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試探
第八章 試探
“變幻之術可變容貌,卻變不了體內血脈之氣,長意,你今日到這裏來,不就是想確認一下湖裏的人還在不在嗎?”
三月裏,遙遠的南方已是春花遍地,而北境依舊寒冷難耐。
月夜之下,湖上的堅冰未化,蕭索長風中,唯有一個黑袍人如墨一般點在一片孤寂的縞素裏。
他靜靜負手立著,若不是長風帶動他的衣袂與銀發,恍惚間會讓人以為他已被這寒冷凍為一塊堅石。
山河不語,他亦是沉靜,直到頭頂明月將沉,他方才微微動了唇角:“有人說了你會說的話,還有和你相似的名字,還說我錯了。”他頓了頓,垂下眉目,看著腳下冰麵,“我當然錯了。”
從六年前他決定留在北境開始,就錯了。
甚至更早,在馭妖穀遇見紀雲禾時,在十方陣中隨她一同躍入深淵之時,就錯了。更甚者……他當初在那滔天巨浪中,根本就不該去救一個人類,一個封號為順德的公主。
這一場人世糾紛,本該與他毫無幹係。
但是……
他轉身離去。
“錯了便錯了。”
他的聲音和身影逐漸消隱在一片風雪之中。
…………
死裏逃生之後,阿紀理智上認為自己應該馬上離開北境,帶著姬寧南下,到時候尋個安穩的時機把姬寧趕走,她還是能繼續在人世中求她自己的安寧。
但很奇怪,昨日見過那鮫人之後,阿紀卻還想再見他一麵……雖然,上一次見麵,他就把她打得吐血。
那個鮫人很危險,她不該靠近他,但是……
阿紀腦中忽然回憶起昨日他離去的背影。他離開時,所有人都在慶幸自己的死裏逃生,而他卻像背對著所有生機希望,獨自走向死一般的孤寂。
阿紀覺得……他很可憐。
“哎!阿紀,問你呢!”桌子對麵的盧瑾炎拿著酒壇“篤”地往桌上一放,“之後你怎麽打算啊?”
阿紀這才回神。
她與姬寧昨日被蛇妖安排著在馭妖台外的客棧裏住了一晚,今日還沒到正午,盧瑾炎便扛著兩壇子酒來找她了。
阿紀看了看桌上的酒,笑道:“要喝這麽一壇,我什麽都白打算了,撤了,給我拿茶來。”
姬寧也小聲地插了句話:“我也喝茶……”
“你們國師府的人什麽德行我知道,不強迫你喝酒。”盧瑾炎一邊嘀咕著,一邊從旁邊拿來兩個粗陶大碗,給阿紀和姬寧一人倒上了一碗粗茶,“但你一個妖怪,不喜歡吃肉喝酒,倒喜歡喝茶?你怕不是跟著哪個清心寡欲的馭妖師修行的法術吧?”
阿紀笑著端起茶碗:“我還就是跟馭妖師修的法術。”
盧瑾炎一聲嗤笑:“你騙誰呢,你一個狐妖都修出四條尾巴了,這身本事要是馭妖師教的,整個天下都該知道那馭妖師的名字了,你倒是說說呀,誰這麽有本事?”
阿紀在心裏嘀咕,林昊青的名字還真就是整個天下都知道呢。隻是她不能在這兒說……
她喝了口茶剛想搪塞過去,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路人的驚呼,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也好奇是誰教的。”
所有人的目光霎時間被這聲音吸引了過去。
盧瑾炎與姬寧但見來人,麵色一白,阿紀剛喝進嘴裏的茶又吐回了碗裏,她一轉頭,看到來人黑袍銀發藍眼睛,便是那聞名天下的鮫人標配……
“尊……尊主……”盧瑾炎屁股一歪,撲通一聲摔坐在了地上。姬寧也立即一連退了三步遠,在角落蹲下了。在這般氛圍下,阿紀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怔怔地看著長意。
身邊的人悉數躬身行禮:“尊主……”
隻有阿紀一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的人,手在胸前比畫了兩下,實在沒搞懂這個禮到底是怎麽行的,最後隻得依樣畫葫蘆,不倫不類地把左手放在胸前:“那個……尊主……”
阿紀垂頭,心道,這兩個字喊出來,還真是莫名地別扭……
長意看著阿紀的腦袋說:“起來,今日我也是來喝茶的。”
他說著,自顧自地走到了阿紀對麵的位置……
這一張桌,三方都有人坐過,唯有他挑的那位置是一直空著的。他一落座,身邊的路人霎時間跑了個幹淨。
長意轉頭,看了眼呆呆的盧瑾炎和姬寧:“你們不坐了?”
“我……我尿急!”盧瑾炎急中生智,跳起來,捂了褲襠,“哎,對,嘿嘿,我尿急!”他立即邁腿跑了,蹲在牆角的姬寧也顫巍巍地說了句:“我也急……”然後也連滾帶爬地跑了。隻剩下桌子對麵站著的阿紀。
長意抬頭看她:“你呢,急嗎?”
阿紀打量著長意的神色:“我可以急嗎?”
“最好不急。”
然後阿紀乖乖坐下了。“是不太急。”她說著,心裏卻犯起了嘀咕……
這尊大神,昨日看著那般孤寂高傲,宛如天邊孤鷹,今日怎麽落到他們這雞簍子裏麵來了……難不成是昨日要他們的命沒要成,回去輾轉反側不甘心,今日又特意來找他們麻煩嗎?
“尊主……”
“接著說。”
“嗯?”阿紀被打斷得有點莫名其妙,“說什麽?”
“是哪個馭妖師教你的這身本事?”
竟是還記著這茬……阿紀琢磨了片刻,不動聲色地撒了謊:“我逗盧瑾炎的,我這身本事都是自己學的。”
說來也奇怪,她當著這鮫人撒謊的感覺……竟然也有幾分莫名的熟悉。
她以前和這個鮫人到底有什麽糾葛?莫不是她騙了人家什麽貴重的東西?她難道是個賊嗎……
阿紀這邊在琢磨,那邊長意也緩緩給自己倒了碗粗茶,抿了一口,茶葉的苦澀味道在唇齒間蔓延開,他看著茶碗,繼續問道:“哦,那又是何時修成人形的?二尾得何機緣而成,三尾又是如何突破?及至四尾,你應當有許多修行的故事可以說。”言罷,他的目光才轉到阿紀身上。
阿紀被他冷冽的目光盯著,嘴巴張了張。“我……”她終於道,“尿急……”
“去吧。”長意放下茶杯,“回來說也一樣。”
阿紀推開茶碗,忙不迭地往客棧後麵跑了。她一離開,隻剩長意一人獨自坐在客棧大堂中間,四周除了小二再無他人。
小二和掌櫃眉眼交流了許久,終於,掌櫃走上前來,賠著笑問:“尊主……前些日子打南邊來了一些上好的茶,要不我給您換換?”
長意轉頭看了掌櫃一眼。
自打冰封紀雲禾以後,長意已經許久沒有記住身邊人的長相了,他們在他眼中都是一張模糊的臉,今日見的與昨日見的沒什麽不同,不同的隻是他們身上的標記,他的侍從、謀士、軍將……
但今日,他卻將這個掌櫃的臉看清了。
他臉上溝壑深藏,是飽經人世滄桑的印記,掌櫃的眼中帶著的討好與卑微是他內心恐懼的象征,他在害怕自己,但又不得不服從自己。
長意轉過頭來,轉了轉手中未喝盡的苦茶。
昨日大殿之上,這個叫阿紀的人擲地有聲的叱問尚在耳邊——“我看你這鮫人是身居高位久了,忘了初衷。你今日作風,怕是全然對不住那些為北境而死的亡魂!”
他仰頭,將手中粗茶一飲而盡。
“不用了。”他淡淡道,“這茶很好。”
掌櫃一驚,眨巴了一下眼:“哎?這茶……這茶……”
“我坐片刻便走,你忙自己的,不用管我。”
“哦……好好……”
掌櫃的摸著腦袋走到了一旁,和小二麵麵相覷。而長意一邊又給自己倒了碗茶,一邊耳朵動了動,他以敏銳的聽力聽見客棧後麵三個人嘰嘰喳喳地討論著。
盧瑾炎空洞茫然地問著:“怎麽辦?”
“我們是不是尿太久了?”姬寧問。
阿紀抓了抓頭發。“那個……妖怪……怎麽說呢?我想想……嗯……”她的神色突然鎮定下來,“算了……我們跑路吧!”
另外兩人有些蒙:“啊?”
“走走走,咱們從後門走。”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後,後院便再無動靜。
長意看著碗裏的茶,茶水映著他的眼瞳,他勾唇一笑,將碗中茶飲盡,隨即摘了身上的玉佩,放在桌子上,道:“忘了帶銀子,便用它抵茶錢了。”
他沒再看震驚的老板和小二,走出門去,走過繁華的小街,長意輕輕喚了聲:“來人。”黑影侍從如風一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長意身側。侍從單膝跪地,俯首聽著他的吩咐:“去查查那隻狐妖到底有幾條尾巴。”
“是。”
侍從簡短地應了一聲,眼看著便要離開,長意忽然又道:“等等。”
黑影身形頓住。
“抬起頭來。”
黑影一愣,呆呆地將頭抬起來:“尊主?”
一張清秀的臉,年歲不大,卻已是一臉老成。
“我記住了。”長意邁步繼續向前,“去吧。”
是的,他是應該記住的,這一張張臉,一條條人命,他們對他交付鮮血與信任,他們什麽都沒做錯,何以要為他的步步錯承擔責任……
阿紀三人逃出客棧後,不敢再回去,阿紀就帶著姬寧在北境城中找了個破廟過了一晚。
現在的北境,與鮫人初來時隻有馭妖台的北境並不太相同了,北境有了自己的城池,原來的馭妖台便如同京城的皇宮一樣,在整個北境城的中間。
在地牢中相遇的四人裏,蛇妖是在北境待得最久的人,雖然同樣是坐牢,但是人家坐牢之後有家可以回,不像他們。而盧瑾炎與阿紀、姬寧兩人也不一樣,盧瑾炎也有自己的馭妖師夥伴,雖然他們才降來北境,但他離開客棧之後,也有包容自己的團體。阿紀和姬寧在北境就是真的舉目無親了。
他們不敢去找蛇妖,怕被鮫人找到,也沒法跟盧瑾炎一起回去,那些馭妖師現在對妖怪和國師府弟子有很大的偏見,所以她隻好帶著姬寧尋了個破廟將就著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盧瑾炎熱心腸地給他們帶了早餐來,阿紀也早早地醒了,一邊吃著東西一邊道:“我們還是得盡快南下。這鮫人心性我摸不準。”她分析道,“現在不走,之後可能就走不掉了。”
她不知道這個鮫人對過去的自己是個什麽態度,但從他的各種舉動來看,這個鮫人應該是個強勢至極的人。一旦被他發現她和過去的她有一絲半點的聯係,那他肯定不會讓她離開了。
搞不好囚禁一輩子也是有可能的。
她還沒看夠這個世界,可不想在這苦寒地被囚一輩子,就盯著那張鮫人臉,什麽指望也沒有。
雖然……那張臉也挺美的,甚至可以說是她目前為止見過的世上最美的臉。
“你們得走。”盧瑾炎接過阿紀的話頭,打斷了她的遐想,“但是我還是得待在北境,雖然這鮫人吧……和我一開始想的不一樣,但我的同伴們都來了這裏,我也不能走。”
“嗯,好,那就此別過,待會兒我和姬寧就直接離開馭妖台了。”言罷,阿紀盯著姬寧道,“你呢?出了北境,你去哪兒?”
“我?”初醒的姬寧沉默了片刻,終於垂頭,低聲道,“我還是得回國師府,我師父還在國師府……”他聲音越說越小,他想,在世人眼中,國師府的人已經是惡名昭著,他怕阿紀瞧不起他……
阿紀卻隻是點了點頭,再自然不過地說:“行,南下路上,我送你到最靠近京師的驛站。”
姬寧愣了愣,不敢置信地盯著阿紀,隨後一抿唇,握緊了拳頭。
阿紀沒有留意姬寧的表情,扒拉了兩口食物,告別了盧瑾炎,帶著姬寧往馭妖台的城門走去。
這兩人還沒走到城門,阿紀便察覺到了身後有人跟著他們,與偷偷摸摸的跟蹤不同,她一轉頭,就看見兩個穿著墨衣配著刀的人站在他們身後,她繼續往前走,又是一個猛回頭,兩人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後麵,半點要躲避的意思都沒有,站在後麵,盯著他們,毫不避諱。
想來也是,這本來就是鮫人的地盤,鮫人想幹什麽都行,他派人來跟著他們,這城裏怕是一個來攔的都沒有。
阿紀心裏有些愁得慌,但還是抱著僥幸的心理,奔著城門去了,果不其然,剛到城門,兩個墨衣人便從後麵走上前來。
“二位,你們現在還不可出北境。”
姬寧有些慌了:“可……可鮫人,不……你們尊主都說放了我們了。”
沒等兩人答話,阿紀接過話頭道:“是不殺我們,沒說放了我們。”
兩人道:“正是如此。”
阿紀拍了拍姬寧的肩,以示安撫。
“行,我們不走,就待在北境。”她平靜地轉過身去,此時,身側忽然有一輛搭著幹草的板車經過,阿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幹草一扒,幹草霎時間飛了漫天,亂了人眼,狹窄的城門門洞裏頓時亂成一團,阿紀拎了姬寧的衣襟,縱身一躍,霎時間失去了蹤影。
兩名墨衣人將身上的幹草拍幹淨,相視一眼,一人往城外追去,一人往城內追去。
其實阿紀並沒有跑多遠,她隻是帶著姬寧躲到了城門旁邊的一個馬廄後,沒給姬寧反應的機會,她不由分說地抓了地上的泥抹了姬寧一臉。
“這是……等……哎……我的衣服!”
“別吵!”阿紀將姬寧外麵的衣服扒了,左右看了一眼,隨手撿了地上的一塊破布,將他圍了起來,“你裝乞丐,我裝你姐姐,咱們一起混出城去。”
“我姐姐?”姬寧不敢置信,“怎麽……”話音未落,他將糊在眼睛上的泥抹幹淨,轉頭看了阿紀一眼,霎時間便呆住了。“你……你是阿紀?”他震驚,幾乎要跳起來,“你是女的?”
阿紀用了第一條尾巴的臉,是一個幹瘦的女子,她的身形模樣與剛才全然不同,宛如換了一個人。
“你你你……”
“我是狐妖,狐妖能變臉的,你沒聽說過嗎?”
姬寧聽了這話,方才稍稍冷靜了下來:“聽……聽過……沒見人當場變過……”
“你現在見過了,來,別耽擱,起來。”阿紀將姬寧拉了起來,拽著他往前走,而姬寧看著阿紀還是有些沒反應過來,嘀咕著:“那真正的你……到底是男是女啊?”
“有關係嗎?”阿紀回頭瞥了他一眼,再一轉身,卻驀地一頭撞上了一個人的胸膛。
來人身上清冽的香味讓阿紀剛一嗅到,便打了個激靈,她一抬頭,銀發藍瞳,又是這個鮫人……
怎麽上哪兒都有他……他不是鮫人,是個鬼人吧?
阿紀咬咬牙,一垂腦袋,想當沒看見,硬著頭皮糊弄過去。
但哪兒有那麽容易,麵前泥地上未化的積雪霎時間化為冰錐,直勾勾地指向阿紀。阿紀腳步一頓,手中法術一掐,又變回了男兒身。
她深吸一口氣,轉頭,打算直麵鮫人。
“尊主,”她盯著長意藍色的眼瞳道,“我們是稀裏糊塗被帶來北境的,又沒犯事,你這不讓我們離開有些沒道理。”
長意聽著她的話,卻沒有第一時間回應她,那雙藍色的眼瞳靜靜打量著她,最後卻問了一個毫無關係的問題:“你有幾張臉?”
阿紀心頭一驚,但麵上不動聲色。“四張啊。”她道,“四條尾巴四張臉。”
“四條尾巴?”長意眼眸微微一眯,忽然間,他身側寒風驟起,阿紀隻覺身側的冰雪凝成的冰錐霎時間飄浮了起來,帶著巨大的殺氣直指向她。
猛烈的殺氣令阿紀的身體瞬間緊張了起來,出於對自己的保護,她血液裏的妖力與馭妖師之力幾乎瞬間蘇醒。
一旁的姬寧已被這殺氣嚇得麵色蒼白,幾乎站不穩腳。
阿紀與長意凝視著對方,忽然之間,冰錐一動,刺向阿紀。
“鏘”的一聲,冰錐被一層黑色的妖氣擋住,卻還是刺入了那層保護之中,冰錐之尖隻餘一絲的距離便要刺破阿紀喉間的皮膚。
長意眸光一轉,看向阿紀的身後,那處隻有四條黑色的尾巴。
方才那一瞬間,他是以殺了阿紀為目的發起的攻擊,電光石火間,根本沒有留時間讓阿紀去思考。所以除非阿紀不想活了,否則她那一瞬間的抵禦不會不盡全力。
但隻有四條尾巴……
長意一揮手,冰錐化為雪,簌簌而下,再次落在地上。
阿紀也看著長意,似乎也被嚇到了一樣,氣息還有幾分紊亂,臉色也白了幾分。
長意瞥了她一眼,邁步離開。
“等等。”身後傳來阿紀微微喘著氣的聲音,她道,“現在我們可以離開北境了吧?”
“不行。”
“為什麽?”阿紀不甘心,“你拘著我們,總得有個理由吧?”
“他是國師府的弟子,北境要拘著他,還需要什麽理由嗎?”
阿紀氣笑了,開始較起真來:“他是國師府的弟子沒錯,我又不是,你拘著我總需要理由吧!”
她的話聽得後麵的姬寧心頭一寒,隻得弱弱道:“話也不能這麽說吧……”但此時前麵的兩人根本沒有搭理他。
長意沉默了片刻,道:“你與國師府弟子在一起,形跡可疑,拘你再正常不過。”說完邁步離開。
馬廄邊這時又圍過來好幾名墨衣人,大家都看著她。也不抓她,也不罵她,隻是監視她。
阿紀看著長意漸行漸遠的身影,又看看麵前的墨衣人,嘴張了張,隻得帶著姬寧在眾人的監視下又回了客棧。
到了客棧房間裏,姬寧才敢悄悄道:“為了逼出你到底有幾條尾巴,都差點把你殺了……這個鮫人真是比國師還暴戾。”
阿紀瞥了姬寧一眼,沒有接話。
剛才鮫人的一擊,無論在誰看來,都是要殺了她的。畢竟從情理上來說,她如果是他要找的人,鮫人的那一擊,她一定能擋下,如果她不是,那殺了也無妨。
所以生與死真的隻在一線之間,她隻是賭了一把,最後賭贏了而已。
“說這些還有用嗎?”阿紀道,“想想之後還有什麽辦法能離開北境吧。”
…………
明月當空,冰湖之上,銀發人悄然而立。片刻後,他卻俯下身來,將掌心放在冰麵上,他掌心藍色的法咒轉動,冰麵之下,澄澈卻幽深的湖水之中也微微泛起了一絲藍色的光芒,似乎是在遙遙回應著他。
他未踏入湖水之中,眼瞳卻似已穿透冰下的黑暗,看見了最下方冰封的那人。
寒冰之中,靜靜躺著的人眉宇如昨,睫羽根根清晰,猶似能顫動著睜開雙眼。
像是被刺痛了心髒某處一般,長意手中法術猛地停歇。
這是他冰封紀雲禾以來第一次來看她。他閉上眼睛,單膝跪在冰麵之上,山河無聲,他亦是一片死寂。
白雪在他肩頭覆了一層之後,他才呢喃道:“不是你……”
不知雪落了多久,幾乎快將他埋了進去,便在此時,遠方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驚動了宛如石像一般的長意。
長意轉頭看向來人。
“空明。”
“去殿裏沒找到你,猜想你會在這兒,果然在。”
長意這才站了起來,身上的積雪落下。他對空明道:“我以為你還要過些時日才會從南邊回來。”
“一路上中了寒霜之毒的孩子,能救的都救了,但沒有一個能完全治好。”空明搖搖頭,歎道,“順德此舉,引起滔天民憤,投奔北境的人越來越多,甚至動搖國本,大成國恐怕將亡矣。我想北境應該事務越發繁忙,便回來了。”
長意點頭,與他一同踏過湖上堅冰,往回走去。
路上,空明又道:“回來的路上,還聽到了一個有趣的消息。”
“什麽?”
“離開北境許久的青姬竟然是去了南方的馭妖穀。”
長意一頓:“馭妖穀?她又去馭妖穀做甚?”
“這就沒人知道了。”空明道,“而今四方馭妖地的馭妖師多半降了北境,其他的四處流竄,國師府人手不足,再難控製局麵。馭妖穀也成了一個擺設,青姬竟以妖怪之身,堂而皇之地住進了馭妖穀中。嗬……”空明諷刺一笑,“或許,是想去研究研究困了自己百年的十方陣吧。”
長意沉思片刻:“大國師呢?此前我們以青姬引大國師離開京師,可見他對青姬十分重視,而今青姬在馭妖穀的消息你已知曉,他勢必也知。他此次為何沒去?”
空明轉眸掃了長意一眼:“順德的臉還沒完全治好呢,他不會去任何地方。”
長意默了片刻:“他的喜好實在古怪。”
“誰不是呢?”空明一瞥長意,“聽說,在北境人手不足的情況下,你還叫人特意去盯著我送回北境的那隻狐妖?”
長意靜默不言。
“因為他與紀雲禾有幾分相似?”
長意看向空明:“你也如此認為?”
“黑色的狐妖本就不多,我雖然與他隻有一麵之緣,但他的目光神情著實會令我想起那麽一個人,恐怕也就洛錦桑這缺心眼的丫頭看不出來。但你也不用多想,我把過他的脈,隻有妖氣,沒有馭妖師之力,他隻是一個普通的狐妖而已。”
“他會變幻之術。”
“變幻之術可變容貌,卻變不了體內血脈之氣,長意,你今日到這裏來,不就是想確認一下湖裏的人還在不在嗎?”
長意深吸一口氣,目光看向遠方,遠山覆雪,近處風聲颼颼,一如他一般寂寥。
“對,她已經死了。”
阿紀在北境被困了幾日,愁得撓頭,本以為隻能用四尾力量的她是擺脫不了北境的監視了,但難題總是怕人動腦筋。
這日晌午,姬寧在桌邊埋頭苦吃,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得多,睡得香,看起來像是毫無煩憂。
阿紀卻對飯菜興致寥寥,自己的飯都給了姬寧,她打從心底不喜歡被人監視的感覺。她將所有的菜都推到了姬寧麵前。自己走到了窗台邊發呆,而就在此刻,她忽見還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遠山,眉眼一動,心中陡生一計。
她跳了起來,將還在吃飯的姬寧拉了過來。
“那邊,”她指著遠方的山,“沒有城門的對吧?”
姬寧咽下嘴裏的飯菜,望了一眼她手指的方向:“北境苦寒地,再往北,荒無人煙,沒人去那裏,也沒誰從那裏來,沒有城門吧?”
阿紀一拍手:“走走走。”
“去哪兒?”
阿紀回頭看了姬寧一眼,見少年一臉茫然,她沒細說,隻道:“去爬山,鍛煉身體。”
姬寧望了一眼遠方的雪山,說:“現在?我飯還沒吃完……”
“回來再吃。”說完,她拉著姬寧便出門了,沒帶行李,好似真的隻是出去玩玩。
阿紀這邊一出客棧,便看見身後跟了兩個墨衣人,她隻當什麽都沒看見,一路向北走去,直到快走出北境城的地界,身後兩名墨衣人才覺得奇怪,對視一眼,一同走上前來,攔住阿紀與姬寧。
“二位,不得再往前了。”
“又怎麽了?”阿紀問。
“前方……”答話的人頓了頓,看著前方一片茫茫的雪原,一時間沒找到阻攔的理由。
阿紀便趁此機會接過了話頭,道:“前麵出城門了嗎?不是北境地界嗎?我們吃了飯想出來走走,爬個山,賞賞雪,這也不行?你們北境還講不講道理了?”
她一番話將兩個墨衣人問住,兩人愣怔了片刻,阿紀便繼續拽著姬寧往前走了。
一路往雪山上爬去,冰天雪地裏,姬寧都爬得熱了,他抹了抹額頭的汗,回頭一望,北境城馭妖台盡在眼下,而前方的阿紀還在不知疲憊地繼續爬著,後麵的墨衣人也默不作聲地繼續跟著。
“阿紀,我們還要爬多久呀?”姬寧揚聲問,“我看馬上要到山頂了。”
“上去歇歇就下山吧。”前麵的阿紀頭也不回地答道。
身後的墨衣人聽了也稍鬆了口氣。卻在他們鬆氣的這一瞬間,寒風刮過,一道黑氣忽然飄到兩人身後,兩人登時警覺,立即往身後一望,但還沒來得及動作,便有重物擊中後腦勺,兩人眼前一黑,腳一軟,眼瞅著要往雪山下滾去,這時黑氣登時化為實質,將兩人拉住,讓他們在雪地裏躺了下來。
阿紀背後的尾巴晃著,姬寧震驚地看著她:“五……五條?”
從三條尾巴變成五條尾巴,阿紀再難維持自己的三尾男兒身,登時化作了一個少女,這是她最接近本體的一張臉,不過隻出現了一瞬,她又變回了三條尾巴。
“你到底……到底有幾條尾巴……”饒是姬寧也忍不住發出了這個疑問。
“重要嗎?”阿紀走下來,對姬寧伸出手,“走了,咱們從這兒繞著飛,從雪山上飛過,再去南……”她這話還沒說完,伸去拉姬寧的手還沒碰著他的衣襟,卻忽然被另一隻手打開。
她一愣,麵前黑影一閃,頭發與雪同色的鮫人立在她身前,將身後的姬寧全然擋住了。
姬寧腿一軟,往雪地裏一坐,差點沒從坡上滾下去。
“你剛才的臉……”麵前的鮫人一把揪住她的下巴,將她拉到身前,“變出來。”
阿紀嘴角微微一動,一句“怎麽哪兒都有你?”脫口而出,她狠狠掙脫:“你開天眼盯著我嗎?”
鮫人沒回答她,而摔倒在地的姬寧卻看見倒在地上的兩人手中捏著一個小球,小球已經破裂。“這個……”竟是兩人遇襲的瞬間,捏碎了手中的球,通知了長意。
阿紀的惱怒並未維持多久,長意一手再次捏上阿紀的臉,幾乎要將她這張臉捏得變形:“變出來!”
多日被監視困住,阿紀早在心中積了一團怒火,此時長意的無禮徑直點炸了她心頭的火,她又是狠狠一巴掌將長意的手從自己臉上打掉:“好!”
“呼!”一聲,阿紀身後陡然出現了五條黑色的尾巴,尾巴隨風而動。“給你看!”說著她沒再吝惜力氣,掌心集聚法力,一掌拍在長意心口,口中還怒叱,“滿意了嗎!”
長意恍然間見到這張與紀雲禾相似的臉,有一瞬間的愣神,根本沒有提防阿紀的這一掌,愣生生挨了這一擊。
掌風蕩出,將四周積雪都震蕩開去。但長意紋絲不動,他站在阿紀麵前,任由她的手掌打在自己胸口,而他的手卻放在她的臉上。
他看著她,藍色的眼瞳中光華轉動,那目光似哀似痛,看得盛怒中的阿紀都有些愣神起來。
到底是什麽樣的故事?
阿紀不止一次對過去的自己感到好奇,但從沒有哪一刻如此刻一般,她看著他的眼神,心頭好似有一隻手在拽著她的心尖問她——到底經曆過什麽樣的故事,才能讓一個人擁有這樣的眼神?
良久,卻是長意率先放開了手,而阿紀的問題在嘴邊轉了幾個圈,最終卻轉出了一句——“姬寧,我們回去。”
她想,反正這鮫人來了,他們今天一準走不了了。
“站住。”長意轉身,看著準備下山的阿紀,“為什麽隱瞞?”
他是在問前幾天他使了殺招,她卻沒有露出五條尾巴,她當時為什麽要隱瞞。阿紀回頭,麵不改色道:“沒有隱瞞,我隻是認為四條尾巴足夠應付了。”阿紀說罷,帶著姬寧要下山,一邊走,嘴裏一邊不服氣地念叨:“出來走走,看看景色多好,老憋在屋子裏,別管是妖怪還是人,脾性都會變得古怪,愛關著自己還愛將別人關著,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癖好。”
她的話聽得姬寧額上冷汗直流。
姬寧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長意,長意還是那張冷臉,活似什麽情緒都沒有,口中卻道:“好,走走。”
三個字,讓前麵四條腿停了下來。
阿紀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頭看了看姬寧,姬寧也以為自己聽錯了,詢問似的看向阿紀,隨後兩人一同轉頭,望向長意。
長意也盯著他們:“一起走。”
姬寧將手默默地從阿紀手裏抽了出去:“我可以自己回去,我保證不亂跑,或者我幫你們把這兩個軍士扛回去,我還是有點力氣……”
“好。”長意瞥了姬寧一眼,“不要動歪心思。”
姬寧發怵:“不動,不動。”
他用馭妖師的法術將兩個軍士扛起來,帶著他們一步一蹣跚地往山下而去。
冰天雪地間,隻剩長意與阿紀兩人麵麵相覷。
阿紀問長意:“我和你有什麽好一起走的?”
“你走前麵。”長意根本沒有給阿紀更多說話的機會。
形勢比人強,阿紀一聲歎息,咬咬牙,隻得埋頭往前麵走去,她像個被流放的犯人,在前麵走著,一回頭,便見長意在她身後不聲不響地跟著。她走快,他便走快,她走慢,他也走慢,但她又從來沒見過哪個押送犯人的衙役臉上會有這樣的神情。
他好似就是想看她,看著她的背影,然後去追憶一些根本回不來的過去,抓住一些虛無縹緲的——恰似故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