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牽絲(8)
「害?」蘇晉抬頭,輕飄飄瞥了凝木一眼,輕笑著搖了搖頭。「凝木姑娘,其實這完全稱不上是害人。陛下他命該如此,我只不過是幫了他一把罷了。」
「幫?」凝木重複一聲,閉了閉眼,忽然冷笑起來。「你在幫他?你幫他的方法就是在我身上下咒,讓他的精氣通過我一點點流失?!國師倒是好手段。」
「凝木姑娘也說了,陛下之所以陽氣不順,精氣不暢,蓋因姑娘之故。」蘇晉打開一旁一本散了線的古籍,輕輕撫平泛黃紙張上的褶皺,凝眉看了起來。他慢慢翻動著書頁,口中繼續緩聲道:「凝木姑娘今日來尋在下,想必……是要尋求解咒之法吧?」
他這一副事不關己雲淡風輕的態度著實令人心生怒火,我看見凝木一下子蹙緊了眉,握手成拳,卻在他事不關己一般書頁翻動聲中垂下了肩膀。
「是。」她垂眸,硬邦邦地說道,「還請國師高抬貴手。」
蘇晉便驟然笑出了聲。
「高抬貴手?」他眉眼間滿含淺淡的笑意,眼中也如一汪清泉,彷彿對面的並不是與他立場不同的凝木,而是多年未見的老友。「凝木姑娘,你錯了。」
「此一事,並非全然是我所一手導致。」他提起一旁硃筆,在古籍上寫了些什麼后復又擱回硯台。「你今日來此尋我,想必已是聽說了陛下的命格之說吧?」
凝木一瞬間就睜大了雙眼,面色大變:「你……」
「凝木姑娘不必憂心,此咒術只有當你思緒波動起伏時才會生效,其餘時間,不過是廢紙一張罷了。」
「陛下命格,委實詭異。」
「雖有帝王之命,紫薇帝星東升耀起,卻是天狼、搖光、破軍三足鼎立,呈殺伐之勢。」
蘇晉拿過另一邊的宣紙,換了墨筆,蘸了濃墨,托袖便寫了起來。
「若只是這樣,那也還可。」
「只是這一位陛下卻非如此……辰戌沖甚烈,生於火時,加地、午兩火,更是破上加破。」
「陛下生為帝王命,卻是運不改道,破七分,手足見血,子孫毀。」
「前半生,因為陛□□內心火陽火旺盛,或能壓下生來自帶的地午二火;只是一旦九經過,內虛變,陛□□內心火或未變,陽火卻是漸漸勢微,午火突起,地火緊隨其後。」
「這南朝天下……怕是要變更了。」
「我不信。」凝木神色震動,卻是倔強地別過了頭,移開了目光。「這不過都是你一廂情願的說法罷了。」
「阿煜他人那麼好,又那麼善良聰慧……他,他是個明君。」她捏緊了垂下來的袖袍,咬了咬唇,繼續說道。「他才不會讓江山斷送在他的手裡!這一切都是你做的手腳吧!」
「什麼天下大旱,三年顆粒無收,瘟疫疾病不斷爆發……蘇晉,這都是你做的手腳對不對?!」
蘇晉筆下不停,仍是垂著眸沒有抬眼看向凝木,卻是輕吟了一聲,笑道:「凝木姑娘,這話可不能亂說。在下……只不過是順應天道罷了。」
凝木冷笑一聲,「好,請教國師,何為天道?」
蘇晉微微頓了筆,看著那一本散開了線的古籍,似是有些不滿地搖搖頭,又小心翼翼地翻過一頁,拿過一旁的金絲絹布細細比對起來。
「這可是為難在下了……我不過一介小小凡人,又哪裡能窺得這天道呢?不過是揭開了一隅罷了。」
「我只知道……」他緩緩拉長了尾音,像是在念誦著詩詞一般,輕微地上揚了一些。「讓這南朝江山在陛下手中斷送,此一事,順應天道。」
「你——你胡說!」
凝木的神情十分混亂,她好像要信了蘇晉的話,又不敢聽信半分,認為他在撒謊。「我……雖然我只是個死物,對於這人世間的事也不是很懂。但是我知道!天道是不會這樣的!把一個擁有帝王之命的人除去,這——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你也說了,是帝王之命。」蘇晉微微一笑,擱下了手中墨筆。「可我這麼多年來,還從未見呈如此殺伐之勢的帝星。」
「天道多變,它在想什麼,我們完全無從得知。」
「或許……陛下的命理當如此呢。」他話至此處,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輕啊了一聲。「凝木姑娘也不必為此事困擾,這世間有無數人,也有無數可能。姑娘乃死物蒙靈而成的精怪,少說幾百年也是能活得的,陛下去了……自當會有他人為姑娘披衣撐傘,言笑晏晏。」
「不過是楊煜一人罷了,凝木姑娘也無需……如此看重。」
凝木瞳孔猛地一縮。
半晌,她掩去眼中的怒火,眨了眨眼笑道:「可惜國師想錯了,我對阿煜抱有的,是非他不可的感情。」
「凝木姑娘好痴情。」蘇晉笑意盈盈地輕輕拍了拍手掌,「只是凝木姑娘非陛下不可。陛下可未必……非凝木姑娘你不可啊。」
「你——!」
凝木顯然想起了金鑾殿上之事,她神思一個恍惚,身子就有些搖晃起來。
蘇晉便像是見到了什麼有趣之事一般攤開手,笑了起來:「人性果然是自私的……即便你為死物,為精怪,也仍然逃脫不了這四情。」
「你嫉妒了?你恨了?你後悔了?」
「嫉妒楊煜心中並非只有你一人?恨他騙了你?後悔你把一腔感情全部傾注在他身上?」
「你的心中,不滿吧?」
「你不滿——」
「你住口!住口!住口!」
蘇晉站在上首,聞言只是雲淡風輕地一笑,那淡淡的神色似乎在嘲諷凝木現在的所作所為。
「你瞧……你心中明明有怨恨,為何還要來求我……幫他呢?」
凝木張了張口,一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
那一張絕世無雙的面容之上,早已沒了素來的明媚與笑容。
她緩緩搖了搖頭:「我沒有……我沒有要你幫他。」
「我……只是想讓你,」她垂眸,又一滴淚滾落下來。「解除我身上的咒術……沒有……沒有……」
「沒有要我幫他?還是心中無怨無恨?」
「我……」
凝木張口結舌。
蘇晉看了,不知是無奈還是嘲諷地搖了搖頭。「罷了,我與凝木姑娘好歹也有一段緣分,既然都已經找上門來,有求於我,我也不能……太為難人啊。」
凝木一聽,眼中便閃過一道神采來:「你……你同意為我解除咒術了?」
蘇晉緩緩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誰也無法絕情。凝木姑娘既然如此苦苦哀求,我又怎好斷人後路?只是前月宮中有狐妖大鬧皇城,我為了降服它,也是費了好一番力氣,直到今日還有傷在身……這樣吧,今日我是不能為凝木姑娘解除咒術的了,不如等到一月之後再來解咒,如何?」
「你、你要說話算數。」許是蘇晉之前的印象給她留得實在不好,即使凝木面上流露出了期待之色,但她想了想,還是有些謹慎地說出了這一番話。
換來的自然是蘇晉的一番輕笑。
「呵……那是自然。我蘇晉說過的話,從來不會違背。解咒之事,一月後進行。」
他的聲音緩緩飄散在漸漸聚起的濃霧之中,似真似幻,如夢如露。
周圍漸漸被濃霧包圍,我正為這南朝蘇晉與史書工筆所不符的氣魄與性格暗自感嘆時,卻見蘇晉自薄薄的霧氣那方看向我這裡,眼神並不銳利,卻帶著萬年寒潭半的冰寒冷漠。
我一愣,登時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下一刻,就看見他似笑非笑地輕呵了一聲,低頭再次專註於案几上的各類古籍中。
他……剛剛,在看我?
不,不可能,這明明只是凝木的記憶,就算他蘇晉上能通天下能入地,就算他擁有一雙天生良目,也不可能看到我。
一定是錯覺,錯覺……
周圍濃霧散去時,已經時過境遷。
皇宮還是那個皇宮,金鑾殿還是那個金鑾殿,只是殿上正坐之人已經不復當初的神武飛揚,英俊的面孔上明顯有了時光留下的刻痕,面色也有些頹廢,只有那一雙深如寒潭的雙眼,一如當初,沒有變化。
一言官上前諫道:「陛下,自淮南一帶已有十年旱澇不斷,今秋又顆粒無收,請陛下開倉賑糧。」
又有一人從凳上站起,行了一禮:「陛下,三聖水患嚴重,附近已有瘟疫蔓延,請陛下明示。」
「陛下,西王近幾個月來不斷操練西晉軍,恐怕……」
「陛下,李時守……」
「陛下……」
一時之間進諫不斷,楊煜坐在龍椅之上,面露疲色與不耐,但仍然皺緊了眉聽那些官員們說下去。
過了半晌,在那些官員進諫完畢后,他目光閃了閃,道:「著,淮南開倉賑糧——」
「陛下,」忽又有一人站起,「國庫餘糧所剩無幾,若是再次開倉賑糧,勢必會不留顆粒。望陛下三思!」
「陛下,恕臣直言,淮南一帶旱澇已久,當地知府卻一事不做,理當問斬。」
「陛下,淮南饑民眾多,難民連連!還請陛下……」
耳邊頓時吵嚷之聲不絕,楊煜皺緊了眉,一掌拍在龍椅扶手背上,厲聲喝道:「好了!不要吵了!整天就知道吵吵吵,沒有一個人有決策拿得出手的!你們說,朕要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做什麼?!自尉先生去世之後,還有一人能給朕一個有用的建議嗎!」
朝堂之上頓時一片寂靜。
楊煜煩躁地皺緊了眉,正要揮手退朝時,忽有一人站起出列,很是恭敬地鞠了一躬。
「陛下此言不錯,自尉先生去世之後,我等皆無佳策進言陛下。只是陛下可曾想過,尉先生為何去世?」
「——他正是進諫陛下不成,以死進諫,血濺朝梁!」
「——全因,妖女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