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決裂
霍氏沉了臉,緩緩道:「皇上這話是什麼意思?」
「太后此前一直清修」,蕭瀾道:「朕知道您喜靜,在宮裡擾了您是朕不好,朕知錯了,也不敢再煩勞太后受這些苦處,因專給太后留了一處清凈地。」
霍氏一愕,稍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不可置通道:「你、你要趕自己的母親出宮?!」
「不是趕」,蕭瀾站起身,「是太后自己要出宮的。」
「呸!」霍氏怒不可遏:「哀家甚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分明是你聽信了皇后的挑唆。這才幾日,你就嫌哀家礙眼,皇上的德行里,可還有一個孝字?」
說到此,霍氏倒是想到了,她挑挑眉峰,聲音稍壓下去些,冷笑問:「棲霞寺還在城外,儘管如今已圈為皇家禮佛之地,然皇上方登位便將自己的母親趕到城外,哀家倒要聽聽天下的百姓怎麼說?朝中的言官又怎麼說?」
百姓孝當先,便是皇帝也不能逾越。放眼前朝,從未有過皇帝穩坐皇城,卻將太后攆到宮外的,簡直荒唐。
霍氏看著他,眼神裡帶了略略的挑釁和責難,蕭瀾心頭愈冷,靜靜道:「母親想岔了,您不是去棲霞寺,是到樂游苑。那裡不需要出城,又是皇家別苑,春可賞花踏青、夏可避暑乘蔭;秋有百果明月、冬有紅梅白雪,一向是前朝的后妃們最愛之處。太后在樂游苑中,吃穿用度,朕都會命人挑最好的送去——朕這兒捨不得用的送給太後用,皇後宮里沒有的東西,太后那兒有,這上頭您大可放心。如此,言官們若還能說出什麼來,那就是不知輕重了。太后看,如何?」
霍氏愣了愣,半晌,慢慢咂摸出滋味來。
——蕭瀾已近前前後後想周全了。
若讓她去棲霞寺不但言官們有話說,且棲霞寺雖掛了皇家名號,可四品以上的外命婦仍可去祈福或禮佛,以霍氏的心性,蕭瀾根本不放心。
可樂游苑不行,非是皇家的人,若無皇上旨意,根本不能入內,霍氏在樂游苑頤養身子,極合情理,再按蕭瀾所說所做,言官們非但不會上疏,還會稱道皇上皇后仁孝……
霍氏臉色變了變,問:「皇上這主意打了多久了?」
蕭瀾抿抿唇,沒說話。
霍氏站起身,走到他身前一步距離,聲音有些發哽:「阿瀾,這十年來,母親日日夜夜所想的不過就是一件事——讓你登上大位。只有手持天子劍,你才能將生死握在自個兒手裡;只有坐在這個位置,你才能俯瞰旁人,將他們的生死也握在你手裡。單為此,母親為你費了多少心血,又為你忍下了多少屈辱,你可知道?現今你成了親,掌了權,就為那丫頭隨隨便便的幾句話,就要與自個兒母親生了嫌隙不成?」
蕭瀾皺皺眉,後退了兩步,「到了此刻,母親還不願承認自己所做的事么?
霍氏哼一聲:「承認什麼?你一向不喜哀家,傅家那丫頭更是沒良心,平日里妄對她那般好,如今卻在你面前調三窩四,讓人不得安生。」
「母親若是真心對她好,就不會與她說那樣一番話,您明知她性子至純,卻句句明裡暗裡地往她心上刺,這一路是真情還是假意,母親心裡清楚。」
「好啊」,霍氏聽他這樣說,也不耐煩再維持甚慈母樣子了,指著他道:「是以就為了她,你就要將哀家禁在樂游苑中?」
「母親」,蕭瀾看著她,一字字道:「您與兒子之間,從來就不是因為延湄。她反是被我帶累,不能得您的疼愛。」
「哀家還不夠疼你?」霍氏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要是不疼你,當年你是怎麼活下來的?要是不疼你,你能當上皇帝?就是太疼你了才縱得你今日這般放肆!蕭央煥那老賊你如今還留了他一條狗命!納妃一事你若是肯乖乖聽話,哀家用得著拐彎抹角地去找那傻丫頭?你竟還有臉說哀家不疼你,你摸著自己的心口問問,是哀家不疼你,還是你違悖太過?」
蕭瀾垂著的手稍稍發僵,半天,他聽見自己乾澀地說了一句:「今日,倘換做大哥,母親可還會要求他必須事事順從?」
他這句話聲音又干又小,卻一下正觸了霍氏的逆鱗,她上前兩步狠推了蕭瀾一把,咬牙切齒地喊道:「你還有臉提起你哥哥!要是、要是他還活著,哪裡輪得上你?你愛做什麼做什麼,哀家才懶得管!懶得管!」
蕭瀾點點頭,把微微發抖的手背到身後,「母親今日,總算肯說出真話了。」
霍氏指指他:「什麼事真話?真話就是——你的命早不是你自己的!是替你的父親、你的兄長、你的姐姐,以及你母親這二十多年的屈辱活著!你坐在至尊之位,享著天下榮華,你可還記得你已逝的父親、兄長、和姐姐?你還想要什麼?母親的疼寵?世間的情愛?不,你有的已經夠多了,這兩樣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幫你納妃怎麼了?幫你鞏固帝位有錯?母親擅自做主又怎麼了?我熬這麼些年,難道不是應該的?阿瀾,母親再告訴你一句最真、最真的話。」
蕭瀾面色幾變,想抬腳就走,腳下卻黏住似的動不了,他背負著這些已經太久了,索性都說出來也好,他麻木地道:「兒子聽著。」
霍氏摸摸他的臉,動作輕柔,語氣卻是惡毒的,她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便是當年一念之差,生下了你。」
蕭瀾躲她的手,幼時他無數的奢望霍氏能摸摸他、抱抱他。
但從未有過。
到此刻為止,這尚是霍氏頭一回這般輕柔地撫過他的臉龐。
蕭瀾卻難受得只想躲開。
霍氏勾了勾嘴角,臉上終於浮出了積壓在心底里、幾已變味兒的恨意,沖蕭瀾說:「倘使當年沒有生下你,王爺就不會聽到那些流言蜚語,聽不到那些混話,他也就不會深夜闖宮去尋蕭央煥那老賊算賬,你哥哥也就不會帶兵去救,以至兩人命喪宮中。我也不需要為了你姐姐不受辱,親自給她倒了杯毒酒……你看,阿瀾,都是因為你。啊,對了,還有你的表姐秦宛,當日若不是為了保你的命,她為何要去伺候那老東西?以至你姨母閉眼時她都未能見上一面,阿瀾,這不都是因著你?搭上了這麼多人,你是端王府的災星。」
蕭瀾心口起伏,硬壓住兩口氣,聲音仍舊不穩:「既如此,母親那時又為何要生下我?」
霍氏揚手便打,蕭瀾偏頭,但到底是距離太近了,耳根子被抽了一下,霍氏喝道:「這句話,旁人都能問,偏你沒資格!」
為何要生下他?
因為日子太近了,把出脈象時,尚且無法確定到底是端王的骨肉還是太和帝的孽種?
因為她怕是端王的,不捨得一碗紅花灌下去?
還是因為她到底是個母親,存了一絲不忍?
霍氏自己都記不清了。
她哈哈笑起來,隨即往暖榻上一坐,抬手抽了發上金簪,揚揚下巴道:「哀家不去勞什子樂游苑,就在這裡,哀家倒看看,哪個奴才敢碰哀家一下?」
蕭瀾看著她,眼裡黑黑沉沉的,忽然說:「太后不去也成,不過最近明雍宮要修繕,裡頭的人需得移出來,昭明宮附近最僻靜,朕便想將人移到體仁宮。」
霍氏騰一下站起來——明雍宮裡幽禁的是太和帝,體仁宮與昭明宮只有兩牆只隔,若如此,簡直是要逼瘋她。
「你、你你竟敢如此對自己的母親!」霍氏四下看,她怒起來對蕭瀾動手不是第一次了,下意識便找東西。
蕭瀾面色冰冷,語氣平的不像話,道:「左右母親已如此恨,也不差這一件了,是去樂游苑還是留在這裡,母親選吧。」
霍氏氣得哆嗦,點著他咬牙。
蕭瀾轉身,「既如此,朕即刻邊吩咐明雍宮……」
「哀家去、樂、游、苑。」霍氏把話從牙縫兒里擠出來。
蕭瀾腳下頓了頓,終究沒有回頭,邊走邊說:「好。朕會吩咐人備好車駕和儀仗,太後放心,朕說話算話,好東西任太後用,不會慢怠半分。」
隨著話音落,他已踏出明間正門去,霍氏喃喃道:「等著罷,你很快就得轉過頭來求你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