吧走吧,以後別有機會見麵,都安全最好。”
唐朵一聽,眼睛紅了,抹著眼淚上了車。
末了,駱繹勾著隊長肩膀,把他拉到一旁,低聲說了幾句話,拍拍他肩膀把他送走。
駱繹再上車來,大家都情緒低落,周遙歪頭靠在車窗邊,目光呆滯。
駱繹沒什麽表情,掃一眼車裏的人,公事公辦的語氣:“今天的事是個教訓,都給我記住了。——但也別給自己太大負擔,回客棧了好好休息。”
說完也沒心思理他們,轉身要下車。
周遙眼皮一抬,突然起身趴到前方座椅的靠背上,喚:“駱老板你去哪兒?”
駱繹剛走下一級台階,頓住腳步回頭看她,半刻,搖了搖手裏的摩托車鑰匙。
“我跟你一起走。”周遙從座位裏擠出來跑去他跟前,目光征求,“我想坐你的摩托車回去,好不好?”
“周遙——”紀宇喚住她,輕聲說,“留下來,大家一起說說話吧。”
“我不要。”周遙別過臉去。
她現在不想坐在這輛車裏,一點都不想。
“周遙,”林錦炎說,“今天的事太突然,我們都很意外,就當是一次經驗教訓,大家一起談談心吧。”
唐朵也說:“是啊,我們好好聊聊,把心結解開,明天才能一起重新出發呀。”
“我不去了。”周遙回頭看他們,說,“我不走洛克線了,你們去吧。”
車上六人麵孔震驚。
駱繹回頭看她,神色複雜。
唐朵趕緊打圓場:“你要是覺得身體不舒服,我們推遲一天——”
“後天也不去。”周遙看著他們,平靜地說,“我們七個人的行程和進度本來就不一致,我這次過來的工作已經提前做完。後邊的路,我不想陪你們走了。”
她吸了一口氣,緩緩道,“我對你們沒有不滿,真的。我隻是,不想再跟在這個團隊裏了。我不想再因為少數服從多數而去做我不想做的事,去我不想去的地方。我也不想再成為被折中的那個少數人。——我在客棧裏休息幾天,等你們回來了一起返京。”
“周遙,”夏韻喊住她,哽咽,“你別太自責,這隻是個意外。再說那個救生員不是已經活過來——”
“就差一口氣!如果死了呢?!”周遙突然打斷她的話,她眼眶有些紅,很快別過頭去望一眼天空,又回頭看她,“如果出事了,你們都會安慰我,但安慰有什麽用?!就像隊長說的,你們轉頭就會忘記,繼續各自的人生。隻有我!背著一條命這輩子都沒法安心。”
周遙說到這兒,隻覺遍體生寒。那一刻被噩運單獨挑中,被孤立被拋棄的恐懼再度席卷心頭,那時的她多恐慌多可憐。
她拚命給救生員摁壓胸口的時候,她的同伴上前拉她安慰她,可那樣的安慰蒼白無力,甚至虛偽可憎,她要的是那個人活過來!
隻有駱繹,不肯放棄地繼續施救。
他的堅持,比同伴們所有的安慰都真實可觸。
最後,她撲在他懷裏嗚嗚直哭,說:“駱老板,謝謝你。如果他死了,我就完了——”
而他說:“我知道。”
什麽是一顆真的心?
那就是。
車廂內氣氛微妙,駱繹似乎對他們的談話沒興趣,抄著兜下了車,周遙緊跟著跑下去:
“駱老板我跟你一起!”
“周遙!”林錦炎起身要去追,
一直不說話的莫陽抬腳攔住:“讓她去吧。”
林錦炎冷聲:“我是帶隊的,隊伍不能散掉!”
蘇琳琳突然尖叫:“你讓她去吧!”
車內一時落針可聞。
夏韻難過極了,勸雙方:“你們都怎麽了?現在已經沒事,為什麽非要搞成對立的樣子?大家都一樣難過,有什麽區別?!”
莫陽諷刺地笑出了一聲,幾雙眼睛朝他看來。
“你們知道當時在水中央,看見救援隊過不來我們可能會死的時候,我說了什麽嗎?——出發前表達過反對意見的是我們三個,偏偏被困的也是我們三個。為什麽不是你們被困?為什麽不是我們站在岸上看著你們,擔心你們,盼望你們被救?”
沒有人吭聲。
“後來救生員出事。周遙精神崩潰,問為什麽不是別人,為什麽偏偏是她成了害人凶手。巧了,我也那麽想。我慶幸死的不是救我的那個,不然我會像周遙一樣瘋掉。這種事,我寧願安慰別人,也不要成為被安慰的。可最該體會這種悔恨的,難道不應該是你們?現在你們問我區別在哪兒?”
莫陽淡淡道:
“區別就在於,當時被困的,被救的,不是你們。所以你們不會懂——命運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會突然變得多麽可恨的不公平。”
蘇琳琳接過話:“所以我請求你們不要再擺出好同伴的姿態,說什麽談心聊天解開心結。真想和好,就別再安慰,也永遠不要再提這件事。”
秋天的太陽明媚而刺眼,高原上氣溫卻很低,陽光照在身上也沒有半點暖意。可周遙看著駱繹的背影,想起他奮力救人的瞬間,原本發涼的心,漸漸溫暖複蘇過來。
小鎮集市上人來人往,駱繹和周遙一前一後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正值旅遊旺季,大巴車一輛接一輛。
駱繹走到馬路邊,停下來回頭看周遙,她緊跟著一步追上去。
駱繹領了她過馬路,路口沒有交通信號燈,車擠人人擠車,走到半道,他拎住她半隻胳膊,拉著她從車與車的縫隙間穿過。
到了路的對麵,駱繹停下看她,說:“你全身都是濕的,坐摩托車會被山裏頭的風吹出病來。”
周遙低下頭,兩手揪著濕漉漉的衣袖,賭氣道:“反正我不坐那輛車。我寧願走回去。”
隔了半晌又不高興地頂嘴,“你之前怎麽不早說,這會兒知道我衣服濕了?剛才看不見嗎?我都下車跟你走了一路了,現在反悔想趕我回去,沒門兒。我都說了不跟他們走了。我不管,我就要坐你的摩托車。”
他居然有耐心聽完她一籮筐的指控,
他看著她癟起的嘴巴,許久,笑了:“誰說趕你走了?”
周遙幹瞪眼。
他好笑,道:“我說一句,你就非得十句頂回來。少一句你都不依,你都吃虧了是麽?”
周遙撇撇嘴角,別過頭去,十分理直氣壯:“誰讓你不說清楚?”
他盯她側臉看半秒,拔腳:“走吧。去換身衣服。”
“誒?去哪兒換啊?”周遙趕緊小碎步快快地跟上去。
街角的服裝店,
周遙在兩排衣架間慢慢踱步,這家店的衣服款式還行,不算過時俗氣,但也沒有周遙看得上的。她希望駱繹過來幫她一起挑選,眼神時不時往外頭瞟。
可駱繹似乎沒耐心看她逛衣服,斜靠在店門口抽煙。周遙衝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看衣服也漫不經心了。
駱繹抽著煙,觀察著不遠處的吳記,阿桑在裏頭忙碌,沒見著吳銘的身影。隔了一會兒,阿桑看見了這邊的駱繹,愣了一愣,很快閃開到裏屋去了。
駱繹勾起一邊唇角。
他抽完一根煙了,周遙還在店裏頭轉悠,半天也沒選上一件。
駱繹扔了煙頭,拿腳碾碎了,走進去,問:“你跟這兒選對象呢?要不要把每件衣服的出廠地和日期都拿來給你瞧瞧?看看跟你八字配不配?”
周遙瞪他一眼:“跟你最不配。”
“那倒是。”他笑一笑,又皺了皺眉,說,“隨便拿一套,換下濕衣服走人。”
“不行。”周遙昂下巴,“我隻穿漂亮的衣服。”
駱繹砸一下舌,目光迅速在架子上掃一眼,挑了件白色毛衣出來。周遙嫌棄臉,拿手指給他看:“我不喜歡這邊的蕾絲。”
駱繹塞回去,一挑眉梢:“你不是喜歡穿蕾絲麽?”
周遙張口就反駁:“你什麽時候看見我——”
啞口,突然想起那件內衣,
“……”周遙小聲咒罵,“流氓。”
駱繹:“說誰呢?”
周遙:“說你!”
駱繹尋著衣服,漫不經意地笑一聲:“惡人先告狀。”
“說誰惡人?”
“你。”
“我惡人?嗬。我——”周遙氣得笑出一聲,“難不成我內衣扔那兒是想勾引你?”
“我可沒說。你說的。”駱繹淡淡應付,手指在衣架間撥弄。
“你——”周遙鼻孔冒煙,還要挽回戰勢,駱繹拎了一件紅裙子到她麵前,“這件呢?”
周遙眼睛一亮:“好看。”她接過來,“我剛才怎麽沒看到?”
“誰知道你眼睛往哪兒看?”駱繹不動聲色地說著。
周遙霎時臉一紅,心想難道剛才偷看他被捉包了?
駱繹倒過了這一茬,找了件白色風衣給她。
周遙抱著衣服灰溜溜逃進洗手間,等換了衣服出來,整個人煥然一新,身子也幹爽溫暖了很多。
她跑去駱繹跟前轉了個圈:“好看嗎?”
駱繹看她半刻了,說:“還行。”
周遙笑容垮下來,不滿地斜睨他:“你什麽眼光?”說完跑回去,把濕衣服裝進塑料袋,回頭又問駱繹:“你呢,你不換衣服?”
“我身體好,裏頭的衣服已經被體溫烘幹了。”駱繹付了錢,抬抬下巴,說,“走人。”
周遙站在原地,不可置信:“怎麽可能?”
“男的都這樣。”駱繹簡短說著,回頭看她一眼,見她不信,朝她伸手,“喏。”
周遙狐疑地走過去,一根指頭伸進他袖子裏摸了摸,裏頭的T恤真的幹了。
她收回手時,觸到他的肌膚,很燙。他並沒在意這個小細節,轉身出了店。
周遙一聲不吭地跟著他後頭,默默地就紅了臉,心想,這裏的秋天好冷啊,要是晚上能跟他一起睡覺,肯定很暖和。
隊伍找了新導遊,開始最後一段旅程。
臨行前,林錦炎單獨把周遙拉到一旁做思想工作,想說服她和大家一起出發,但周遙心意已決,怎麽說都不肯。
林錦炎長歎一口氣,最終放棄,隻叮囑她一個人在客棧注意安全。
同伴們離開後,周遙開始打掃房間,完了洗一大堆衣服,又洗頭洗澡,忙活一圈後無事可做,於是獨自坐在空落落的房間裏,發了很久的呆。
忽然聽到樓下院子裏傳來男人們說笑的聲音,周遙耳朵尖,聽見駱繹低低的哼笑混雜其中,立刻爬到床上趴在窗戶邊往下頭望。
店裏的夥計們聚在院子裏談笑,男的女的都有。
駱繹單手抄著兜,立在一旁抽煙,看他們鬧。
小姑娘小夥子圍著紮西逗樂。紮西今天穿了藏服,很隆重的樣子,其他人也都打扮得有頭有臉的,好像要集體出門做什麽大事。
周遙默默趴在窗台上,看他們笑。
駱繹無意間抬眼,瞥一眼她的窗戶,就看見她毛茸茸的腦袋歪在上邊,表情有些孤單的樣子。
他看著她,慢慢地吐出一口煙。
她的隊伍出發時,他看到了,同伴都走了,就剩周遙。
周遙見他看到了自己,發問:“駱老板,你們要出門?”
駱繹說:“紮西的哥哥結婚。”
“藏族婚禮?”她直起腦袋,眼睛亮了亮。
“想去?”駱繹問。
周遙點點頭。
駱繹說:“下來。”
周遙飛快溜下床,在箱子裏翻來找去,最後換了件白色毛衣,配海藍色的闊腿褲,還對著鏡子把頭發梳了好幾遍。
她確定自己收拾得很漂亮了,衝自己咧嘴一笑,春光滿麵地下了樓跑進院子。
駱繹正咬著煙,聽到動靜朝她這邊看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下,注意到她此刻美好的狀態,短暫之後又移開。
一夥人熱熱鬧鬧往村子裏走,
駱繹走在最後頭,問周遙:“怎麽不穿那件裙子?”
“去別人婚禮不好穿紅色。”周遙答。
駱繹淡笑一下,說:“這邊不講這個。”
周遙想了想,跑到他前邊,張開手臂給他看:“我這身不好看?”
“……”他不回答,繞過她繼續往前走了。
紮西的家就在亞丁村裏,是一棟很大的藏式碉樓,城堡一樣,屋子旁邊是田地和花圃,粉粉綠綠的,很是好看。
由於結婚,附近的屋頂上、樹上、到處掛滿了彩色的經幡,用來收集上天的祝福。一條條旗幟拉在空中迎風招展,抬頭望去,湛藍的天空被切割成了一塊一塊,藍寶石一般。
紮西作為新郎的弟弟,自然要去接新娘。駱繹問周遙,要不要湊去看熱鬧,周遙早已迫不及待。婚禮上還有什麽比看新娘更叫人興奮的。
新娘是同村,家離得不遠,新郎春風得意騎了馬去接。男方的親友唱著歌跳著舞快快樂樂跟在後頭。到了新娘家門口,歡樂的氣氛達到高潮,新郎下了馬,被大家夥兒蜂擁著往屋裏擠。
周遙也樂顛顛跟著跑,卻被駱繹揪住她後衣領給扯了回來。
下一秒,站在樓頂的小孩子們提著桶往樓下潑水,一夥人澆成了落湯雞。
水花濺了周遙一臉,她愣了半秒,隨即哈哈大笑。
迎親的人濕了頭,更熱情地往屋裏衝;女方親友齊齊攔住,說得先在院裏唱了歌跳了舞。
這倒不是難題。大夥兒都爽快,男人們扯開嗓子就唱起了歌子,女人們舒展身姿便跳起了民族舞。
周遙在一旁看得正歡兒,被一個跳舞的姑娘扯進隊伍。周遙絲毫不扭捏,學著她們的動作就歡歡樂樂地跳了起來。
駱繹在一旁靜靜看著。一眾人裏頭就她一個小小白白的臉,格外顯眼。她皮膚原本就白,白毛衣的光反在臉上,愈發白皙。那闊腿褲又長又寬,像一條海藍色的裙子,跳舞時隨風湧動,如海上的波浪。
周圍人影攢動,駱繹目光筆直看著她,看她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像山裏盛開的花兒。
很快跳完,一片起哄聲鼓掌聲。
散了場,她目光明亮,在人群裏四處尋,找到他的位置,立刻跑來他跟前站好。她拍著胸口喘著氣,臉頰上笑容未散,紅潤有光。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才緩慢開口:“悠著點兒,別高反了。”
周遙輕輕喘氣,嗔怪道:“來那麽久了,怎麽還會高反?”
他正要開口,
又聽人們起哄:“絆柴火兒!絆柴火兒!”
周遙立即伸著脖子望,拉著駱繹的手臂搖了搖,問:“駱老板,絆柴火兒是什麽?”
駱繹看一眼袖子上她細小的手指,有些漫不經心,說:“你馬上就知道了。”
院子中央擺上一堆木柴,親友們哄笑著把新郎抬起來,周遙正納悶,就見眾人突然把新郎拋向空中,新郎墜落到那堆柴火上!
周遙一驚,立刻別過頭去。
過了半刻,人們的歡笑聲重新傳來,駱繹輕輕拍了拍周遙的肩膀。
周遙臉上已沒了興奮勁兒,小聲道:“這個太危險了。”又嘀咕一句,“要是我結婚,我才不讓他們這麽摔新郎,摔壞了怎麽辦?”
駱繹道:“等你結婚,自然有你們那兒的鬧法。”
周遙不同意,抬起下巴:“反正我不準他們鬧。誰鬧就把誰趕出去。”
駱繹逗她:“要是新郎樂意鬧,你把新郎也趕走?”
“……”周遙衝他翻了個白眼。
進了屋,見著了眾人簇擁下美麗的新娘。新娘穿著橘紅色的藏服,頭發編成小辮兒,墜滿珊瑚蜜蠟和綠鬆石,光彩照人。
新娘的父母和親友們正給她戴哈達送祝福,很快新娘脖子上掛滿了白色的哈達。
長輩們拉著新娘同她說話訓誡,周遙也聽不懂,便先行離開,走的時候偷偷抓了一把瓜子和花生帶在路上吃。
駱繹和她一起往回走,一路上,彩色的經幡迎風飛揚。
路邊堆著了石頭堆,每塊石頭上都畫著彩色的符號,那是祈福用的瑪尼堆。
經過一個瑪尼堆,有一塊石頭掉在一旁,駱繹彎腰撿起來放回石堆之上。
周遙難得見他這樣,意外:“你在祈福?還是你有什麽心願?”
“沒有。順手撿一下。”駱繹拍拍手上的泥土,問,“你呢?來這兒的外地人都會轉轉神山,許許願。”
“心願麽,自己實現才有意思。”周遙昂起頭,明亮道,“求佛做什麽?我來這兒是為了實驗數據。不去野外考察,天天求佛就有用了?”
“那倒是。”駱繹笑一聲,問,“不跟同伴一起出去,沒關係?”
周遙臉上笑容淡了少許,道:“我研究的項目跟他們不一樣,而且——我真正的同伴也不在這兒。”
駱繹又彎腰撿了一塊石頭放在瑪尼堆上,似乎隨口一問:“哦?在哪兒?”
周遙指了指頭頂湛藍的天空。
駱繹眉心稍稍蹙起。
秋風拂麵,陽光稀薄,
周遙扯起一絲笑容,道:“你聽說過阿斯伯格綜合征嗎?自閉的一種。但他是個天才,比我爸還厲害的天才。我現在研究的項目就是他一手開發的,也是他命的名。”
“後來呢?”
“研究進行到一半,他——出了點意外。後來項目被我們接手。這就是我目前最大的願望吧,早日成功,但這不需要求佛。”
駱繹“嗯”一聲,沒再多問,似乎不感興趣。
周遙也沒再過多地講述。
走過一段路了,她抬頭望一眼空中飄揚的經幡,忽然說:“我那個朋友,他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四夕羅,譽滿天下的譽。——羅譽。”
“的確是好名字。”駱繹說。
新娘接到新郎家,婚禮正式開始。
喇嘛們誦經祈福,新人誠心祈禱。一對新人手中沾了青稞酒,朝天空和大地揮灑,敬天敬地,感恩父母。
周遙坐在小板凳上,托腮看了很久,轉頭問駱繹:“駱老板,你說,人是在什麽時刻突然想結婚的?”
駱繹看一眼那對新人,兩人緊握著手,每每對視便眼波流轉,恩愛模樣羨煞旁人,他收回目光:“覺得可以和一個人過一輩子的時候。”
周遙歪頭想了一會兒,問:“可你不覺得一輩子很久嗎?怎麽確定呢?”
駱繹手裏撚著一粒花生米,說:“不過完一輩子,誰也無法確定。年輕時就說確定,多半是衝動腦熱的,所以結婚得趁早,不然等想明白了,就不想結了。”
周遙問:“那你現在是想明白了,還是沒想明白?”
他眸光閃了閃,反問:“你覺得呢?”
周遙眼裏流出一絲沮喪,蔫蔫地說:“想明白了。”
駱繹把花生米放進嘴裏,嚼著,嘴角彎了彎,不置可否。
周遙沒精打采地拿筷子夾了幾粒玉米粒吃吃,又問:“駱老板,你曾經有過想結婚的一個人嗎?”
他看著走過來敬酒的熟人,隨口說:“有過。”
周遙心裏有些刺痛,微微一笑:“那感覺應該很神奇。——我沒有過。”
有人來敬酒,駱繹應酬了一杯,放下杯子了又開始撚花生米,淡淡道:“你還年輕。”
周遙執著問:“既然想過要結,後來為什麽又沒結了?”
這個問題被周圍的人聲淹沒。藏族人愛酒,碰上喜慶更要多喝幾杯。同坐一個屋簷下,哪管認不認識,端起碗便幹。
駱繹被周圍人敬了好幾道,再也無暇顧及周遙這邊。
周遙耷拉下肩膀,癟了嘴,盯著自己碗裏的酒看了一會兒,索性也端起來一口悶掉。
大人們笑著,小孩子跑著,婚禮熱熱鬧鬧直到夜晚。
夥計們四下散開找不著影兒了,有幾個已經喝成爛泥。
周遙也喝得小臉通紅,腳踩浮雲。
駱繹把她拎出門了,訓斥:“你跟著湊什麽熱鬧喝什麽酒?”
周遙翻白眼,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喝酒了膽子大,嗓門也大:“就準你喝?我就喝了一點兒,還沒你的十分之一呢!”
“還強嘴?”駱繹眉心抽了抽,握住她胳膊往客棧走,邁開幾步了又問,“走得動路嗎?”
周遙甩開他的手,無語:“你太小看我了。”隔半秒,眼珠一轉,笑眯眯把臉湊到他跟前,“我要是走不動,你背我回去?”
駱繹看她一眼:“我叫紮西來。”
周遙咬牙切齒地白了他一道。
夜裏的山林裏,空氣清冽;舉頭望,夜空璀璨,漫天繁星。
山風輕輕吹著,周遙清醒了不少。她望著天空走路,臉上帶著笑。
駱繹提醒:“看前邊,別摔著。”
周遙望星星,說:“你幫我看呐。”
駱繹無話了,看著前邊的道路。
今晚月光很好,兩人隔著一人的距離平行而走,
周遙說:“我有一年在印度,也參加過當地人的一次婚禮。可我記得最深的不是婚禮。而是婚禮過後,也是現在這樣,天上全是星星。客棧老板家的小女兒光著腳丫去接我,她拉著我的手,走在深夜的石頭小巷裏。”
駱繹聽著她的描述,畫麵躍然眼前。
“啊!我想光腳丫了。”周遙說,她笑起來,突然就脫了鞋子,光了腳丫子,在前邊自在地走。
她海藍色的裙子像滾動的雲,雪白的腳丫踩在泥土上,留下淺淺的腳印,連五個小小的腳趾頭都那麽清晰。
或許是黑夜作祟,駱繹的心像突然被羽毛撩撥了一下,仿佛那小小的腳丫踩進了他心裏。
他走在她身後,靜靜看著前邊那一串腳印,一言不發。
走到半路,星光暗淡下去,不一會兒,狂風湧來,天突然就下起了雨。
“快跑!”周遙轉身回來抓住他的手,拉著他在雨裏飛跑,她一路跑一路哈哈大笑,卻也不知是有什麽開心的事情。
回到客棧,夜已深。所有人都入睡。
周遙一身雨水,臉上的笑容收也收不住。
屋外驟雨急下,
駱繹不動聲色地鬆了周遙的手,克製地同她拉開距離,交代:“早點上樓睡覺。”
周遙耍賴不走:“駱老板,我要喝牛奶。”
公共區一片昏暗,隻有吧台亮著兩盞吊燈。
駱繹在水龍頭下慢慢把手洗幹淨了,拆開一盒牛奶,倒進奶鍋裏,他拿木勺攪動著鍋裏的牛奶,想起月光下她牛奶色的耳朵和腳踝。
有一種危險的氣息在慢慢靠近。
他知道她在凝望他,他目不斜視,把牛奶溫好了,倒進玻璃杯,端到吧台上。
她正托著腮,手一鬆,一頭趴下去,大大地喘了一口氣,滾燙的熱氣噴在他指尖。
駱繹隱忍地收回手,語氣嚴厲:“快點喝。”
他這次沒在吧台裏待著,出去在公共區把散亂的椅子靠枕整理好,特意花了很長一段時間。
待整理完走回去,周遙牛奶還剩一大半,依然嘴唇上沾著牛奶,抱著杯子在那兒咬來咬去,就是不乖乖喝。牙齒不聽話,屁股也不消停,在轉高腳凳。
駱繹看著她轉來轉去的屁股,莫名有些心浮氣躁,他過去一手摁住了高腳凳,周遙轉不動了,扭頭愣愣地看著他:“你幹嘛?”
“別轉。”他皺眉,“椅子倒了,摔了人,誰負責?”
周遙癟嘴:“放心,不會找你賠。”說完又要轉凳子,駱繹大手緊緊摁著,周遙力氣小,轉不動,嚷:“你放開!”
駱繹聲音低下去,語氣有些危險:“我說了讓你別轉,聽不見?”
他的氣息自上而下,周遙頭皮一麻,屁股不轉了,細牙咬著玻璃杯不吭聲。
駱繹警告著催促:“一口喝完了走人。”
周遙悶聲半刻,終於昂起腦袋,反抗:“一口喝不完!”
駱繹黑眸沉沉,低頭看著她,許久,突然就奇怪地笑了一下。那笑叫周遙有些心虛。
他湊近,抬起周遙的下巴,拇指在她唇邊輕輕一劃,牛奶漬被撫得幹幹淨淨。
周遙眼睛緩緩瞪大,屏氣看著他。
“周遙,”駱繹低聲問她,“滿意了嗎?”
周遙仿佛心跳驟停,她被他捏著下巴,仰著腦袋,一句話說不出。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駱繹勾起一邊唇角,問,“還不滿意?要怎樣才會滿意?——這樣?”
他低頭下去吻住她的唇,霸道,強勢,沒有一點溫柔輾轉的過渡。周遙懵掉了,隻覺體內的空氣全被他吸走。她呼吸困難,頭暈目眩,瞬間感覺沒了半點力氣。
懷裏的人軟成了一灘水,駱繹也突然意識到自己點了火,但他突然一時抽不了身了。
周遙滿臉通紅,目光濕潤地看著他。
駱繹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氣平複。他原本隻想懲戒一下,現在卻覺得那把火漸漸不可控製。
他還算清醒,退後一步了打量著她,笑出一聲:“傻了?”
周遙緩緩搖一下頭,她用力吸了一口氣,又用力喘了一口氣,然後,大著舌頭說:“駱老板,我喘不過——氣來。我好像——高反了。——真的。”
駱繹:“……”
他手指無意識地敲了敲吧台壁,說:“手伸出來。”
周遙乖乖把手伸過去,他不輕不重地揉捏著她指縫間的穴位,又輕輕地一根一根扯她的手指,周遙被他揉得舒服極了,湊過去問:“這樣可以治高反?”
駱繹抬眸,看一眼她那精神滿滿的樣子,高反個屁!
他一把扔開她的手。
周遙急了,大著舌頭:“我真以為高反了,剛才。”
他皺眉:“正常說話!”
周遙爭辯:“你剛把我舌頭咬到了!”
駱繹:“……”
他別過眼去,一挑下巴:“你那牛奶還喝不喝了?”
“喝。”周遙趕緊抱過來,仰起脖子咕嚕咕嚕一會兒喝了個幹幹淨淨。
公共區裏,一片漆黑。
周遙回到房裏了,蜷到床上,才開始慢慢回想剛才的深吻,熱烈得讓她此刻想起都耳朵發燙。她咯咯直笑,高興地翻來滾去,不停跺床板。
而樓下,
駱繹走進房間,關上門,他立在門廊裏,抬著頭想了一會兒,擰了眉,
“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