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成空(上)
其時正值隆冬臘月,蒼穹雖為仙山仙脈,遺世獨立於紅塵世外,卻仍是避不開這四時變化,我們剛入蒼穹不久,天上就飄起了點點雪花。
雖有雪花,卻仍天晴,加之前幾天剛剛下了幾場大雪,大地一片銀裝素裹。不得不說,若我此刻不是在這該死的羊腸小道上披荊斬棘地辛苦走路,我還是很喜歡這一片大地蒼茫的雪景的。
唉,時運不濟,時運不濟啊。
沉新帶著我們從小路繞到了草路,又從草路登上山路,最後我們三人幾乎是在懸崖峭壁上攀登了半天,才成功地避過了蒼穹的所有結界,在半山腰把腳踏到了實地上。
「沉新,我、我說……」一路接連不斷的奔波讓我著實好好地喘了一回氣,這隆冬臘月的,我竟然都熱出了一身汗。「你們蒼穹是怎麼回事?封山也就罷了,可觀天下的所有仙山之地,有像你們這樣布下重重結界禁制,就……就為了防止外人擅入的嗎!布結界也就算了,下封印法力的禁制又是怎麼回事?這、這是想把所有慕名前來的神仙都累死在半路上啊!」
沉新在一旁長長地呼了口氣,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蹙眉看我:「我之前不是說了嗎,蒼穹出了點事,風聲鶴唳著呢。以前自然不會設下這樣的禁制,不過誰叫最近出了許多不大不小的意外呢,為了防患於未然,也只好這樣了。」
他說這話時擠眉弄眼的,似乎也對這樣的決定不甚滿意。
我奇了:「你看起來好像也不贊同設這種禁制啊?」
「廢話!」他看我一眼,理所當然道,「這破禁制讓我帶個人進蒼穹都偷偷摸摸的,像在做什麼壞事一樣,又累得半死,換你,你會贊同?」
「你們別煩了。」洛玄是我們之中走得最快的一個,要不是還需要沉新帶路,他或許早就甩下我們了。此刻他懷中抱著長冥,面無表情地轉身看向沉新。「言言在哪裡?」
「不遠了,就在前面。喏,就在這條路的最裡面。」沉新抬手一指,又道,「洛玄,你確定要見她?周姑娘現在對你恨意正深,見到你是不會有什麼好顏色的。」
「她就算要現在殺了我,我也要去。」洛玄垂下頭,低聲道,「我一定要見到她……我……還有好多話沒有來得及對她說……」
我和沉新對視一眼。
「既然你意已決,那我也不攔你。」沉新抱起雙臂,轉頭對洛玄道,「只是你要記住,現在你身在蒼穹,不得輕舉妄動。我已經給長冥設了禁制,只要你不把它□□,蒼穹是不會發現你的存在的。我還有事,要先行一步,你們循著這一條路一直往裡走,到最里端會有一大片的白梅林,經過六株白梅樹,就是周姑娘的所居之處。」
「我知道了。」
「那我就——」
「哎哎,那我呢?」我聽他這話是要離開的意思,連忙上前一步拉住他,「你離開,那我做什麼?」
他若是敢說我無事可做,看我不削了他。
沉新看向我,微微一笑。
「你呢,就給我好好地待在這。」
果然如此!
我怒道:「憑什麼!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就憑這個。」他手中豎起一封信,上書沉新啟三個字。
這三個字娟秀清麗,尤其是啟字下方的那個小口,橫折處折鉤向內,還彎了一彎,是三表姐的字跡。
我一愣,緊接著就伸手想要拿過那封信,被沉新一收手避了過去。
「把信給我!」
「可以,」他笑道,「但不是現在,等我做完了該做之事,自然會給你看。」
我這一下不得手,就知道他是鐵了心不會給我了,只是不甘心就此服輸,輕哼一聲,故意道:「這封信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我三表姐寫給你這個故人的信嗎,有什麼好看的,雖然我覺得三表姐有你這麼個故人真是眼瞎。」
「眼瞎我也是她的故人。」沉新揚起一個勝利的笑容。他眼中波光流轉,飄落的點點雪花化為璀璨的光華在他眸里匯聚,漂亮得猶如天空最閃亮的星芒。
他優哉游哉地道:「你還不知道吧,留河的大太子前些日子剛剛和珊瑚仙子成了婚。」
我一怔。
留河的那位太子成婚了?
可三表姐不是說,她看上了那位大太子嗎?
我小心翼翼地看向沉新,猶猶豫豫地問道:「你……你的意思是,三表姐她要去強搶人家的夫婿?」
沉新嘆了口氣。
「你覺得可能嗎。」
「我覺得……不可能。」我神情堅定,話語鏗鏘。「三表姐不是那種人。」
「那不就得了,留河大太子既已成婚,那就不會是你三表姐的心上人了。你想不想知道你那三表姐到底去了哪裡,為什麼要騙你?」
「想。」
「想就留下來,跟著洛玄去找周姑娘。」他眉一挑,「等我回來了,我自然會給你看。」
「……卑鄙!無恥!」
「六公主謬讚。」
「你混蛋!」
山風變得有些大了,雪花也飄得急了點。
我和洛玄按照沉新的指示一步步往裡走去,果然在最里處見到了開在道路兩旁的白梅,粗粗一看竟蔓延了數里,白色的梅花在雪中迎風搖曳,融進了這冰天雪地中。
這蒼穹還真是漂亮,簡直就像是另一個天策府,之前跟著沉新一路走來,路上開的花的蔥鬱的樹木可不少,什麼時候崑崙虛也能學學就好了。不過不學也不要緊,反正我是不會再回去了。
「一,二,三,四,五……六。」洛玄在一旁認真地數著數,數到第六株白梅后,他頓住了腳步。
過了有好半天,他才緩緩抬起頭,有些無措地往前看去。
一間小小的木屋靜立於白梅林中,木頭的顏色因為年代久遠而有些泛黑,在這一片雪白中很是顯眼。
洛玄像是被這顯眼的木屋刺到了一般閉了閉眼,又過了好久,他才邁出了第一個步子。
接下來的步子,他始終沒有邁出。
因為周言先他一步,緩緩從木屋中走了出來。
她仍是三萬年前初見洛玄時的打扮,一襲淺黃的藂羅衫,只是不見了手上挽著的那條淺黃銀泥雲披,五色花羅裙緩緩拖過雪白的大地,艷麗無比。
只是她的神情,再不復三萬年前那般活潑靈動。
三萬年,生與死,人與妖。
洛玄在她出現的那一刻就凝住了神色,喉結不住地上下滾動,半晌,才啞聲叫了一句。
「言言……」
「你來了。」周言一步步地緩緩靠近洛玄,最終在離他一尺之遙的地方停下。
她看著洛玄,輕聲道:「三萬年……你終是記起我了。你到這裡來見我,想必是神君將一切都告訴你了吧。」
洛玄的眼角登時就泛了紅。
「言言——」
「在這三萬年中,」周言打斷了他的話,神情麻木,雙目無光。「我等了你兩萬多年,等你的一個解釋。」
「整整兩萬年,你知道有多麼久嗎?你不知道吧……久到……我不想再等了。」
「因為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一個理由,能夠解釋……若你是真的愛我,又為何會那麼輕易地忘了我三萬年。」
「言言……」洛玄怔了,他的嗓子像是乾渴了幾百年般苦澀。「我——」
「周姑娘。」我看情勢不好,連忙笑道,「其實你誤會了,洛玄會忘了你是有原因的,他——」
「什麼原因?被人下咒,還是被人詛咒?」周言輕飄飄瞥了我一眼。
就是這麼輕飄飄的一瞥,卻讓我再也說不出下面的話來。
這個眼神,放空,看開,釋然,卻帶著三萬年的枯等與絕望。
洛玄忘記她,的確是身不由己。
可是她足足等了洛玄有三萬年,這三萬年來的每一天對她都是一種折磨,相比之下,洛玄所受的苦難……真的算不了什麼。
「洛玄,我知道我現在或許不夠清醒,不能足夠理智地對待你,聽你的解釋。」周言對洛玄輕笑,眼中卻含上了一層淚意。「但是你要理解我,我等了三萬年,每一天都在期待,每一天都在絕望……你會理解我的,是吧?畢竟你也是等了君姑娘有三萬年,枯等一個人三萬年的滋味,不好受。」
「言言——我——」
「你不要說了。」周言瞧著洛玄,淺淺笑道,「洛玄,我能問你一句話嗎?」
洛玄立刻點了點頭。
「洛玄,你真的……喜歡過我嗎?」
洛玄一怔,似乎不明白周言為什麼會問出這個問題來:「我當然喜歡啊,我……我說過了,在這個世上,你是我第一個想要主動去親近的人……言言,你——你原諒我,好嗎?」
他這話問得小心翼翼,彷彿怕周言說一個不字。
周言低頭笑了,一行清淚滑下臉頰。
「第一個……不是唯一一個,是不是?」
「不、不是!言言,這都是蘇晉他設計的!」或許是看見周言哭泣,洛玄急了,他語速飛快地把一切都講了一遍,半點不帶疙瘩。
語畢,他上前一步,握住周言的雙肩,神情緊張地輕聲問:「言言,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太愚蠢了,才會讓蘇晉得手……言言,你不要哭,不要哭……」
周言面上眼淚不斷,卻是抬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抬起頭朝洛玄微笑:「我沒哭啊……洛玄,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別人設計的?你會愛上君姑娘,都是因為他修改了你的記憶?」
「我沒有愛上那個人,」洛玄垂下眼,小聲道,「言言,我只喜歡你。」
「我不信。」
洛玄的表情就像是受到了什麼巨大的打擊,他耷拉著腦袋,輕聲問道:「那你……要怎樣……才能信我呢?」
周言便笑了,她道:「洛玄,你看啊,這漫天飄飛的點點雪花,像不像我們初見時漫天紛飛的柳絮?」
她伸出手,雪花點點落到她的掌心,輕盈透明。
頃刻,雪花盡數化成了一把利刃。
她把利刃塞進洛玄手中,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想要我信你?可以。」
「挖出你的心,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