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自由
第十一章 自由
“但在生死之間走一遭,後來又稀裏糊塗地過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我方知浪跡天涯逍遙快活其實並不是自由,可以隨心選擇,方為自由。”
紀雲禾的遺忘讓洛錦桑與瞿曉星有些措手不及。
但洛錦桑想想,又寬慰自己和雲禾。“沒關係。”她抓了阿紀的手,“忘了也沒事,我都記得,我,還有瞿曉星,都在你身邊待了很長時間。還有鮫人,鮫人也記得,我們把過去的事情都一點一點說給你聽。”
聞言,瞿曉星連連點頭。
阿紀沉默了片刻。“你們是我的朋友。”她看向兩人身後的鮫人,“那我們……是朋友嗎?”
洛錦桑與瞿曉星停下了嘴,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向長意。
長意抬起了眼眸。
四目相接,破木屋內靜默下來。
“不是。”
長意落下了兩個字。
洛錦桑與瞿曉星都不敢搭話。
阿紀想了想,隨即笑了。“我想也是。”她道,“先前,被灼燒昏迷之前,我好像隱約想起來一些關於你的事,但現在記得最清楚的是我刺了你一劍……”
長意微微咬緊牙齒,當她若無其事地提起這件過往之事時,他心口早已好了的傷此刻卻忽然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是啊,懸崖上,月夜下,她刺了他一劍。
阿紀歎了口氣,她心想,所以這就是林昊青不讓她來北境,不讓她露出真實麵目的原因啊……
“你該是恨我的吧?”她問。
短暫的沉寂後——
“不是。”
這次,不隻阿紀,連洛錦桑與瞿曉星都驚得抬頭,愣愣地看著長意。三個腦袋,六雙眼睛,同樣的驚訝,卻是來源於不同的理由。
洛錦桑心道,這鮫人終於說出來了!
瞿曉星卻震驚,都把護法囚禁到死了居然還說不是?
而阿紀……她是不明白。
她刺了他一劍,將他傷得很重,甚至穿過時光與混沌,她還能感受到他眼中的不敢置信與絕望。
但現在的鮫人卻說……他不恨她?
為什麽?
長意轉過身去,離開破漏的木屋前,他道:“雷火熱毒要完全祛除還需在五日後再服一株海靈芝,這期間不要動用功法,否則熱毒複發,便無藥可醫。”
他兀自出了門去。隻留下依舊呆怔的三個人。
長意走到屋外,縱身躍下冰封之海,在大海之中,他方能得到片刻的沉靜。他放任自己的身體滑向幽深的海底,腦海中,盡是紀雲禾方才的問題與他自己的回答——
“你該是恨我的吧?”
“不是。”
——長意閉上眼,他也沒想到自己竟會給出這樣的答案。
麵對死而複生的紀雲禾,一個對過去一無所知的她,詢問他是否對殺他的事懷有恨意。
他脫口而出的回答竟然是一句否認。
…………
京城公主府,暖陽正好,順德公主麵上戴著紅色的絲巾,從殿中走出,朱淩一直垂首跟在她身後。“師父給的這食人力量的禁術是很好用,”順德歎了一聲氣,“可這抓回來的馭妖師雙脈之力差了點。”麵紗之後的那雙眼睛,比以前更多了淡漠與寡毒。
“可惜了,動不了國師府的人……”
順德公主話音剛落,忽見天空之上一片青光自遠處殺來,青光狠狠撞在籠罩京城的結界之上。
京城的結界是大國師的傑作,預防的便是現在的情況。
青光撞上結界後聲響大作,驚動了京城中所有的人。
順德公主仰頭一望,微微眯起了眼睛:“青羽鸞鳥?”
朱淩聞言眉頭狠狠一皺:“北境攻來京城了?”
順德公主擺了擺手:“早便聽聞青羽鸞鳥隻身去了南方馭妖穀,在十方陣殘餘陣法中待了一陣,她來,不一定跟著北境的人。”
“她隻身來京師?”
兩人對話間,京城結界在青光大作之下轟然破裂,京城之中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之聲。未等眾人反應過來,空中一聲鸞鳥清啼,鸞鳥身形變化為人,成一道青光,徑直向國師府落去。
順德公主神色微微一變:“師父……”
她邁了一步出去,卻又忽然止住。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朱淩。”她說話間,國師府內忽然爆出巨大的聲響,鬥法的風波橫掃整個京城,甚至將公主府院中樹的枝葉盡數帶走。仆從一片哀號,順德公主立在狂亂的風中,任由狂風帶走她臉上的紅色絲巾,她一轉身,卻是往殿內走去,“給本宮將門關上。”
她走回殿內,朱淩緊隨其後幫她將身後的殿門關上,外麵的風波不時衝擊著公主府大殿的門,朱淩不得不將門閂插起來,饒是如此,外麵狂風仍舊撞得整個大殿都在顫抖,人們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順德公主看著被狂風撞擊得哐哐作響的大門,神色卻是極致的冰冷:“待得兩敗俱傷,我們再收漁翁之利。”
“是。”
順德公主抬起了自己的手,她的掌紋間盡是紅色的光華流轉,這是她練就了大國師給她的秘籍之後學會的法術——將他人的雙脈之力,為己所用。
“若能得了師父的功法,”她看著自己的掌心,嘴角微微彎了起來,“到時候,我讓師父做什麽,他便也得隨我。”
…………
林昊青執筆的手微微一頓,燭火搖曳間,他筆上的墨在紙上暈開了一圈。
“青羽鸞鳥隻身闖了國師府?”
“是。”思語答道,“……京師大亂,國師府被毀,但鸞鳥終究不敵大國師,而今已被擒,囚於宮城之中。”
林昊青將筆擱下:“思語,準備一下。回京的時機到了。”
是夜,冰封之海吹來的寒風令破木屋中沉睡的人都忍不住縮了縮胳膊。
洛錦桑和瞿曉星在角落裏席地而眠,長意不見蹤影,而阿紀躺在床上,風過時,她眉頭忽然皺了皺。
“紀雲禾。”
有人在夢裏呼喚著。
“紀雲禾……”那人的聲音一陣急過一陣,“青姬被擒,快想起來!我把力量借給你,去救她!”
青姬……
阿紀恍惚間又落到了那白雲之間,她還沒有弄明白身處的狀況,忽然間,長風一起,阿紀隻覺一陣殺意刺胸而來,這殺意來得迅猛,令阿紀下意識地運起功法想要抵擋,但當她運功的那一刻,她隻覺心頭平息下去的熱毒火焰霎時間再次燃燒了起來。
一瞬間,她登時隻覺身處烈焰煉獄之中。
阿紀猛地一睜眼,她雙目微瞠,眼白霎時間被體內的熱度燒成了赤紅色。
長意特意囑咐她不要動用功法,她……她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在夢裏感覺到殺氣,在夢裏動用功法,身體竟真的用了這功法?
阿紀隻覺火焰從心裏灼燒,讓她疼痛難耐,想要翻身下床往屋外走去。但一下床,卻立即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這聲音驚動了洛錦桑與瞿曉星。兩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隻見阿紀已經趴在了地上,呼吸急促。
兩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屋外一道黑影衝了進來,行到阿紀身邊,一把將她抱起,幾步便邁到了屋外。
似乎感覺到了情況的不妙,洛錦桑立即拉起了瞿曉星,兩人一同追了過去。
“怎麽了?”瞿曉星被拉得一臉茫然,洛錦桑聲音低沉:“雲禾好像熱毒複發了。”
瞿曉星震驚。
言語間,兩人追到了屋外,正巧看到長意抱著阿紀縱身一躍,跳入了冰封之海黑色的深淵之中。
…………
入海之後,長意隨手掐了一個訣,阿紀臉上、身體上微微泛出了一層薄光,待光華將她渾身包裹起來之後,長意便帶著她如箭一般向冰封之海的深淵之中遊去。
海水流逝,所有的聲音在阿紀耳邊盡數消失。
沒有人再叫她紀雲禾,沒有人再與她說青姬的事,在冰冷的海水之中,時間好似來到了她從來沒有來過的時刻。
她看見了湖底被冰封的那個自己。
她看見一顆黑色的內丹被林昊青取了出來。
“紀雲禾……”她呢喃自語,聲音被急速流淌的海水帶走,長意並沒有聽見。而在這混亂之中,阿紀腦海中出現了更多混亂的畫麵,她在雪山之間,冰湖之上被長意冰封的畫麵,她臉上落下一滴長意淚珠的觸感,還有小屋內,她望著屏風上的影子、斑駁的燭光,與窗外永遠不變的巍峨雪山。
慢慢地,更多的畫麵出現。
三月間,花海開滿鮮花的馭妖穀。
地牢裏,她被順德公主折磨鞭笞的痛苦與隱忍。
房間內,林滄瀾坐在椅子上的屍身與沉默的林昊青。最後的最後,她還回憶起了那玄鐵牢籠中,滿地的鮮血,被懸掛起來的鮫人,他那條巨大的蓮花般的尾巴……
霎時間,無數的畫麵全部湧進腦海,她聽見無數的人在喚“紀雲禾”,洛錦桑、瞿曉星、林昊青……長意……
她也終於知道,他們喚的都是她……
“長意……”
深海之中,黑暗之淵,長意終於停下身形,卻不是因為紀雲禾的呼喚,而是因為他到了他的目的地,一片發著微光的海床。海床上長滿了海靈芝,海床的光芒便是被這大大小小的海靈芝堆積出來的。
他想將紀雲禾放到海床之上,但當他放下她的那一刻,卻看到了紀雲禾在他法術之內的口型:“我想起來了。”
她的聲音被阻隔在他的法術中,為了讓她能在海底的重壓下呼吸生存,他不得不這樣做。對他來說,紀雲禾的這句話是無聲的、靜默的。但就是這樣用口型說出來的一句話,卻在長意內心的海底掀起了驚濤駭浪。
長意望著紀雲禾,在海床的微光下,他冰藍色的眼瞳宛如被點亮了一般,閃閃發亮。
而紀雲禾的身體還是順著他之前放下她的力量,在水中漂著,落到了海床之上。
眼看紀雲禾身體離自己遠了,長意立即伸手,一把抓住紀雲禾的手腕。
紀雲禾後背貼在海床上,微光將她包裹,一時間身體內的熱度退去不少,她綿軟的四肢也終於有了些許力氣,她微微蜷了手臂,同樣也抓住了長意的手,她拉拽著他,讓他漂到了她的身體上方。
四目相接,隔著微光,隔著法術,隔著海水。
“大尾巴魚……難為你了……”
無聲的唇語,長意讀懂了。
長意不曾料到,這樣一句話卻觸痛了他心裏沉積下來的百孔千瘡和無數爛了又好的傷疤。
紀雲禾,就是這個紀雲禾,即使已經到了現在,她也可以那麽輕易地觸動他內心最深處的柔軟與疼痛。
她的生與死,病與痛,守候與背叛,相思與相忘,都讓他感到疼痛。
就連一句無聲的話,也足以令他脆弱。
紀雲禾望著他,微微張開了唇,她鬆開長意的手,卻在海水裏撫摩著他的臉龐。而後,她的手越過他的頸項,在海水裏將他擁住。
這人世間的事,真是難為這條……從海裏來的大尾巴魚了……
…………
京城,亦是深夜。
一場大戰之後,京城遍地狼狽,一場春雨卻還不知趣地在夜裏落下,淅淅瀝瀝,令整個破敗的京師更加肮髒混亂。
無人關心平民的抱怨,幾乎被夷為平地的國師府內,大國師走到他已殘敗不堪的書房前,手一揮,施過法術之後,一本書從廢墟之中悄然飛回他的手裏。
書被雨水打濕了一部分,他用純白的衣袖輕輕擦了兩下書上的水,卻忽然氣息一動,劇烈地咳嗽起來。
雨聲中,他的身影難得地佝僂了起來,不一會兒,一把紅得近乎有些詭異的傘撐在了他的頭頂。
他一轉頭,但見順德一身紅衣,戴著麵巾,赤腳踩在雨水衝刷的泥汙裏,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師父,你受傷了。”
“嗯。”
“青姬前來,汝菱未能幫上師父,是汝菱的錯。”
“你沒來是對的。”大國師將書收入袖中,又咳了兩聲,“好好休息,傷寒感冒會影響你的身體。”
大國師說了這話,順德公主的眼神微微一動,她唇角微顫,但大國師又道:“此後服藥的效果會受影響。”
順德唇角一抿,握緊紅傘的手微微用力。
大國師卻未看她,隻道:“快回去吧,穿上鞋。”言罷,大國師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一時間幾乎連腰都直不起來,直到一口汙血吐在地上,他手中立即凝了法術,將法術放在心口,閉上眼,靜靜調息。
傘柄之後,順德公主上挑的眼睛慢慢一轉,在紅傘之下,有些詭譎地盯著大國師道:“師父。”
大國師沒有回應她。
重傷調息之時,最忌諱的就是他人的打擾……
順德眸光漸漸變冷。
春雨如絲,這傘下卻並無半點纏綿風光,忽然之間順德五指凝氣,一掌便要直取大國師的後頸。
而大國師果然對她沒有絲毫防備!她輕而易舉地便擒住了大國師的頸項,法術啟動,紅傘落地,她從大國師身體之中源源不斷地抽取她想要的力量,大國師的雙脈之力精純有力,遠勝殺一百個無名的馭妖師!
順德公主內心一陣瘋狂的欣喜,卻在此時,空中一聲春雷,隻見傷重的大國師微微轉過頭來。
他一雙眼瞳清晰地映著她的身影。
順德心頭驚懼,隻一瞬間,她周身力量便盡數被吸了去。
順德想抽手離開,卻直到她近日來吸取的所有力量盡數被吸取幹淨,方有一股大力正中她的胸膛,將她狠狠推出去三丈遠。
她赤腳踩在破碎的泥磚上,鮮血流出,順著雨水流淌到大國師的腳下。而他清冷的目光未再施舍給她。
“汝菱,你想要的太多了。”
對於她的算計、陰謀,他好似全部都已看穿,但也全部都不放在心上,絕對的力量帶來絕對的製裁……
順德愣愣地看著他,在雨中,神色漸漸變得扭曲。“為什麽不殺我?”她問,“我背叛你,我想要你的命!為什麽不殺我!”
大國師離開的腳步微微一頓,這才稍稍側過臉來,瞥了她一眼:“你心裏清楚。”
因為這張臉。
哪怕已經毀了,但他還近乎偏執地想要治好她的臉,就因為這張臉!
她伸手,摸到自己凹凸不平的臉,那攜帶著怨毒的指甲用力,狠狠將自己的臉挖得皮破血流:“我不要這張臉!我不是一張臉!你殺了我呀!你養我、教我,你讓我一路走到現在!但我背叛你了!我背叛你了!你殺了我啊!不要因為這張臉饒了我……”
她無力地摔坐在地,捂著臉失聲痛哭:“我不是一張臉,我不隻是一張臉……”
春雨在京城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夜,順德自國師府回公主府之後,便在大殿的椅子上坐了一整夜,臉上的血,濕透的發,她什麽都沒有處理。
朱淩前來,一陣心驚:“公主,您的傷……”
“朱淩,我沒能殺了師父。”
她的話讓朱淩更是一驚:“大國師……”
“他沒罰我,隻是將我的力量都抽走了……身份、尊位、力量,都是他給我的,命,也是他給我的。朱淩,除了這張臉,他對我一無所求……”她睜著眼,目光卻有些空洞地看著空曠的大殿。
“試了這麽多藥,臉上的疤也未盡數除去,他的耐心還有多久?一月,兩月?一年,兩年?一旦他放棄了,我就變成了被他隨手拋棄的廢物,與外麵的那些人有什麽不同?”
順德公主眸中忽然閃過一絲瘋狂的光芒,她轉頭望向朱淩:“不如我以死來懲罰他吧,他要這張臉,我不給他,叫他也不能好過。”
“公主……”朱淩看著神色有些癲狂的順德,“公主莫要灰心,屬下前來便是想告知公主,林昊青回來了。”
“林昊青?他還敢回來?”
“林昊青道,他有助公主之法。”
“助我?他能助我何事?”
“殺掉大國師。”
順德身體微微一僵,片刻的沉默之後,她轉過頭來,看向朱淩,眼瞳之中怨毒再起:“讓他來見本宮。”
…………
海床之上,長意以法術在幽深的海底撐出了一個空間,海水盡數被隔絕在法術之外。
紀雲禾在滿是海靈芝的海床上躺了一宿。
她悠悠醒轉時,身側的長意還在閉目休息。他黑色的衣袂與銀色的發絲散在海床上,這一片海靈芝的藍色光芒像極了他的眼睛。
這色調讓紀雲禾感覺好似身處一個奇幻的空間,私密、安靜,海底時不時冒出的氣泡聲更讓她感覺神奇。
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自己到底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中。
她抬起手,指腹勾勒他鼻梁的弧度,而指尖在他鼻尖停止的時候,那藍色的眼睛也睜開了。
海靈芝的光芒映在兩人臉上,而他們彼此的身影則都在對方的眼瞳裏清晰可見。
“長意。”紀雲禾先開了口,但喚了他的名字之後,卻又沉默了下來。他們之間有太多過往,太多情緒,複雜地纏繞,讓她根本理不出頭緒,不知道該先開口說哪一件。
“身體怎麽樣?”長意道,“可還覺得熱毒灼燒?”
紀雲禾搖搖頭,摸了摸海床上的海靈芝:“這裏很神奇,好像將我身體裏的灼燒之熱都吸走了一樣。”
“這一片海無風無雨,便是因為生了海靈芝,方常年冰封不解。”
“為什麽?”紀雲禾笑道,“難道這些靈芝是靠食熱為生?”
她眉眼一展,笑得自然,她未在意,長意卻因為她的展顏而微微一愣。
長意此前見阿紀,懷疑是她,但因為冰湖裏紀雲禾的存在,所以他又堅信不是她。到現在確認了,坐實了,看著她在自己麵前如此靈動地說話、談笑,與以前別無二致,長意霎時間也有一種在夢中的恍惚感。
這幾個月時間,恍如大夢一場。
他回神,將自己的情緒隱忍。“海靈芝可以算食熱為生。所以服用海靈芝,可解你熱毒,但熱毒複發,單單一株海靈芝難以消解。你須得在此處海床休養幾日。”
“我記得你與我說這些日子不能動用功法,我確實也注意了,卻不知在夢中……”言及此,紀雲禾忽然愣了愣,腦海裏閃過些許夢裏的畫麵。
她現在記起來了,也知道夢中與自己說話的便是大國師那傳說中的師父寧悉語。但是……她先前是說了什麽,還是做了什麽才讓她在夢中動用了功法來著?
紀雲禾皺了皺眉頭。“……腦中太多事……我想不起來夢中為何要動用功法了。”她看著長意,“抱歉,又給你添麻煩了。”
長意默了片刻,從海床上坐起身來:“不麻煩。”
這聽來淡然的三個字讓紀雲禾愣了片刻。
若她沒記錯,在她“死亡”之前,她應當沒有將當年的真相告訴長意。
她身死之後,知曉真相的人無非就是林昊青、順德公主與國師府的那幾人,另外還有一個一心想讓長意忘掉她的空明。
這些人,沒有誰會在她死後還嘴碎地跑到長意耳邊去嘀咕這件事。
那長意而今對她的態度就很耐人尋味了。仔細想想,包括之前她還沒有想起自己是誰的時候,長意的種種舉動……
“長意,”她忽然開口,“你為什麽說……不恨我?”
長意轉過頭,藍色的眼瞳在海底閃著與海靈芝同樣的光芒:“因為不恨了,沒有為什麽。”
他的回答過於直接,令紀雲禾一怔。
紀雲禾也微微坐起身來:“我背叛過你。”
“嗯。”
“殺過你。”
“嗯。”
“你墜下懸崖,空明和尚說,你險些沒了命。你花了六年時間,在北境……想要報複我。”說到此處,紀雲禾忍不住微微亂了心神。
“沒錯。”
“……而你現在說你不恨了?”紀雲禾凝視著長意,眸光在黑暗之中慢慢開始顫動起來。她垂下頭,心中情緒不知該如何訴說,最後開口卻是一句:“長意,你是不是傻?”
這個大尾巴魚,時至今日,經過這麽多磨難,兜兜轉轉,到頭來卻還是那麽善良與真摯。
“你怎麽心地還是那麽好呢……你這樣,會被欺負的。”
她說著,看著長意的手,他的手掌在此前解北境岩漿之危時,被自己的法術所傷,手背掌心全是破了的小口。
“我沒有你說的那麽好,心地也不那麽善良,我……也曾險入歧途,但最後我沒有變成那樣,不是因為這顆心有多堅定,而是因為……”他頓了頓,神色如水一般溫柔,“因為你還在。”
就算她不認識他,忘了過往,但她還是將他從深淵的邊緣拽了回來。
“而且,沒人能欺負我。”長意道,“你也打不過我。”
提及此事,紀雲禾忽然破涕為笑,她仰頭看著長意:“沒有哪個男人能把打女人說得這麽理直氣壯。”
長意唇角也勾起了微笑。
時隔多年,於遠離人世的深淵海底,他們與對方相視時,終於帶著微笑。
…………
公主府中,林昊青被侍從引入側殿之中。
紅色的人影從大殿後方走了進來,林昊青起身,還未行禮,上麵便傳來了一聲:“行了,直說吧,你的目的。說得不好,本宮便在此處斬了你。”
林昊青直視順德公主,紅紗後,她臉上可怖的痕跡依舊朦朧可見。
“公主,罪臣此次前來,是為了解公主多年心病。”
“本宮的心病,你可知?”
“國師府,大國師。”
順德公主往後一仰,斜倚在座位之上。“國師是本宮師父,你卻說他是心病?該殺。”
林昊青一笑:“若非心病,而是靠山,那麽公主近日來,何須以邪法吸取那麽多馭妖師的靈力?”
“我公主府還有你的探子?”順德公主眯起了眼睛,“林穀主,本宮不承想,你們馭妖穀的手伸得可真長啊。”
“為自保而已。與公主一樣,我馭妖穀,四方馭妖地,在大國師的鉗製之下苟延殘喘,偷活至今,莫說風骨,連性命也被他隨意擺弄。朝堂之上不也是如此嗎?”
順德公主沉默不語。
“公主渴求力量,罪臣冒死回京,便是要為公主獻上這份力量。”
“說來聽聽。”
“煉人為妖。”
順德眯起了眼睛,想到那人,她神情一狠。“紀雲禾?”她冷哼,“她都已經死了,你還敢將她身上的法子放在本宮身上?”
“紀雲禾已死,卻並不是死於這藥丸,而是死於多年來的折磨。”
提及此事,順德公主仍舊心有餘怒:“死得便宜了些。”
林昊青恍若未聞,隻道:“紀雲禾生前所用藥丸,乃是我父親所製,不瞞公主,大國師以寒霜掣肘馭妖一族多年,為尋破解之機,我父親私下研製了煉人為妖的藥丸,寒霜隻針對馭妖師的雙脈之力,若煉人為妖,寒霜自然對馭妖師再無危害。父親將那藥丸用在了紀雲禾身上,以抵禦寒霜之毒。隻可惜未知結果,父親反而先亡。”
“我順著父親的研究,繼續往下,幾乎已經快成功研製出煉人為妖的方法了,隻是,我還缺少一個東西。”
“少了什麽?”
“寒霜的製藥順序。”
“哦。”順德公主一聲輕笑,“當初我讓你去北伐,你向我提要求,要寒霜之毒,說是方便你去掌控四方馭妖地的人,原來是拿了我的藥,去做自己的事。”
“此一時彼一時,公主,我當時對公主是有所欺瞞,隻是如今,我與公主皆畏大國師,何不聯手一搏?”
順德公主靜默許久。“三天。”她道,“你做不出來,我便將你送給大國師。”
洛錦桑和瞿曉星在岸上等得焦急不已。
洛錦桑幾次想跳進海裏找人,被瞿曉星給攔住了:“這海下麵什麽情況都不知道,鮫人下去了都沒動靜,你可別瞎摻和了!”
“那你說怎麽辦!這都一天沒人影了!”
像是要回應洛錦桑的話似的,忽然之間,下方傳來一陣破水之聲,兩人未來得及轉頭,便被冰冷的水淋了一身。
長意躍到了岸上,還帶著幾條活蹦亂跳的海魚。
洛錦桑和瞿曉星驚得一愣,隨即洛錦桑瘋了:“雲禾呢?你怎麽帶魚上來了?她呢?”
長意擰了擰自己頭發上的水:“烤了。”
“什麽?”兩人異口同聲。
長意終於給了兩人一個眼神:“把魚烤了,我帶下去給她吃。”
這下兩人方才明白過來。
洛錦桑拍了拍瞿曉星,瞿曉星便認命地上前,將魚拎了起來,洛錦桑湊到長意身邊:“雲禾為什麽不上來?”
“療傷。”
“療多久?”
“三天。”
“那她在海裏怎麽呼吸?你給她渡氣嗎?”
長意一愣,轉頭沉思了片刻。
洛錦桑又自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你是鮫人,肯定不會用這種土辦法,那你們在下麵三天,就你們倆?孤男寡女黑燈瞎火……你不要趁雲禾什麽都沒想起來占她便宜啊!”
長意一怔,隨即又陷入了沉思。
瞿曉星在旁邊聽不下去了,嘀咕了一句:“姑奶奶,您可別提點他了……”
長意瞥了瞿曉星一眼:“烤魚,你們話太多了。”
長意去了林間,想尋一些新鮮的果實。
瞿曉星盯著長意的背影道:“這鮫人喜歡咱們護法到底是哪一年的事啊?他不是一直想殺了咱們護法嗎?我到底是錯過了什麽才沒看明白啊。”
“你錯過的多了去了。”
…………
朱淩將一顆藥丸奉給了順德公主。
順德公主接過黑色的藥丸,在指尖轉著看了一圈:“這麽快?”
“林昊青說,他需要的隻是寒霜的製藥順序,拿到了順序,製出這顆藥便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隻是,這顆藥並非成品。”
順德公主一笑:“他還想要什麽?”
“他需要一個妖怪與一個馭妖師的力量來獻祭。”
“京師多的是。”
“是需要與公主本身修行的法術相契合的馭妖師與妖怪。”
順德公主默了片刻,“本宮修的五行之木,在京師,修木係的馭妖師可不多。”她道,“師父修的也是木係法術。難道這林昊青是想讓我去取師父的力量?”
朱淩思索片刻:“公主,若一定要服此藥,屬下有一馭妖師人選,可配公主身份,為公主獻祭。”
“誰?”
“姬成羽。”
順德公主拿著藥丸在手裏掂了掂:“他不錯。至於妖怪……青姬也算是木係的妖怪。”
“青姬力量蠻橫,與姬成羽的力量不合,恐對公主有危險。”
順德公主想了想:“嗯……木係的妖怪讓林昊青去尋來,別走漏了風聲讓國師府知道此事。最遲明日,我便要結果。”
“是。”
…………
正是傍晚,風塵仆仆的白衣少年急匆匆地跑進一座院子:“師父!師父!”
姬成羽從屋中走出,看見姬寧,登時一愣:“怎麽去了這麽久?”
姬寧眼中積起了淚水:“師父……我……我這一路……我被抓去了北境。他們將我放回來了,我……”
“北境?”
“嗯,我……我還遇見了那個傳說中的紀雲禾,她沒死……”
姬成羽渾身猛地一震:“什麽?”
“那個傳說中的紀雲禾,化成了男兒身救了我,後來……後來……”他抽噎著,語不成句,姬成羽拉了他道:“進來說。”
姬成羽帶著姬寧入了房間,卻不知院門外黑甲將軍正靠牆站著,麵具後的眼睛滿是陰鷙——
“紀雲禾……”
外間的風雨,撼動不了深海裏一絲一毫。
紀雲禾在海床上吃著長意從外麵帶回來的烤魚與甜甜的果實,唇角的笑滿足又愜意:“這地方不錯,又安靜,又隱秘,還有人給送吃送喝。”
長意看著紀雲禾:“那就在這裏一直待著。”
“那就和坐牢一樣了。”
紀雲禾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卻讓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過往。
長意沉默下來,紀雲禾立即擺手:“大尾巴魚,我不是在怪你。”
“我知道。”長意說著,抬起了手,紀雲禾吃的野果子多汁,沾在了她唇角邊,長意自然而然地以袖口將她唇角邊的汁液抹掉,“你傷好之後,北境,或者馭妖穀,抑或這世界任何地方,你想去,便去。”
海靈芝的微光之中,紀雲禾看到他認真道:“以後,你想去哪兒,都可以。我不會再關著你。”
紀雲禾注視著他:“那你呢?”
“我會回北境,我會守在北境。”
那裏不再是他的一個工具了。
紀雲禾看著他的側臉,忽然笑了笑:“長意,你變了。”
“或許吧。”他垂頭,甚至開始交代,“你可以把瞿曉星帶上,他對你很是忠誠,而洛錦桑……”
紀雲禾笑著,搖起了頭:“你變了,我也變了。”
這個回答出乎長意的意料。
“我自幼被困馭妖穀,後又多陷牢籠,難以為自己做選擇。因為被束縛太多,所以我厭惡這世間所有的羈絆。我一直伸手去夠那虛無縹緲的自由,將其作為畢生所求,甚至不惜以命相抵。”
長意靜靜地聽著,紀雲禾漆黑的眼瞳中是他清晰的身影。
“但在生死之間走一遭,後來又稀裏糊塗地過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我方知浪跡天涯逍遙快活其實並不是自由,可以隨心選擇,方為自由。”
紀雲禾將手放到了長意的手背上。
長意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紀雲禾便用手蓋住他緊握成拳的手。輕輕摸了摸他手背上的細小傷口。
“我選擇變成一個被羈絆的人。”她看著長意,一笑,“為了你。”
霎時間,海靈芝的光芒仿佛都亮了起來,將他的眼瞳也照亮了。
“你……想隨我回北境?”
“北境、南方、馭妖穀。”她學著長意的話道,“都可以。你想去哪兒,都行。天涯海角……”紀雲禾的聲音在他耳邊,打破了這深海的冰冷與寂靜,“我都隨你去。”
萬裏山川,山河湖海,仿佛都已出現在兩人麵前。
待北境事罷,長意也不想做什麽人間的王,他想帶著紀雲禾真正地走遍她想走的所有地方。
至於過去種種,她不再提,他也就不再想了,全當已經遺忘,隨風,隨浪,都散去了。
因為失而複得,已是難得的幸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