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同魂(壬午)
目送著謝老夫人的背影消失在長廊拐角后,謝醉之闔上房門,轉身往裡間走去。
問露正躺在榻上,她緊閉著眼,鬢角被汗水打濕,一縷縷黏在頰邊,眉頭也緊蹙在一起,一副疲憊又痛苦的模樣。
謝醉之走到榻邊看了問露一眼,立刻走去一邊的臉盆架上拿了一塊乾淨的帕子,浸了熱水絞乾后拿著它走回問露榻旁,折成方方正正的一塊,輕覆在問露的額頭上,一下又一下地順著她的臉頰擦拭著她不斷滲出的冷汗。
他的動作輕柔,神色也很溫柔,幾乎要讓人溺斃在他充滿了深情的眼裡,擦拭了幾下,問露的眉逐漸鬆開,呼吸緩緩變得綿長,胸脯一起一伏,顯然要比之前放鬆了不少。
謝醉之的動作越發輕柔起來。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謝醉之一下下地給問露擦拭面龐,擦好了之後又給她整理鬢角散亂的髮絲、替她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等著一切都做完后又坐在床頭,雖靜默無言,卻勝似千言萬語,用一種充滿情意的眼神凝視著問露,室內瀰漫著無言又溫馨的靜謐,覺得已經心如止水了。
呵呵呵,反正他只是長得像沉新而已,就算性格像也說明不了什麼,司命不是說了嘛,謝醉之的性格與他自小生活的環境有很大的關係,他生於王侯貴胄之家,又自幼錦衣玉食,意氣風發點是應該的。說起來,若非他頂著那張沉新的臉,我說不定也不會覺得他性子像沉新,沉新又不是什麼特立獨行的性子,天底下像他這樣的人一抓一大把,或許謝醉之真的只是因為那張會才讓我們誤覺得他和沉新性格相像也說不定。
再說了,謝醉之他又不是沉新,他對誰好關我什麼事,用什麼目光看著誰又關我什麼事,就算現在待在問露身邊的那個人是沉新,那也不關我的事,我不生氣,不生氣。
我正咬著牙平復心情,一聲乾咳忽然想起,打破了這一室靜謐。
面對我和司命同時投射過去的目光,沉新一臉的理直氣壯:「怎麼了,我就是看不慣那姓謝的頂著我的臉對一個陌生女子情意綿綿。司命,把這段跳了。」
「啊?又跳?」見沉新威脅地挑起眉,司命立刻改口,「對,是該跳,我看著我二哥頂著你的臉和我二嫂那啥也滲得慌,特別是我二嫂還——跳,我馬上就跳。」不過他話雖這麼說著,我等了半天,卻也沒見四周的情景有什麼變化,正想著他是不是又活膩了想挑戰沉新耐心的底線,忽然瞥見窗外的天色已經大黑,屋中的燭火也燃了大半,這才反應過來,扭頭看向問露那邊。
問露果真已經轉醒,正靠在榻邊的屏風上和謝醉之輕聲說著話,而且看那樣子已經說了有好一會兒了。
眼風一掃,我注意到問露的榻邊有一隻空著的瓷碗,立刻意識到司命這是不僅跳過了謝醉之乾等問露醒過來的一段,還跳過了謝醉之給問露喂湯的那段,當下覺得他真是和我想到一塊去了,謝醉之含情脈脈地給問露喂湯,這情景……就算我受得了,沉新估計也受不了。
「謝初?」問露輕聲道,「孩子的名字叫謝初?」
「大名陛下尚未想好,就暫時用小名叫一叫。」謝醉之探過身理了一下她身後靠著的靠墊,好讓問露坐著更舒服一些,「不過我覺得謝初這名字就很好,你若是喜歡,我就去和陛下說,不用想大名了,用這個就行。」
問露就微笑道:「我是不在意的,只是我好不容易才為謝家生下了嫡長子,就算父皇同意,公婆想必也不會同意如此草率地給孩子取名的。」
「好,」謝醉之溫柔一笑,「都依你。」
問露怔怔地看著他。
「怎麼了?」
「沒,」她回過神來,斂眸看了一眼身上蓋著的鴛鴦錦被,看向謝醉之,「沒什麼,我只是沒想到,你還真把我隨口一說的那句戲言說給父皇聽了,父皇居然也同意了?」
「為什麼不同意?隨口並非無心,再說,初這個字也的確很好,」謝醉之不疑有他地笑了,「夫人才高博學,不過隨口一言,卻勝過無數才子苦思冥想之果,夫君我當真是佩服得緊。」
「瞧你,不過這半日沒見,又沒個正行了。」問露笑嗔。
「那又怎的?我願意誇我的娘子,我就誇。」
問露就笑得花枝亂顫,笑了幾下,她又咳嗽起來,唬得謝醉之忙給她端茶倒水地順氣,好不容易才讓她止住了咳。
「說起來,我產下孩子后累不過就睡了過去,在夢裡,我夢到了很多事情……我夢到了我和你初見的那一天,你坐在台下,笑得那樣肆意飛揚,可當我父皇說要給你的將軍府找一位女主人時,你卻像個姑娘家一樣紅了耳根。我當時就在想,你這般的少年英才,明明已經上過了戰場,心卻還純情得像個孩子,在京中委實難得,我就想啊……如果我能成為你的妻子,那一定會成為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沒想到我當初在你眼中竟是這般,」謝醉之有些尷尬地搔了搔首,「純情。那現在呢,你如願嫁給了我,有沒有覺得當初的想法是錯的?」
問露笑著搖搖頭:「司徒令嫁給你,從未後悔過。那你呢?你娶了我,可曾後悔?」
謝醉之也跟著她一笑,「令兒是我此生最愛,我永不後悔。只是……」他伸手撫上她的臉頰,輕聲問道,「你呢?你後悔過嗎?」
「他他他這是什麼意思?」我猛地一震,「他這是發現了問露的不對勁了?」
「不發現才怪了,」沉新一臉「你才看出來」的表情看向我,「每天睡在枕邊的人突然大變情緒,任誰都會懷疑吧?」他摩挲著下巴,「不過這姓謝的居然能忍這麼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忍?他早就看出來了?」
司命點點頭:「恐怕如此。」
……好啊,搞了半天原來只有我一個人沒看出來?
我鬱卒了片刻,又重新打起精神,開始思量謝醉之和問露攤牌的用意來:「自從司徒令為他取心頭血后已經將近一年了,一年他都沒有說出來,為什麼今天說出來了?而且他會怎麼想問露?是精怪附身,還是——」
說到這裡,我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想起了洛玄。
真是怪了,明明謝醉之和洛玄的情況完全不一樣,我怎麼就把他們兩個想到一塊去了?
沉新淡淡道:「繼續看。」
謝醉之輕聲問出那句話后,問露的神情明顯可見地一滯:「夫君……是什麼意思?」
她說話時目光閃躲,明顯是心虛之相,我原本以為謝醉之會勃然大怒,逼問露說實話,沒想到他卻道:「你不要怕,我並無它意。」他溫和一笑,「我知道你是令兒,但我知道,你又不全是令兒。道長在臨走前對我說過,有些人會在取了心頭血之後憶起上輩子的前塵往事,你在那幾天之後情緒大變,想必……就是恢復了前世記憶吧。」
聽見道長二字,問露臉色大變:「道長?他跟你說的?他還說了什麼?!」
謝醉之一愣:「就這個,沒什麼了。怎麼了?」他打量著問露,「你的臉色很差。」
「……我沒事。」問露過了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她將謝醉之撫在她面上的手拿下,雙手握住,緊張道,「我只是……只是沒想到他會對你說這些。」
「我也沒想到,」謝醉之的神情有一瞬間的黯然,「失卻心頭血竟會讓人恢復前世記憶,令兒,你在那幾個月對我避之不及,就是因為這個?」
問露冷笑一聲:「你信了?」
「我不得不信。」他道,「那日前後,你對我的態度大變,就好比現在,你會對我冷笑,令兒卻從不會。」
問露過了好一會兒才「哦」了一聲:「我明白了。」
「你明白?你明白什麼了?」謝醉之眉頭一皺,「令兒,你別亂想……我實話告訴你吧,當時道長告訴我這些,我也是不信的,若人人都能想起他前世的事情,那這世道還不亂了套了,只是當道長說出我夢中一一所見時,我卻是不得不信了。」
「……你夢中?」
謝醉之點了點頭:「是,我從在那段我昏迷不醒的時間裡,我總是看到很多零碎的片段,醒來后仔細一回憶,我就發現我夢中的那些情景都很古舊,那裡的人飲酒用的是三足的酒爵,用來看書的東西也都是些竹簡和絲帛,還有一把和我手中的洛家刀很相似的黑色長刀……總之,夢中的情景很零散,年代也很久遠,但我卻記得清清楚楚。我覺得奇怪,便去問了道長,道長說,是因為西土人的魘術將我的前世記憶引出來了,我夢中所見的那些正是我前世所經所歷,就連我手中這把洛家刀,也是當年洛恆公特意命人給我打造的。」
經過之前接二連三的出人意表之事,我對謝醉之和司徒令這對苦命鴛鴦能經歷什麼事已經不再驚訝了,因此,當我聽到謝醉之竟然夢見了洛玄的事後,我很是淡定地對沉新比了一個洛玄的口型,並無任何驚呼或是震驚之色。
沉新點點頭,示意他聽到了。
「前世?你的前世?」問露搖搖頭,似乎覺得很是荒謬,「你怎麼會有那樣的前世,他居然這樣騙你。夫君,你聽著,那個道長居心叵測,他說的話,你一句也不要相信。」
「好,只要你說,我就信。」謝醉之看上去有些不解,但還是一口就應了下來,「我會把他跟我說的都忘了,只是……令兒,自從半年前你救了我之後,就性情大變,看我的神情不似以往……這到底是為什麼?」
問露就沉默了。
半晌,她垂下眸,道:「我……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謝醉之眉一蹙,但什麼都沒問,讓問露繼續說了下去。
「雖然,我叫你不要相信那個人說的一句話,但有一事,他說對了。」問露道,「我恢復了以前的記憶。」
「前世?」謝醉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乾澀。
「差不多……我的前世和今生差別很大,今生,我為父皇捧在手心裡養大的女兒,是大燕的永安公主,但在前世,我只是一個孤女罷了。」說到此處,問露微有些失神,「獨自一個人面對風雨的日子不算太可怕,卻很孤單。後來,我認識了一個朋友,她也和我一樣,自幼無父無母,她比我要膽小得多,我便一直以長姐自居,照顧著她。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說,她要去拜師學藝,我便想,一個人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下去也不是個頭,就跟著她一道去了那裡,想著就算不能出人頭地,也能結交幾個志同道合的友人,不再隻影一人。」
謝醉之嘆息一聲:「這世道豈是一個孤女能忍受的,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就遇見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