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四十二章 文教也是事功(兩更合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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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望齡拱手道:“老師,我知你憐惜弟子之勞,不忍讓我們辛苦,學生可以每月拿出二十兩來補貼編纂學刊的同窗。”
林延潮看向陶望齡,他知道陶家乃會稽名族,家裏又是累世官宦,故而區區銀子之數,對陶望齡而言真的隻是身外之物而已。
對這樣世代簪纓之族而言,他就算不考舉人進士,也足以過得比大部分舉人進士都好。
林延潮並非迂腐的人,若陶望齡要贈自己銀兩,他不會辭。
但林延潮考慮的有些長遠:“望齡,你領悟錯我的意思了。若是靠你們弟子補貼銀兩或者人工來編纂學刊,那麽此事也不是長久之計。天下之事無利不行,無利不為。要想長遠,就要有個利字。”
徐火勃道:“老師,自古以來興教化之事,利人難利己啊!”
林延潮對兩名弟子道,“為何不能利人利己?刻書,興教化在於利人,賺取酬勞是為利己,利人利己之事功也。若是由己推廣至天下,不僅教化可興,亦不知為多少百姓多了一條謀食之路。文教也是事功之事。”
聽了林延潮的話,兩名弟子不由心悅誠服。
徐火勃讚歎道:“恩師這在言傳身教,在實踐中教我等何為事功之道。”
林延潮笑了笑,然後踱步思量,在沒有改良印刷術前,造紙術前在這個時代辦報紙確實有些難,主要是成本來不來。
五千字書刊,要兩錢銀子,這是多少錢?朝廷給官員雇役錢是一個月一兩,也就是一名普通老百姓要工作六天才能讀得林延潮學刊,這還是成本價。
林延潮從後世知識大爆炸時代而來,就知這個時代讀書是多昂貴的事了。
現在網上隻要二三十塊就能看一本百萬字小說,古今難易可想而知。學刊報紙之事,若不想到降低成本的辦法,還真不容易推行。
林延潮道:“明日下午課後,你們隨我前往書坊走一走!”
真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林延潮與徐火勃,陶望齡等幾名弟子,去了書坊一看,終於明白為何成本那麽高了。弟子們給林延潮找的刻字書坊相當高大尚,竟然是國子監監刻坊。
司禮監經廠和國子監監刻坊是當時國家最大的雕刻作坊。
監刻坊采用的是刻銅活字的印刷辦法,那當然是成本下不來了。林延潮記得清朝時福建有人請人刻銅活字,共鑄了銅活字四十多萬字,用了足足二十萬兩白銀。
林延潮也知弟子們是一番好意,他們想《學功堂雜論》製作精美,那麽銅活字印出的銅字精美雅觀,自然是最受讀書人的歡迎了。
所以監刻坊給出的每字工銀二分,絕對是良心價,讓林延潮想要找人壓價都無從壓起。
眾人出了國子監大門。
看著弟子們理所當然的樣子,林延潮大為搖頭,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屈橫江向林延潮道:“京城最大的刻書坊,除了國子監就是司禮監經廠了。若先生不滿意監刻坊,我們可以找經廠試一試。”
林延潮也聽說過司禮監經廠,那可是天下最大的出版機構,刻版工,印刷工,擢配工,裝訂工等各色匠人足足有上千人。而且司禮監經廠的刻工和紙墨都十分精良,除了供大內使用,也可從民間借私活。
眾弟子們都知林延潮嫌棄銅活字太貴,所以退而求其次找司禮監的書坊來印刷《學功堂雜論》,那也是可以的。。
林延潮知去司禮監經廠刻書,憑自己與馮保,高淮的關係,這些人斷然會給自己一個優惠價。但這還是賣人情的舉動,絲毫不是一條盈利之路。
林延潮看弟子們絲毫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道:“司禮監經廠好固然是好,但還是貴了,我問問你們還有沒有其他更便宜的刻坊來?”
眾人麵麵相窺。
屈橫江道:“先生,那唯有民間的私人刻坊,或是官營匠坊了。”
林延潮點點頭道:“都行,務必以實惠為先。”
雖不知為何林延潮斤斤計較錢財之事,但老師要貨比三家,弟子們也唯有幫著找門路。
幾日後他們終於在京郊尋了一處刻坊。
林延潮坐著馬車,親自來到這刻坊。此刻坊乃標準匠戶刻坊。
林延潮進了刻坊,一名頭發花白的老翁與一名中年人正用刀在雕板上刻字。
還有兩個年輕人,一個在雕板上用筆描字,一個則是拿著滾刷在刻好的雕版滾印,另外幾名女工則是在擢配,裝訂。
刻坊充斥著油墨和木屑的味道。
林延潮掃了一眼,看到那正雕版的老翁和中年人身上不由心道,我沒看錯吧,居然真是雕板印刷。
難道雕版印刷比活字印刷還便宜嗎?
見林延潮站在門口,一名年輕人看了出來道:“客官,是來的印書的嗎?”
“放肆,孫老頭睜大你的狗眼,這位是今科狀元,還不跪迎。”匠戶裏甲大聲喝道。
聽了是狀元公,刻坊裏匠人都是放下手頭之事,來至林延潮麵前跪成一排。
那老翁顫栗地道:“小人孫有功,是刻坊匠工,本以為狀元公要遲個幾日才到,但沒料到今日就來了,小人未能遠迎,還請狀元公恕罪。”
林延潮笑著道:“老人家無妨,我先來看一看。”
林延潮來前就聽說了,這刻坊屬於匠戶。
明朝的戶籍份三等,為匠戶,軍戶,民戶。匠戶與軍戶一樣都是世襲,祖祖孫孫都要當工匠的,不能從事其他行業。
孫有功這一家原籍浙江海寧,成祖時從海寧至京師為住作匠。
身為住作匠除了每月為朝廷服役十天。其餘時日可以自營。至於孫家自營的匠坊,平日都是給書肆印作通俗小說,然後按書頁定價。他們采用的是雕版刻書,每頁約五百字,一頁收白銀五錢。
如此《學功堂雜論》一刊刻書隻需五兩之資。不是說活字印刷比雕版印刷節約成本嗎?怎麽到了最後雕版印刷還要比活字印刷便宜這麽多。
我莫非穿越錯朝代了嗎?我大概是來到一個假明朝吧。
林延潮幾乎仰天長歎。
林延潮對孫有功道:“起身吧,我來看看你們的雕版與印紙。”
林延潮話說得客氣,但幾名匠人哪敢輕易起身。
正所謂士農工商,工匠社會地位極低,不說林延潮身為當今狀元,就是一名普通讀書人,他們也是不敢失禮了。
匠戶裏甲在旁道:“狀元公,還是讓他們跪著說話好了。”
林延潮也不刻意堅持,而是問道:“孫有功,你家幾口男丁?”
孫有功跪著道:“有三子,長子在司經局應役,老二家裏幫我雕書,老三還在蒙學讀書,其他人是我請的幫工打打下手。”
孫有功說完,匠戶裏甲就在那邊笑:“孫老頭,你家老三還想出息?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不如老老實實給貴人做事,白白將銀子投進水裏作什麽?”
明朝的匠戶是可以科舉的,中舉中進士的人數雖少,但也不是沒有。隻是身份僅僅限於自身入役的匠戶,如那些因罪全家逼為匠戶的匠人則是沒有資格的。
孫有功聽了總甲的譏諷,囁嚅地道:“咱刻了一輩子書,但書上的字十個裏也識不得一兩個字,老三將來讀書不成,至少也可作個識字的工匠啊。”
林延潮則是沒想到孫有功居然不識字。
於是林延潮詢問孫有功雕版印刷之事,並將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比對了一下,他終於明白為何雕版印刷仍在明朝大行其道的緣故了。
原來這個時代活字印刷,主要用於私人刻書,盡管刻出來字跡清楚,點劃明確,但成本太高了。
而民間如赫赫有名的建陽幾個書坊,很多還是采用雕版印刷。
要知明末可是通俗小說興起的時代,如大家今天看到的某梅,某團之類的小說,都是用雕版印刷一個字一個字刻出來的。
這是為什麽?因為通俗小說的讀書群,都是市井之流,麵向大眾讀者,所以以盈利為目的,因此要得是便宜實惠,這才采用雕版印刷。當然雕版印刷一向被士大夫階層詬病為‘版紙惡濫’,而且錯字又多,所以隻能麵向普羅大眾。
不過在嘉靖隆萬年間,雕版印刷也進行了革新。
在嘉靖年間首先是發明了匠體字,所謂匠體字也就是今日宋體字。
宋體字的特點,就是橫輕豎重,目的就是為了方便匠人雕刻。在宋體字出來前,雕字工一天隻能刻兩百多字,但之後效率大大提升。
宋體字除了易於雕刻,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好學,容易上手。過去刻匠都要能寫一手好書法,才能雕版,如此刻出的字才美觀啊!否則歪歪扭扭的成什麽樣子。
但宋體字不同,以方筆刻書,就算不識字的人,叫你臨摹總會吧。
當時宋體字一出,有人諷刺這宋體字既非顏體,也非歐體,這叫什麽字?這匠人刻得宋體字,幾乎千篇一律,仿佛同出於一人之手。
對於保守的士大夫而言,純粹為了印刷而生橫輕豎重,起承轉合不帶弧度的宋體字,自然是看不慣的,這無疑破壞了書法的美感,被視為惡劣,呆板,甚至是已不成字。
聽孫得功說得這裏,林延潮卻露出一抹譏諷的神色。
曆史會證明宋體字活得比誰都好的。
這些士大夫反對的原因,在於‘墨守陳規’,‘求道不求利’,林延潮不主張這些,事功就是追求功效二字。
除了宋體字,為了逐利,民間的刻坊,對雕版印刷還進行了流水化作業。從過去雕刻一人包辦,到刊字匠,刷印匠這等分工流水作業雕字工,如此效率更是提升。而最受詬病的‘版紙惡濫’也略有改善。
孫有功拿出剛印好的書本,林延潮看了下印刷效果,還好在自己的容忍範圍之內。
如此《學功堂雜論》一刊刻書之價五兩,加上墨水,紙張、修補,印刷之費合計六兩。價格隻及銅活字十分之一,若是換了靠近木材產地,技術熟練的建陽書坊還能進一步壓縮成本。
即便如此《學功堂雜論》成本價已是降至二分銀子一份。
“你說五千字要每份兩分銀子?”林延潮再確認地問了一句。
“是。”孫有功以為林延潮要壓價,苦著臉低聲道。
匠人裏甲罵道:“孫老頭,你好不是東西,狀元公給你刊書,那是你祖宗積德的事情,居然還這等貪心,信不信我讓你一家送去遼東服苦役。”
孫有功連忙道:“狀元公,小人錯了,小人力氣不值錢拋去不要好了,隻求狀元公給我們一些吃得喝得就行,如此一分八厘或者六厘都行。”
孫有功心疼地言道,下麵的匠人夥計則是垂下頭了,一分六厘八厘別說孫有功,他們都吃不飽。
匠人裏甲算了下,這已是極限了,立即替孫有功決定道:“那行,就一分五厘。”
林延潮給陳濟川使了眼色,陳濟川會意對匠人裏甲道:“總甲,我還有其他事請教。”
匠人總甲被支開後。
林延潮看向身後的弟子問道:“你們以為如何?”
林延潮計較半天,但二分銀子一份的這個結果,絲毫沒有令眾弟子喜出望外。在徐火勃眾弟子心底想來,原先咳出《學功堂雜論》是該何等高大尚,但現在拿到手的乍看一眼,還以為是書攤上建陽本的豔(協和)情小說。
唯有屈橫江道:“若一分五厘,我們就可以一份賣得三分銀子,不僅我們可以得利,連販夫也可買得起了。”
林延潮看向枯坐著孫有功道:“孫有功,我給你開一個條件?”
孫有功失色道:“狀元公,若再降價,我們一家老小都活不下去了。”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我雖希望刊書的成本低,但也不會昧著良心壓榨你們,我可以出每份二分五厘,你書坊以後隻給我一人刻書行不行?”
聽了林延潮這麽說,孫有功臉上露出驚喜交加的神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