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氣急
蕭瀾眉間突突跳,可見,延湄的確是知曉納妃一事的。
不但知道,她剛剛還叫出了其中一人的姓氏。
她記性好不假,可從來不會平白無故地記一個人。
……是真經了心。
蕭瀾不出聲,將畫像一副副仔細捲起來,他記起走前那日確實在赤烏殿見過幾副捲軸,他還問延湄畫的是什麼,延湄不叫他看,行了,現今看清楚了,知道了。
畫卷的兩頭綁著綢帶,又細又短,花生站在下頭覷見他系了兩次那個活扣兒都沒打上,忙躬著身子上前半步,說:「奴才……」
蕭瀾橫他一眼,冷不丁將幾副捲軸抄起來劈頭蓋臉砸到他身上,罵:「滾!」
花生一邊顴骨被砸了個正著,忙不迭磕個頭,胡亂撿起畫卷低頭退到門外去。
霍氏臉上的笑意減了些——在她跟前兒對個奴才發脾氣,這是沖誰?
但她沒有發作,只看著蕭瀾道:「皇上不滿意?這幾個出身確實低些,不過也有好處,但凡你布施點兒君恩,於她們來說就都是天大的榮耀了,回頭你想偏疼誰一些,也能由著性子來。出身高的,納進宮來自然位份也高,這皇后就做不得主了,得皇上親下旨意。可母親還是得替皇后說句話,在她能做主的事情上,她是盡了心力的,日後無論誰得寵,都不該越了皇後去,阿瀾,此事你心裡頭得有分寸。」
霍氏說這話時,像極了幼年蕭允和蕭瑛拌嘴吵架,她教訓兒子護著女兒時的模樣。
蕭瀾眯了眯眼,聽霍氏又道:「還有一事,你眼下得正兒八經放在心上——那便是皇嗣。從前沒有,母親能明白,形勢不明,有了子嗣反而是掛礙和拖累。可現今不同了,你已登大寶,皇嗣便是國本,是眼下最首要的,這也是為何母親與皇后都操心納妃的緣故。皇嗣廣茂,國運則必然昌隆。」
蕭瀾心裡頭一動——延湄這些天說到子嗣便眼中發亮,他本以為是閔馨在那兒亂說話,現看來是錯怪了人,「母親與皇后也說了這話?」
霍氏看他,卻笑道:「這話哪裡用得著我說?皇後為國母,深明白這個道理。即便一時還沒適應自個兒的身份,宮裡頭有女官、女史、還有女賢人,歷朝歷代後宮裡頭的事都是要與她講的,以做前車之鑒,她自然曉得於皇家來說子嗣有多重要,納妃也再正常不過。有了子嗣,皇后的后位能坐得安心,旁人也能絕了不該有的念頭。」
蕭瀾心頭一陣翻滾,有點兒坐不住了,這段時日前朝事情太多,他把女史這一茬給忘了。
可稍一尋思他就明白,之所以忘了,是因為根本沒當回事兒——他太清楚,依延湄的性子,絕不會輕易被這些離她八丈遠的事情左右。
除非,她自己也認為是對的。
——該給他納妃,該廣茂皇嗣。
甚至旁人也成。
霍氏輕輕抿了一口奶茶,不再言語,這總歸是她身上的一塊肉,她了解,蕭瀾打小便有個習慣,越是動了氣,面色就壓得越平靜,可你要細看,他肩膀和腰板都緊緊繃著,是隨時要發狠的徵兆。
霍氏心裡有點兒複雜,她將他生在王府,給他吃的是珍饈,穿的是錦緞,用的是金銀,養出了他一身好氣度,如今更扶著坐上了皇位,可這兒子也不過才成婚一年多,納妃這種尋常事她就要繞這麼大一個圈子,也是累。
此刻倒略略懷念蕭瀾幼時了,她甩個臉子蕭瀾便小心翼翼,哪如現今這般不聽話?
一口羊奶茶沒有咽下去,霍氏捂著心口嗆咳起來,手也開始發抖,蓮姑忙端了痰盂,一面拍背一面道:「太后,叫太醫來瞧瞧吧。」
「死不了」,霍氏漱了漱口,「傷風而已,太醫來了又要喝頂黑頂苦的葯湯,我不愛。」
她剛咳得厲害,蕭瀾往前一步,本能地彎下腰要幫她拍背,半路頓住,抿抿唇,「母親咳了幾日了?怎能不瞧太醫,葯雖苦,卻是能治病的。」
霍氏搖搖頭,靠在蓮姑身上,說:「皇上去忙吧,不礙事,歇一歇就好了。」
蕭瀾沒動,蓮姑扶著霍氏起身要到內殿去,蕭瀾跟了幾步,忽停住步子喚了一聲:「母后。」
霍氏側身看他,蕭瀾把目光從她並不虛浮的腳步上移開,問:「母后可還記得清楚兒子的年紀?」
霍氏一怔,道:「母親自然記得,你去歲弱冠,今年餘一。」
蕭瀾點點頭,又問:「那母后可知,最晚親政,要待到何時?」
霍氏自然知道,最晚的也不逾弱冠,而大多數十六歲便可,甚至有更早的,她蹙眉道:「皇上要說什麼?」
蕭瀾背過手,聲音稍稍大了些:「朕已過弱冠,前朝的事能自己做主,後宮也能。母親既身子不好,便莫操心了,多將養。今日給母后撂句敞亮話——朕不納妃,誰說也沒用。」
霍氏一下轉過身,喝道:「荒唐!你往前看看,那個皇帝不納妃?」她憋得滿臉通紅,剛才是咳的,這回是氣的。
她凌厲慣了,指一指內殿,意思要訓話,可蕭瀾已經抬步往外走,蓮姑看霍氏氣息不穩,忙叫:「皇上……」
宮人們戰戰兢兢,蕭瀾掃一眼步子也沒停,花生這下懂了聖意,忙用浮塵抽了下旁邊的小太監:「愣著作甚麼!還不快去請太醫!診完了脈速來回稟。」
蕭瀾出了殿門,花生忙朝裡頭躬身打千說:「前頭有朝臣候著,等不得,陛下心裡記掛,姑姑晚些可千萬記得讓太醫來回一聲。」說完他也小跑跟著走了。
「你瞧瞧!你瞧瞧蓮姑!」霍氏恨道:「他眼裡還有哀家這個母親么?沒有哀家當初忍辱生下他,他何以有今日?」
蓮姑聽她後邊的話要不對了,忙將人都趕出去,往內間里攙扶,小聲道:「太后快莫想這些,身子要緊。」
霍氏先前的頭疼有三分真七分假,這下成了實打實的。
……
另一邊,蕭瀾從昭明宮出來直奔赤烏殿,路上停腳掃了眼太監,花生被主子一看差點兒熱淚盈眶,忙道:「奴才丁點兒事沒有,謝皇上。」
他顴骨被砸那下挺狠,可他知道皇上心裡窩著火呢,太后和皇后……不罵他這個奴才罵誰?
蕭瀾斜他一眼,繼續往前走,他臉沉得似要滴水,進赤烏殿時,花生死命地朝桃葉擠眼睛,可惜桃葉一時明白不了,只能將請安的聲音喊得更大些。
虞氏帶著沈如蘭剛走,延湄喝碗熱湯,換過衣裳,正想躺一會兒——天冷,小日子一來她又心煩又發困,剛坐到榻上就見蕭瀾沉著臉進來,耿娘子要說話,蕭瀾斥道:「出去!」
大傢伙都不知怎麼了,花生在後頭使勁兒擺手,耿娘子看看延湄,只得也掩門退到外面。
延湄抬頭,她心裡頭也有氣,旁人她都沒在意,為何把吳氏記了個清楚?那是因為她看畫像的時候,發現另外四人都是規規矩矩的正面像,只有這個吳氏,畫的是回眸一笑的樣子,等再遠看近看,她覺得眼熟了。
——吳氏溫婉而笑的樣子,像極了宸妃。
不,不但笑起來像,剛剛一見,就是不笑的時候也像!
她看見了,自然認為蕭瀾也看見了。
而且吳氏怎麼那麼快就進了宮?
蕭瀾冷冷盯了她一陣兒,霍氏說的話他一句也不信,可是到了延湄這裡,心不由自主就提了起來,生怕有些事和自己想的不一樣。
他不說話,延湄也不說,不但不說,還伸手推了他一把,蕭瀾毫無防備,被推得晃了下身子,他氣得轉身把那幾幅畫像拿過來,往床榻上一扔,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你要給我納妃?嗯?」
自兩人成婚以來,蕭瀾從未對延湄發過脾氣,即便在他們還未生情愫之時,也不曾這樣冷過臉,延湄著惱,把畫往前推了一下,煩躁道:「給你!都給你!吃吃吃!」
蕭瀾知道她這是氣話,可是聽了還是忍不住心裡一堵,道:「母后與你提納妃一事,你既知道了,為何不與我說?人你都選好了,給誰納妃?你怎不問問我喜不喜歡?」
延湄還真是想問這個事情,於是跪坐到榻上,把幾幅畫展開,端端正正地擺好,認真問:「你喜歡么?」
蕭瀾看她竟還真一本正經地問,簡直氣得說不出話來,點點頭,袖子都在抖,說:「行,長本事了你。」
延湄不知他在氣什麼,想知道答案,手指在那幾張畫上溜一遍,問:「哪個?」
蕭瀾實在是氣極了,他想起前幾日延湄總稱「皇上」,那會兒還以為她是因為他當日回來晚了鬧氣,原來不是。
她已經有了當皇后的自覺,他想著怎麼疼寵她的時候,她也沒「辜負」了,正想著給他納幾個妃子呢。
還有綿延皇嗣,路上延湄就在問,他當時聽了這話,一想到他們會有孩子,心裡頭熱乎得不行,現在看看,延湄想的可能根本不是這個。
蕭瀾指指她,臉色有點兒發白,一腳踹開門,轉身出了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