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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足矣

  第十七章 足矣

  她想要決定自己在何時,於何地,用什麽樣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終章。


  驕傲、有尊嚴、不畏懼、不驚惶地結束這一程。


  遠山埋入了夜色,又是一個無月之夜。


  屋裏的炭盆燃燒著,木炭灼燒的細微聲音驚醒了沉溺在回憶之中的紀雲禾。如遠山消失在黑暗中一般,過往畫麵也盡數消失在紀雲禾黑色的瞳孔之中。


  此時,在紀雲禾眼前的是一方木桌,三兩熱菜,小半碗米飯被她捧在手中,方桌對麵,坐著一個黑衣銀發、麵色不善的男子,紀雲禾抬頭,望向坐在桌子對麵的長意。


  他抱著手,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坐著,藍色的眼瞳一瞬也不曾轉開,這般直勾勾地盯著她,或者說……監視。


  “吃完。”見紀雲禾長久不動筷子,長意開口命令。


  “我吃不下了。”紀雲禾無奈,也有些討饒地說,“沒有胃口,你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我吃完了就行。”


  “不要和我討價還價。”


  與他初相見,已經過了六年了,而今,紀雲禾覺著,這個鮫人比一開始的時候,真是蠻橫霸道了無數倍。


  但……這怎能怪他……


  紀雲禾一聲歎息,隻得認命地又端起了碗,夾了兩三粒米,送進自己嘴裏。


  她開始吃飯,長意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不在乎她吃飯的快慢,他隻是想讓她吃飯,而且他還要監視她吃飯,一日三餐,外加蔬果茶水,一點都不能少。隻是別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紀雲禾偏偏是太陽下山了才起床開始吃飯。


  通常侍奉她的婢女拿來飯菜之後,便會鎖門離開,直到下一個飯點到來的時候,她們才會用鑰匙打開房門,送來新的飯食,拿走用過的餐盤。


  所以沒有任何人知道,侍女離開之後,在這個徹底鎖死的房間裏,那個統治了整個北境的鮫人會悄無聲息地到來,坐在紀雲禾的對麵,看著她,也逼迫著她把食物全部吞進肚子裏。


  如果不是這次正巧碰上了侍女犯錯,長意直接將人從房間窗戶裏扔了出去,怕是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紀雲禾幾乎一粒一粒地扒拉著米飯,眼看著小半碗米飯終於要扒拉完了,對麵那尊“神”又一臉不開心地將一盤菜推到紀雲禾麵前。


  “菜。”


  沒有廢話,隻有命令。


  紀雲禾是真的不想吃東西,自打被長意帶來北境,關在這湖心島的院中後,她每日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比前一天更加虛弱。她不想吃東西,甚至覺得咀嚼這個動作也很費勁。


  但長意不許。不許她餓著,不許她由著自己的喜好不食或者挑食……


  還有很多“不許”,是在紀雲禾來到這個小院之後,長意給她立下的“規矩”。


  長意不許別人來看她,即便紀雲禾知道洛錦桑和翟曉星如今也在北境馭妖台。


  長意也不許她離開,所以將她困在三樓,設下禁製,還讓人用大鎖鎖著她。重重防備,更勝她被關在國師府的時候。


  長意還不許她見太陽,這屋子白天的時候窗戶是推不開的,唯有到“晨曦暮靄”之時,紀雲禾方可看到一些朝陽初升與日暮夕陽的景色。


  長意像一個暴君,想把控紀雲禾這個人的衣食住行,甚至恨不能控製她吸入呼出的氣息,他想掌控她的方方麵麵。


  最過分的是……他不許她死。


  如果老天爺是個人,當他撥弄紀雲禾的時間刻度時,長意或許會砍下他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地剁到爛掉。


  他說:“紀雲禾,在我想折磨你時,你得活著。”


  紀雲禾回想起長意先前對她說過的話,她嘴角微微勾了起來。這個鮫人長意啊,還是太天真,讓紀雲禾每天看著長意的臉吃飯,這算什麽折磨呀。


  這明明是對她餘生最大的善意。


  但她還是很貪心,所以還會向長意提出要求:“長意,或者……有沒有一種可能,你放我出去走一天,我回來一天,你放我出去走兩天,我再回來兩天,你放我出去一個月,我下個月就好好回來待在這裏,每天你讓我吃什麽我就吃什麽……”


  “不行。”長意看著盤中,“最後一塊。”


  紀雲禾又歎了口氣,認命地夾起了盤中最後一塊青菜。


  冬日的北境,兵荒馬亂的時候,要想吃一口新鮮的青菜有多不容易,紀雲禾知道,但她沒有多說,張嘴吞下。


  而便是這一塊青菜,勾起了紀雲禾腸胃中的酸氣翻湧,她神色微變,喉頭一緊,一個字也沒來得及說,一轉頭趴在屋裏澆花的水桶邊,將剛吃進去的東西又全部吐了出來,直到開始嘔出泛酸的水,也未見停止。


  紀雲禾胃中一陣劇痛,在幾乎連酸水都吐完之後,又狠狠嘔出一口烏黑的血來。


  這口血湧出,便一發不可收拾,紀雲禾跪倒在地,渾身忍不住打寒戰,冷汗一顆顆滴下,讓她像是從涼水裏麵撈起來的一樣。忽然間,有隻手按在她的背上,一絲一縷的涼意從那手掌之中傳來,壓住她身體中躁動不安的血液。


  然後胃裏的疼痛慢慢平息了下去,周身的冷汗也收了,紀雲禾緩了許久,眼前才又重新看清東西。她微微側過頭,看見的是蹲在地上的長意。


  他如今再也不是那個被囚在牢中的鮫人了,他是整個北境的主人,撐起了能與大成王朝相抗的領域。他身份尊貴,被人尊重以至敬畏。


  而此時,他蹲在她身邊,這一瞬間,讓紀雲禾恍惚回到了六年前的馭妖穀地牢,這個鮫人的目光依舊清澈,內心依舊溫柔且赤誠。他沒有仇恨,沒有計較,他隻會對紀雲禾說,我接下會受傷,但你會死。


  紀雲禾看著長意,沙啞道:“長意,我……命不久矣。”


  放在她後背的手微微用力,湧入她身體的氣息更多了一些。這也讓紀雲禾有更多力氣和他說話:“你就讓我走吧……”


  “我不會讓你走。”


  “我想抓著最後的時間,四處走走,如果有幸,我還能走回家鄉,落葉歸根……”


  “你不可以。”


  “……那也不算完全辜負了父母給的這一條命……”


  近乎雞同鴨講一般說完,紀雲禾有些力竭地往後倒去。


  她輕得像鴻毛,飄入長意的懷裏,隻拂動了長意的幾縷銀發。


  紀雲禾眼睛緊閉,長意的眼神被垂下的銀發遮擋,隻露出了他微微抿著的唇。房間裏沉默了許久。


  屋外飄起了鵝毛大雪,夜靜得嚇人。


  長意緊緊扣住紀雲禾瘦削得幾乎沒有肉的胳膊,神色掙紮:“我不許。”他的聲音好似被雪花承載,飄飄搖搖,徐徐落下,沉寂在了雪地之中,再不見痕跡。


  紀雲禾再醒過來的時候,還是深夜,屋內燭火跳躍著,上好的銀炭燒出來的火讓屋內暖意綿綿,而緊閉的窗戶外,是北境特有的風雪呼嘯之聲,這般苦寒的夜裏,不知又要埋葬多少這世上掙紮的人。


  可如今這兵荒馬亂的亂世,死了說不定反而還是一種解脫。


  紀雲禾坐起身來,而另一邊,坐在桌前燭火邊的黑衣男子也微微抬頭,瞥了一眼紀雲禾。


  紀雲禾麵色蒼白,撐起身子的手枯瘦得可怕,在燭火的陰影下,凸起的骨骼與血管讓她的手背看起來更加瘮人。


  長意手中握著文書的手微微一緊,而他的目光卻轉了回去,落在文字上,看起來對坐起來的人無半分關心。


  紀雲禾則是沒有避諱地看著他的背影,打量了好一會兒,好奇地開口問道:“你在看什麽?”在他手臂遮擋之外,紀雲禾遠遠地能看見文書上隱約寫著“國師府”“青羽鸞鳥”幾個字。


  月餘前,從馭妖穀逃走的青羽鸞鳥在北境重出人世,讓順德公主吃下敗仗,險些身亡,大國師被引來北境,與青羽鸞鳥在北境苦寒地的山川之間大戰十數日而未歸。


  長意獨闖國師府帶走了她,殺了順德公主,火燒國師府,而後……而後紀雲禾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自打她被關到了這個湖心小院起,她每天看到的人,除了被長意丟出去的丫頭江微妍,就是偶爾在她樓下走過的打掃奴仆,當然……還有長意。


  奴仆們什麽都不告訴她,長意也是。


  此時在信件上看到這些詞,讓紀雲禾隱約有一種還與外界尚有關聯的錯覺,她繼續好奇地問長意:“你獨闖國師府,別的不說,光是讓順德公主身亡這一條……依我對大國師的了解,他也不會安然坐於一方。他可有找你麻煩?”


  長意聞言,這才微微側過頭來,看了一眼坐在床榻上的紀雲禾說:“依你對大國師的了解……”他神色冷淡,且帶著七分不悅,“他當如何找我麻煩?”


  紀雲禾一愣,她本以為長意不會搭理她,甚至會斥責這些事與她無關,卻沒想到他竟然切了一個這麽清奇的角度,讓紀雲禾一時無法作答。


  “他……”紀雲禾琢磨了一會兒,以問為答,“就什麽都沒做?”


  長意轉過頭,將手中信件放在燭火上點燃,一直等火焰快燒到他的指尖,他修長的手指才鬆開,一揮衣袖,拂散塵埃,他站起身來,話題這才回到了紀雲禾猜想的道路上——


  “這些事,與你無關。”


  果不其然,還是無甚新意的應答。


  紀雲禾看著長意即將離開的身影,道:“那這世間,還有什麽事與我相關?”


  長意離開的腳步微微一頓,沒有作答。


  紀雲禾便接著道:“長意,是不是就算我死了,你也會關著我?”她垂頭看著自己枯瘦蒼白的指尖,“你知道我最想要什麽,最討厭什麽,所以,你用這樣的方式來折磨我,懲罰我,你想讓我痛苦,也想讓我絕望……”紀雲禾笑了笑,“你成功了。”


  冰藍色的眼瞳顏色似乎深了一瞬,長意終於開口:“那真是,太好了。”


  留下這句話,長意的身影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屋內的炭火不知疲憊地燃燒著,紀雲禾也掀開被子下了床,她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外麵的簌簌風雪便毫不客氣地拍在了她的臉上。寒風刺骨,幾乎要將她臉上本就不多的肉都盡數剮掉。


  紀雲禾在風中站了片刻,直到身上的熱氣盡數散去,她才將窗戶一關,往梳妝鏡前一坐,盯著鏡中的自己道:“雖是有些對不起他,但這也太苦了些。”紀雲禾說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臉上的幹枯與疲憊怎麽也掩蓋不住,她歎氣道:“求長意是出不去了,在這屋裏待著,半點風光沒看到,身子也養不好,飯吃不下,還得吐血……”


  紀雲禾張開手掌,催動身體裏的力量,讓沉寂已久的黑色氣息從食指之上冒出來,黑色氣息掙紮著,毫無規則地跳動。紀雲禾眼中微光波動,看著它道:“左右沒幾天可活了,折騰一番,又有何妨?”


  言罷,一團黑色的星星之火自她指尖燃起。


  與此同時,在茫茫大雪的另一邊。


  大成國的都城,月色遼闊,都城之中正是宵禁時,四處肅靜。京師未落雪,但非常寒涼。


  國師府中,大國師的房間內,重重素白的紗帳之中,一紅衣女子噴出的氣息在空中繚繞成白霧。她躺在床上,左腿、雙手、脖子,乃至整張臉,全部被白色的繃帶裹住,唯留了一張嘴和一隻眼睛在外麵。


  她望著床榻邊的燈架,一隻眼睛緊緊地盯著那火焰,她口中吐出的白霧越發急促,那眼神之中的驚恐也越發難以掩飾,她胸腔劇烈地起伏,但奈何四肢均已沒有知覺,絲毫無法動彈。她隻得用力呼吸,喉嚨裏發出含混的嗚咽之聲。


  那一星半點的火焰,在她眼中好似燃燒成了那一天的漫天烈焰,灼燒她的喉嚨,沸騰她的血液,附著在她的皮膚上,任由她如何哭喊都不消失。


  她的皮膚又感受到了疼痛,痛得讓她的心靈都幾乎扭曲。


  直至一張男子清冷的臉出現在她麵前,為她遮擋住了床邊的那一點火光。就像那天一樣,當他出現的時候,所有的火都被撲滅,他就像神明,再一次不管千裏萬裏,都能救下她……


  “汝菱。”


  順德公主稍稍冷靜了下來。


  師父……


  她想喊,但什麽也喊不出來。在這個人出現之後,她周身的灼痛感慢慢消失,呼吸也漸漸平順了下來。


  大國師對她道:“今日這服藥,雖然喝了會有些痛苦,但能治好你的喉嚨。”大國師扶她起來,將這碗藥喂給了她。


  苦藥入腹,順德公主突然目光一怔,喉嚨像是被人用雙手扼住,她突然大大地張開嘴,想要呼吸,但呼吸不了,窒息的痛苦讓她想要劇烈掙紮,但無力的四肢隻表現出來絲絲顫抖。


  她眼中充血,充滿渴望地望著身邊端著藥碗的大國師。


  師父……


  她想求救,但大國師隻端著藥碗站在一邊,他看著她,卻又不是完全在看她。他想要治好她,卻好似又對她沒有絲毫憐惜。終於,窒息的痛苦慢慢隱去。


  順德公主緩了許久……


  “師父……”


  她終於沙啞地吐出了這兩個字。及至此刻,大國師方才點了點頭,可臉上也未見絲毫笑意。“藥物有效,汝菱,再過不久,我一定能治好你的臉。”


  她用露出的一隻眼睛盯著大國師:“師父……你是想治我,還是要治我的臉?”


  “這不是一個聰明的問題。”大國師直言。


  他從來不回答愚蠢的人與愚蠢的問題。大國師轉身離開。


  被褥之下,順德公主的手指微微收緊,被灼燒得烏黑的指尖將床榻上的名貴綢緞緊緊攥在掌心。


  紀雲禾在白天的時候好好睡了一覺,晚上送飯的丫頭換了一個。這丫頭文靜,放下食盒便走了。長意也如往常一般過來“巡視”,看著她乖乖地吃完了今天的飯食,也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來了兩個活人,偏偏一點活氣都沒有,紀雲禾開始想念那個喜歡作妖的江微妍了。


  紀雲禾拆了自己的床幃,給自己縫了一個大鬥篷,穿在身上,帥氣幹練。


  她推開窗戶,今夜雪晴,皓月千裏,無風無雲,正是賞月好時候。


  她將手伸出窗戶外,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她便又想將頭探出窗戶外,但臉剛剛湊到窗戶邊,便感到了一股涼涼的寒意,再往上貼,窗戶邊便出現了藍色的符文禁製。


  手能伸出去,腦袋出不去,長意這禁製設得還真是有餘地。


  紀雲禾笑笑,指尖黑氣閃爍。


  她不確定能不能打破長意的禁製,但如果打破了,她就隻有發足狂奔,抓緊時間往遠處的大雪山跑去。等入了深山,天高地遠,饒是長意也不一定能找到她,到時候,她與這些故人怕是再也不會相見了。


  紀雲禾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屋內,深吸一口氣,如果說她現在已經走到了生命的最後期限,那麽,就讓她為自己自私地活一次吧。


  下定決心,紀雲禾催動身體中的力量,霎時間,九條黑色的大尾巴在她身後蕩開,紀雲禾手中結印,黑色氣息在她掌中凝聚,她一掌拍在窗戶的藍色禁製上。


  隻聽“轟”的一聲悶響,整座樓閣登時一晃,樓閣之外傳來仆從的驚呼之聲。


  藍色禁製與黑氣相互抵抗,不消片刻,在紀雲禾灌注全力的這一擊之下,禁製應聲而破。


  破掉禁製,紀雲禾立即收手,但這一擊之後,紀雲禾陡覺氣弱,她的身體到底是支撐不住這般消耗。


  而她知道,禁製破裂,長意應該立馬就能感受到,她必須此刻就跑,不然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沒有耽擱,紀雲禾踏上窗框,縱身一躍!她鬥篷翻飛,宛如一隻展翅的蒼鷹,迎著凜冽的寒風,似在這一刻掙斷了房間內無數無形的鐵鏈,迎向皓月繁星。


  在她衝出窗戶的這一瞬,樓下已有住在湖心島的仆從擁出。


  仆從們看著從窗戶裏飛出來的紀雲禾,有人驚訝於她身後九條詭異的大尾巴,有人駭然於她竟然敢打破長意的禁製,有人慌張呼喊著快去通知大人。


  但紀雲禾看也未看他們一眼,踏過幾個屋簷,身影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湖心小院之中,徒留滿院的驚慌。


  寒風獵獵,刺骨冰冷,將她的臉刮得通紅,紀雲禾卻感到了久違的暢快。


  胸腔裏那口從六年前鬱結至今的氣,好似在這一瞬間都被刺骨寒風刮散了一般,紀雲禾仰頭看著月色,放眼遠山,隻覺神清氣爽。胸腔因為劇烈奔跑而引起的疼痛沒有讓她感到難受,隻讓她感受到自己生命燃燒的熱量。


  活著。沒錯,她還那麽好好地活著。


  一路奔至湖心島邊緣,無人追來,四周一片寂靜,紀雲禾看著麵前遼闊的湖麵,湖麵已經不知結了多厚的冰,她一步踏上冰麵,繼續往遠山覆雪處奔跑著。


  她的速度已經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卻一邊跑,一邊哈哈大笑了起來,像個小孩一樣,為自己的胡鬧笑得停不下來。


  但最終她膝蓋一軟,整個人直接跪在冰麵上,一滾滾出了好幾丈的距離,鬥篷裹著她在冰麵上滑了好久,終於停下來。


  紀雲禾已然跑不動了,九條尾巴也盡數消失了,她卻躺在冰麵上放聲大笑。


  終於,她笑累了,呈大字躺著,看著月亮,看著明星,喘出的粗氣化成的白霧似乎也化成了天邊的雲,給明月和星空更添一分朦朧的美。


  她在冰麵上靜靜地躺了許久,直到聽到有腳步聲慢慢地走到她的身邊,她不用轉頭,便知道來的是什麽人。


  而紀雲禾沒有力氣再跑了,她的身體不似她的心,還有折騰的能力。


  “這是一次浪漫的出逃,長意。”她看著明月道,“我覺得我像個勇士,在心中對抗魔王。”


  “魔王”站在一旁,冰藍色的眼瞳冷冷地看著她,聲音比氣溫更冷,他道:“起來。地上涼。”說的是關心的話語,語調卻是那麽不友好。


  對長意來說,追趕現在的紀雲禾真的是再簡單不過的事,紀雲禾此時方覺逃跑之前自己想得天真。又或者,她內心其實是知道這個結局的,但她並不後悔這樣做,她甚至覺得,在她死的那一刻,她也不會後悔今天的折騰。


  “勇士”紀雲禾腦袋一轉,看著站在一旁的“魔王”長意,英勇地開口:“月亮多好看,你陪我躺一會兒唄。”


  “魔王”不苟言笑,甚至語氣更加不好了:“起來。”


  “勇士”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屁股貼在冰麵上,身體像隻海星,往旁邊挪了一點:“不起。”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挑戰“魔王”的權威了。他一點頭:“好。”


  話音一落,長意指尖一動,隻聽“哢哢”幾聲脆響,紀雲禾躺著的冰麵下方陡然躥出幾道水柱,在紀雲禾未反應過來時,水柱分別抓住了紀雲禾的四肢和頸項,將她舉了起來。


  “哎!”


  水柱溫熱,在寒夜裏升騰著白氣,抓著紀雲禾的四肢,非但不冷,還溫熱了她先前涼透的四肢。紀雲禾想要掙紮,卻掙紮不開。


  她不起,長意便要將她抬回去……


  長意在前麵走,紀雲禾被幾根水柱抬著,在後麵跟著。


  “長意……”


  長意並不搭理。


  “我是風風光光打破禁製出來的,這般回去,太不體麵了些。”


  長意一聲冷笑:“要體麵,何必打破禁製。”


  這個鮫人……明麵上不說,暗地裏其實是在生她的氣呢。


  紀雲禾笑道:“我今日精神養得好,便想著活動活動,左右沒拆你房子,沒跑掉,也沒出多大亂子,你便放開我,讓我自己走吧,這般抬回去,多不雅。”


  長意腳步微微一頓,轉頭看紀雲禾:“我放了你,你好好走。”


  紀雲禾保證:“你放了我,我好好走。”


  水柱撤去,紀雲禾雙腳落地,在冰麵上站穩了,而落下去的水沒一會兒就又結成了腳下的冰。


  長意看了紀雲禾一眼,轉身繼續在前麵帶路,而紀雲禾揉了揉手腕,看了一眼長意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紀雲禾在心底微微歎了一口氣。


  霎時間,紀雲禾九條尾巴再次淩空飄出,她腳踏冰麵,再次轉身要跑,可是紀雲禾剛一轉身躍出一丈,身前便是黑影閃動,銀發藍眸之人瞬間轉到她的身前,紀雲禾微驚,沒來得及抬手,長意便一手擒住紀雲禾的脖子,將她從空中拉到冰麵上。


  長意手指沒有用力,隻是製住了紀雲禾的行動。他麵色鐵青,盯著紀雲禾,近乎咬牙切齒地說:“你以為我還像當年一樣,會相信你所有言語嗎?你以為你還能騙我?……”話音未落,長意倏爾抬手,一把抓住紀雲禾從他背後繞過來想要偷襲他的一條黑色尾巴。他直勾勾地盯著紀雲禾,連眼睛也未轉一下,“你以為,你還能傷我?”


  不能了。


  此時,長意僅憑周遭氣息變化,便足以製住紀雲禾的所有舉動。他們現在根本不是一個層級的對手。或者說,從開始到現在,論武力,紀雲禾一直也不是他的對手……


  當年她能刺他一劍,是因為那一劍他根本沒有想要躲。


  長意手上一用力,妖力通過紀雲禾的黑色尾巴傳到她身體之中,她隻覺胸腔一痛,登時所有的力量散去,她四肢脫力,隻得盯著長意,任由他擺布。


  “紀雲禾,你現在在我手中。”他盯著紀雲禾,那藍色的眼瞳裏好似起了波瀾,變得如下暴雨的大海一般,深沉一片,“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要自由,我不會給你,你要落葉歸根,我也不會給你。”他一邊說著,一邊微微俯身,唇湊到了紀雲禾的耳邊,“你隻能在我手中,哪兒都不能去。”


  寒涼夜裏,長意微微張開唇,熱氣噴灑到紀雲禾的耳邊,讓紀雲禾從耳朵一直顫抖到了指尖,半個身子的汗毛幾乎都豎了起來。


  正在她猜不出他要做什麽的時候,紀雲禾隻覺右邊耳骨狠狠一痛,竟是被長意咬了一口!

  這一口將紀雲禾咬得破皮流血,卻在紀雲禾的耳朵上種下了一個藍色的印記。


  “你……做什麽……”紀雲禾啞聲道。


  長意的手指撫過紀雲禾流血的耳朵,血跡登時被他抹去,唯留下一個細小的藍色符文印記,烙在她的耳朵上。


  “除了我身邊……”他說,“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我都不會給你容身之地。”


  紀雲禾被帶回了湖心小院之中,再次被關了起來,這一次,禁製嚴苛得連手也伸不出去了。


  所謂的作死就會真的死,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但紀雲禾沒有後悔。她一直記得那天晚上從窗戶踏出去的那一刻,也記得那晚暢快的狂奔,還有力竭之後躺在冰麵上的舒適開心——寒風是甜的,夜空是亮的,一切都那麽美妙和痛快。


  那是她一直想要的——自由的味道。


  而有了那一夜之後,紀雲禾仿佛少了很多遺憾似的,她看著這重重禁製,有一天忽然就想到,她便是此刻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此念一起,便再難壓下。


  長意留在紀雲禾耳朵上的印記,她研究了兩天,實在沒研究出它的用途。


  她做馭妖師多年,知道有的妖怪會在自己捕獲的“獵物”身上做各種各樣的標記來表示這是屬於自己的東西。或許長意隻是想通過這個東西告訴她,她已經不再是一個獨立的人了,她是他的所有物。


  盡管在所有人看來,目前事實就是這樣。但紀雲禾不承認。


  就像以前,順德公主認為長意是她的,而紀雲禾絕不承認一樣。


  事至如今,紀雲禾也不認為她是長意的人。


  她是屬於她自己的,在馭妖穀的時候是,在國師府的時候是,現在,在這湖心島小院的閣樓之中,也是。


  她這一生,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也被迫做了許多選擇,或悲傷,或無奈,艱難隱忍地走到現在,被命運拉扯、擺弄、左右。


  但宿命從未讓她真正臣服。


  林滄瀾用毒藥控製她,她便一直在謀劃奪取解藥。順德公主以酷刑折辱她,她也從不服軟。


  她一直在和命運爭奪她生命的主導權,有贏有輸,但沒有放棄,一直爭到如今。


  紀雲禾看著鏡中的自己,一臉枯瘦,眼窩深陷,麵色蒼白,她和命運爭到如今,可謂慘烈至極。從前,她在爭“生”,而如今,她想和命運換個玩法。


  她想爭“死”。


  她想要決定自己在何時,於何地,用什麽樣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終章。


  驕傲、有尊嚴、不畏懼、不驚惶地結束這一程。


  而今的紀雲禾,沒有雜事要忙,於是她用所有的時間來思考這個事情,設計、謀劃、思考,然後做取舍和決斷。一如她從前想方設法地在馭妖穀中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同伴一樣。


  這湖心島的閣樓禁製,靠現在的紀雲禾是怎麽也打不破的,所以她唯一能死的地方,就是這閣樓的幾分地裏。不過沒關係,做謀劃總得有舍有得,她的最終目的是死亡,時間、地點、用哪種方式,都是可以妥協的,達到最終目的最重要。


  且她現在的這個目的,隻要瞻前,不用顧後,可謂是十分簡單直接,畢竟……善後是活人的事情。


  她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怎麽達到這個目的。這件事情有點難,因為她和長意的目的相衝突了——長意不讓她死。


  紀雲禾在獨處的時候,將閣樓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任何武器。


  自刎是不行了,跳樓又撞不出去,想餓死自己吧,每天定點送到的三餐還得被人盯著吃進嘴裏。


  難不成憋口氣,憋死自己嗎?


  她倒是試了試,日出睡覺的時候,她把被子都蒙在了自己頭上,緊緊地捂住,沒一會兒就開始氣悶,但氣悶之後她的手就沒有了力氣,竟然就這樣趴在被子裏呼哧呼哧睡了一天。


  醒來的時候,除了覺得鼻子有些不舒服,也沒其他不適。


  紀雲禾還把目光放到了房梁上,想著用床單擰根繩,往房梁上一掛,吊死也行。


  紀雲禾覺得這法子可行,但是找來找去,愣是沒找到剪子。


  這才想起原來上次她用剪子將床幃剪了,做成鬥篷逃出去後,長意將她的剪子也給沒收了。她便把床單扒拉了下來。可床單一抖,布料飄然落下的時候,背後忽然出現了一個黑臉煞神。


  長意一臉不開心地負手站在紀雲禾麵前。


  床單軟塌塌地垂墜在地。


  紀雲禾呆呆地看著突然出現的長意,一時間還以為這個床單是個什麽道具,突然來了一出大變活人。


  “你……什麽時候來的?”紀雲禾看了看自己房間的大門,“這不是飯還沒送到嗎……”


  長意黑著臉,像是沒聽到她的問話一樣,隻道:“你又要做什麽?”


  “我……”紀雲禾又把床單抖了兩下,“我覺得床單有些髒了,抖抖。”


  “抖完了?”


  “嗯。”


  “鋪回去。”


  長意背著手,盯著紀雲禾將床單又規規矩矩地鋪了回去,然後一臉不高興地走得無影無蹤,和來時一樣。


  紀雲禾往床上一坐,覺得自己出師不利。但通過這件事她也明白了,這個鮫人不知道為什麽,好像能很快地洞察她的一舉一動。這次還好沒有露出馬腳,不然之後的事辦起來更加麻煩。


  看來……不能用緩慢的方法自盡了。


  紀雲禾摸著下巴,愁得長歎一聲。


  她看向屋內的炭火,這拿炭燒屋子的方法怕是也不行。指不定火還沒燃起來呢,大冰山就瞬間趕過來了……


  不過……紀雲禾看著屋內無聲燃燒的炭火,倏爾想起了先前她被關在國師府地牢的時候,大國師曾給她看過的書。大國師喜歡的人曾經遊曆天下,寫了數本遊記,遊記中,除了一些天文地理、山川湖泊的記載,還有一些閑散趣聞。


  她隱約記得,其中有一章曾寫過,北方某貴胄家中,曾用一種名叫“紅羅炭”的木炭來取暖,此種木炭用名貴的硬木製成,灰白卻不爆,可用時間也極長,且十分溫暖。但貴胄家中幼子常常早夭,女眷壽命皆不長,男子也常患疾病,甚至在一天夜裏,家主與夫人盡數喪命。而家主與夫人死亡之後,據說麵色安詳,猶似還在夢中,並無猙獰之相。當地的人認為是此宅風水不好,有妖怪作亂,家主與夫人皆被妖怪吸去了神魂。


  但著書之人探究之後發現,是他們用的木炭和房屋不通風造成的慘案,著書人將其稱為“炭毒”。


  紀雲禾之所以對這件事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她在看完文章之後還曾與大國師探討過一番。


  紀雲禾說,世間很多人都將自己不理解的事歸類為妖怪作亂,是以對妖怪心生嫌惡,難得還有一人願意如此費力不討好地去查明真相,寫在書中,雖然這書最後沒什麽人看見……


  大國師聞言隻道:“她較真。”


  當初紀雲禾隻感慨大國師是個深情的人,他喜歡的女子也甚是可惜。但如今紀雲禾想起這段事,隻覺歡欣鼓舞得想要跳起來。


  她這屋裏的窗戶,她想開也沒人願意給她開,本就是常常關著。而她身體弱,大可稱自己畏寒懼冷,讓仆從多拿幾盆炭火來,甚至可以點名要名貴的紅羅炭,仆從就算覺得奇怪,也隻會當她矯情。而長意便是知道了也不會起疑心。


  多燒幾盆炭,憋個一整天,第二天悄無聲息地去了,麵色安詳,猶似在夢中……也不會有人覺得她死得蹊蹺,因為她本就體弱,眾人隻會覺得她是在夢中死去的。


  這可謂是最妙的一個死法了。


  紀雲禾為自己的記憶力感到歡欣雀躍。


  她期待地往桌子邊上一坐,等到仆從送了飯來,紀雲禾叫住她沒讓她走,待得長意來了,她便跟長意說:“我這屋子太冷了,有了一盆炭火還是讓我手腳冰涼,待會兒便多給我送幾盆炭火來吧。”


  長意沒有疑心,淡淡地“嗯”了一聲。


  侍女領命,正要離去,紀雲禾問道:“院裏有紅羅炭嗎?我以前聽說那種炭是最好的。”


  侍女恭恭敬敬地回答:“有的。”


  紀雲禾點頭:“多拿幾盆過來吧,這天越來越冷了。”


  侍女沒有應是,直到長意點了頭,她才恭敬地離開了。


  紀雲禾心滿意足地捧起了碗,她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對麵的長意,長意今天似乎事務繁忙,手裏還拿著一封長長的文書在皺眉看著。


  察覺到紀雲禾的目光,長意目光離開文書,看向紀雲禾。卻見紀雲禾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她笑得溫和且平靜,長意本因文書而煩躁的情緒微微緩了緩,他眉頭漸舒,將文書放下。


  “有事?”他依舊冷冷地問著。


  “沒事。”紀雲禾道,“隻是覺得你如今越發有威嚴了,和以前相比,這變化可謂天翻地覆。”


  但凡紀雲禾提到“以前”二字,長意心情便不會好。他冷哼一聲,再次拿起了文書:“拜你所賜。”


  紀雲禾笑笑,乖乖地吃了一口飯,宛如在閑聊家常一般,道:“但你的麵容還是一如既往地好看,甚至比以前更有成熟的味道了。”


  長意目光聚焦的地方又從文書轉到了紀雲禾的臉上。


  紀雲禾今天非常乖巧,吃一口飯,吃一口菜,細嚼慢咽,半點不用人催。他心頭有些奇怪的感覺,卻說不上來是如何奇怪。


  直到紀雲禾將碗中的米飯和菜都吃完,長意也合上了文書。他起身要走,往常這時候,紀雲禾都是催著他離開的。他的目光對她來說像是監視。長意心裏明明白白的。


  但今天,紀雲禾忽然開了口:“長意。”她留住了他的腳步。


  長意轉頭,但見紀雲禾眉眼彎彎,笑容讓她蒼白的臉色變得紅潤了幾分,恍惚間,長意好似又一次看到了十方陣中,深淵水潭邊上,那個拉著他的手笑著躍入黑暗的女子,她是那麽堅忍美好,充滿誘惑。


  同樣的笑容,同樣讓人猜不透她笑容背後的心緒。


  “長意,你是我見過的最美也最好的人……”


  她的話,讓長意袖中的手攥緊了文書。


  她接著道:“也是最溫柔、最善良的人。六年前,如果不是那般場景,我或許會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她故作輕鬆,笑了笑,“或許還會想和你做你們鮫人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雙人。”


  長意看著她,並不避諱她的眼神,四目相接,談不上纏綿,也說不上廝殺,這瞬間的靜默宛如深海暗流,將他們兩人的情緒都吞噬帶走,流向無盡的深淵。


  燭光斑駁間,長意竟依稀覺得紀雲禾眸中似有淚光。一眨眼,她的黑瞳卻又清晰可見。


  長意沉默了片刻,打量她:“事到如今,再說此話,你又有何圖?”語調堅硬,猶似磐石。


  “我隻是想告訴你而已。”


  “好,我知道了。”


  再無糾結,長意轉身離去。房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紀雲禾坐在椅子上,靜靜等著兩三侍女將她要的紅羅炭送上來。


  她坐了很久,直到侍女來了將炭放下,又收拾一番,問她:“姑娘,炭火夠了嗎?”


  紀雲禾看著屋子裏的炭盆,嫣紅的炭火迷人得像少女的臉頰,此時仍是寒冬,而紀雲禾卻仿佛來到了三月春花漸開的花海。


  春風一拂,攜著春花與暖陽,酥了眉眼臉頰,便令這寒冰般堅硬的脊梁骨也化了水,柔軟了下來。


  紀雲禾看著這嫣紅,倏爾笑出了聲來。


  夠了夠了,想說的話也都說出口了。


  “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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