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造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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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浙江巡撫請求在寧波開海的消息,王錫爵,宋纁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下麵官員議論紛紛。
“怎麽不答允開海,難道今年浙江的錢糧就不上繳朝廷了嗎?”
“是啊,山東,陝西,陝西受災的幾個大省,錢糧是可以緩一緩的。但是浙江之請就沒有理由了。”
“朝廷之錢糧都仰仗於江南魚米之鄉,浙江一貫富庶,原來指望著他們供給錢糧作為周轉,稍解眼下燃眉之急,但浙江卻主張開海難道是要借此機會要挾於朝廷嗎?”
“浙江必是見福建開海之利,故而起意,但自古以來浙江福建為倭國貢道,若是寧海開海,重蹈明州之亂,荼毒浙江百姓,後果不堪設想。”
“浙江巡撫之見必須予以駁回!”
眾官員議論之間,倒是沒有一個人為浙江說話。
這倒也是一等政治正確,為什麽呢?
因為朱元璋曾規定,不許蘇州,鬆江,浙江,江西三個地方的人在戶部任官。後來江西被排除,但兩百年來蘇鬆,浙江兩個地方的人確實沒有在戶部任官。
當然朱元璋初衷是好的,蘇鬆,浙江是明朝的錢糧重地,他怕這兩個地方的人在當地任官,會照顧自己家鄉的人。
突然有人譏笑道:“此論真為書生之見也。”
王錫爵心底也是反對開海,聽了此言不由道:“何人在堂下出此狂妄之語!”
左右往堂上看去,但見末座走出一人朗聲道:“下官戶部四川司郎中郭正域,方才的話是下官說的。”
王錫爵見了對方心底一凜,此人是林延潮的門生,與孫承宗,袁宗道三人齊名,在朝中很有名望,有三賢之稱。
王錫爵計較了一下道:“你姑且說一說,若說不出則……!”
郭正域拱手道:“諸位可知宋之南渡,其利尤溥。自與金和議之後,三處榷場歲入百餘萬緡。所輸送北朝金銀,尚不及其半。每歲終竟於盱眙歲幣庫搬取輸與朝廷,敢問歲貢是虧是賺?”
“然而不涉及朝廷,我朝書生之輩,不知軍國大計。動則雲禁絕通番,以杜寇患。不知閩廣大家,正利官府之禁為私占之地,如嘉靖間,閩浙遭倭禍,皆起於豪右之潛通島夷。”
“眼下閩浙一提開海,動則否之。又何得寬於廣東而嚴於閩浙乎。將來若倭寇不取閩粵海道,而借朝鮮之道入境問貢當如何?”
郭正域此言一出,王錫爵心想一派胡言,朝鮮是明朝藩屬,倭寇怎麽會從朝鮮入境。
但仔細一想,郭正域的話還是有道理的。
朝廷裏的讀書人一提到互貢,就想起宋朝的歲幣,覺得是一件很屈辱的事。卻也不想想互貢給朝廷帶來的好處。
眾官員也是議論起來。
郭正域說到這裏向王錫爵一揖,然後一瘸一拐地走出廳去。
王錫爵看了他的背影,與宋纁二人低聲說了幾句話。這時候宋纁抬手道:“慢著!”
郭正域聞言停下腳步轉身麵向大堂。宋纁道:“郭郎中回去將此事寫一個條陳來。”
郭正域聞言當即道:“是,部堂大人。”
當下部議結束後。
宋纁送王錫爵出門,王錫爵道:“兩淮巡鹽禦史李汝華能將鹽稅收齊實有大功,不知他是用何辦法,一到任後即有奇效。”
宋纁道:“閣老剛接手戶部有所不知,兩淮鹽法之難在於餘鹽與開中,李汝華這一次上奏朝廷將淮南之鹽分為十綱,每綱由大鹽商出麵購買鹽引,然後……”
王錫爵吃驚道:“這不是撲買之法嗎?”
宋纁點點頭道:“是啊,此事爭議頗大,李汝華向兩淮鹽商商定是今年之鹽引作為窩本,從此之後兩淮購鹽銷鹽即由購買窩本鹽商子孫相繼。但此事一出我擔心會引起朝堂上的大爭議,最後做主改為暫行一年。”
王錫爵點點頭道:“還是部堂大人老成謀國,鹽商行銷鹽引即可,但統鹽之權從漢昭帝鹽鐵之議後就一直為政府所持,此例一開後果不堪設想。”
宋纁不置可否地道:“眼下國庫空虛,故而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具體如何還要明年再議一議,但聽聞陛下對此甚是讚許,嘉獎李汝華的旨意馬上就要下了。”
兒賣爺田不心疼。
王錫爵差一點從口裏冒出這一句來,但想想是皇上說的就算了。
王錫爵心想,這位宋纁甚是老成持重,平日看來是斷不可能讚成此舉,但李汝華肯定作了不少功夫,此人是宋纁的同鄉,這一次又出任兩淮巡鹽禦史。李汝華辦事得力,宋纁在天子麵前也有功勞,難怪他在此事居然持許可之見。
王錫爵當即道:“不成,兩淮鹽稅多年的積弊還是在於吏治上,怎能因為稅收不上來,而將鹽稅包給商人呢?”
“如此朝廷也省事了,以後是不是也能將一個縣甚至一個省的錢糧包給幾個大的鄉紳,由他們代征,當年元朝行撲買之法而民怨沸騰,此事是有教訓的。”
宋纁聞言笑了笑,沒有與王錫爵爭辯。
“元輔如何計較?他可不能坐視不管啊!”
宋纁看了王錫爵一眼,壓低聲音道:“閣老真不知道?此事就是林侯官在背後出的主意啊!”
王錫爵聞言腳步一停,身後的戶部大小官員,見王錫爵突然停下腳步不知出了什麽情況,當即也是停下腳步,對著四麵屋簷裝作無事地聊起天來。
王錫爵此刻心底震驚無以複加。
怎麽事事都可以看到林延潮的影子。
從徐貞明屯田種番薯,再到郭正域出言支持開海,最後到現在兩淮鹽稅,都有林延潮插手的痕跡。
他不是辭官還鄉了嗎?為何還能有如此影響力?
一兩件事上也就罷了,但這三件事聯在一起,卻令王錫爵深感不簡單,莫非他在這背後下一盤很大的棋?
“閣老?”宋纁問道。
王錫爵示意無妨,然後問宋纁道:“大司農,以你之見林侯官如何?”
宋纁聞言想了一會,然後道:“這一時倒是不知如何說起。”
王錫爵道:“難道大司農諱莫如深?”
宋纁笑道:“閣老與林侯官當年同為會試主考官,論知其人閣老應該在宋某之上吧。”
王錫爵從戶部衙門回到自己家中,管家王五上前道:“老爺,弇州先生的家仆陶正
求見!”
王錫爵仍在沉思林延潮的事,他看了王五一眼倒是沒有回過神來。
王錫爵的管家王五與張居正的管家遊七,申時行的管家宋九,被京中官場稱為五七九。
當時有人模仿史書為五七九三位作了一個列傳,人稱五七九傳。
五者,姓王名佐,人稱王五,七者,姓遊名守禮人稱遊七;九者,姓宋名徐賓,人稱宋九或申宋九。
這文章如何暫且不論,就說當時官員對幾人風評。
於慎行評價遊七、宋九,就毫不客氣地比作梁冀家奴秦宮、霍光家奴馮子都也,梁冀,霍光都是權臣,作為二人的家奴,秦宮馮子都皆十分的囂張。
唯獨王五,於慎行評價了一句,王五以清謹為名,不大烜赫耳。
後來沈德符作萬曆野獲編裏提到這五七九傳,說遊七驕橫那是真的,但宋九的事有點誇張了。他還說這五七九傳其實就是一詞林大佬寫的,因入閣失敗故而借遊七,王五的事來諷刺宋九。
最後沈德符還怕自己說得不明白更是在書裏一處不起眼的角落寫上,這五七九傳其實就是於慎行托名寫的。
不過沈德符與於慎行對王五評論倒是一致。
王五曾娶了一個京中名妓馮氏為妾,但此事觸了王錫爵之諱,最後王五不得不將馮氏逐出。
王五行事更是比宋九小心,在外接洽時從不敢與官員並走同坐,每次見了官員都是恭恭敬敬的行禮然後避道在一旁。
王錫爵問道:“這陶正怎麽來京了?”
王五道:“聽聞是來送信,小人想來不是弇州先生又得了幾樣古玩,送到京來請老爺掌眼吧。”
王錫爵聞言笑了笑。
王錫爵,王世貞都是很喜歡古玩,故而誌趣相投,不僅他們二人連他們的家仆王五,陶正都是如此。
廳裏陶正一見王錫爵即上前磕頭,王錫爵笑了笑道:“你家老爺身子如何?”
陶正歎道:“回閣老的話,不太好,身子一日壞似一日。”
王錫爵麵色凝重當即道:“坐下說。”
二人聊了一番,王錫爵才知道這一年多來王世貞右眼失明,左目也是不能視物,所以派家仆來請王錫爵在朝廷那說話,讓他盡快辭官回鄉。
王錫爵聽聞老友如此,也是不勝傷感當下允了。
接著王錫爵又問陶正王世貞近況,王世貞雖在病中,人卻不閑,給了一位叫李時珍的寫的書作序,這一次陶正還將此書帶到京裏來給王錫爵過目。
王錫爵笑了笑接過書來,上麵還有王世貞的一封信。
王錫爵取信看完後卻是臉色一沉。
然後王錫爵若無其事地問起了南京,及老家的情況,突然他話鋒一轉道:“你家老爺在信裏提到南京的官員,對於兩淮鹽稅變法甚是支持,此事當真?”
陶正道:“確實不假,老爺說官員,鹽商,灶民都稱其便利,不過聽聞朝廷上麵對此策有些反對,所以當地士紳都甚為擔憂,有些蘇州,兩淮的官員還到老爺府上拜訪,懇請老爺在朝廷上說幾句好話。”
王錫爵站起身來,負手踱步了一陣問道:“你家老爺雖在南京任官,但眼既不好,身子也不好,平日裏足不出衙,很多也是道聽途說來的吧。”
陶正道:“閣老有所不知,小人在南京也聽聞很多官員議論兩淮鹽稅,但都是持嘉許的態度,別的不說今年官鹽比往年也便宜了一些,老百姓也是得利。”
王錫爵冷笑道:“不過今年而已,以後也能如此嗎?再說官民稱便,鹽商支持,連朝廷也將稅收上來了。人人都是叫好,就沒有說不好的,怎麽會有這等好事。”
陶正笑著道:“當然也有人說不好。兩淮的私鹽販子,可是發愁了,以往他們去鹽場取拿鹽,那是官府的鹽隨便拿。現在鹽場裏的鹽都是人家的了,如此這些碩鼠們就難了。”
“這倒有些道理,”王錫爵微微點了點頭,忽然道:“我記得前禮部侍郎林侯官是你們老爺的門生吧!”
陶正笑著道:“不錯,老爺夫人每年壽誕,林侯官都托人送水禮壽屏來,雖不貴重,卻是有心了。閣老為何突有此問?”
王錫爵笑著道:“偶然想起而已。”
說完王錫爵的餘光看向了王世貞給自己的信。
又聊了幾句,王錫爵即命王五招待陶正用飯,而自己更衣換下官服後,走到了後堂。
家裏飯菜已是準備妥當,妻妾與長子王衡都在等著王錫爵開飯。
卻說萬曆十六年的順天鄉試,王衡高中解元。然後被彈劾與申時行的女婿李鴻在鄉試裏作弊,此事鬧得沸沸揚揚。
王錫爵當時因此更是氣得直接辭官。
此事鬧過後,王衡無法參加第二年的會試,人家張居正,申時行的兒子都是保送進士,而王衡因為是王錫爵的兒子,反而連進士也沒辦法考,故而他不免鬱鬱。
王錫爵也覺得此事對他的兒子不公平,王衡的才華他是知道的,但因為自己之故反而令兒子受了委屈。所以王錫爵對兒子心底是有愧疚的,但身為一名父親,他又不好將這些話直說,隻好用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這樣的話來安慰他。
所以飯桌見了王衡,王錫爵就主動挑起話頭問他今日又去了哪裏?
王衡道:“今日被同年相邀去參加文會。”
王錫爵聽了皺眉道:“眼下的文會大多虛文應事,一群人吃喝玩樂而已,多取無益。”
見了王衡臉色黯然,王錫爵隨即又心想,兒子在京也是無事,他已經是舉人但沒辦法參加會試,總不能把他關在家裏,哪裏也不能去。
參加文會散散心也是好的。
想到這裏,王錫爵板著的臉稍稍鬆了鬆,不過這在表麵上是看不出來的。
王錫爵對王衡:“吃得慢些,你既去參加文會,可有見到什麽俊傑嗎?都是哪裏的士子啊?”
王衡道:“多半都是浙籍士子,有舉人,也有監生,還有一些沒有功名。浙江的讀書人不少都奉陸王與事功二學,講得是知行合一,實踐出真知,不少人的學問並非是紙上談兵,反而能見些真章。”
王錫爵聞言一曬,他對於這些書生之見,向來是不以為然的。
他話要出口,但想想如此不是又把話題截斷了嗎?
於是王錫爵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漱口後道:“甚好,見賢當思齊也,學問上還是要取長補短的。那麽既然都是浙江的士子,大家在談論什麽?”
王衡見父親放下筷子,自己也是擱筷恭敬地道:“都是學問上身體力行的事,至於政局倒是談論一些近來朝廷主張在寧波開海的事。”
王衡說完,但見父親臉色突然很難看,當即臉色一變。
王錫爵平複下情緒道:“這是哪裏來的風聲?我怎麽不知道?你仔細與我說來。”
王衡當即道:“聽聞是浙南那邊士紳向巡撫建言的,私下有人揣測後麵支持的人是嘉靖二十三年的狀元秦華峰以及前漕運總督王臨海。”
“不過又聽聞寧波士子那邊是反對的,畢竟當初明州之亂,他們是深受其害,恐怕沒這麽快緩過來。但是其餘浙江的讀書人支持的不少,主要還是看福建那邊海貿得利。還有一原因浙江那邊讀書人從商的風氣本來就是盛,特別是浙東永嘉那一帶,故而事功學那通商惠工的主張很受當地讀書人的……”
王衡說了一半卻見王錫爵臉色不喜,當即就不說了。
王錫爵問道:“你之前不是一貫甚厭事功之學嗎?怎麽近年來也親近這一套了。”
“父親大人,孩兒不敢,隻是如實轉述而已。”
王錫爵道:“那以你之見開海之事如何?”
王衡道:“孩兒不過是一介孝廉,聖人文章還未讀透,對朝堂上事不敢有主張。”
王錫爵知道自己這個兒子才華橫溢,但一直擔心他恃才傲物,故而這幾年著實打磨了好一陣,讓他收斂性子。
所以見他這麽說,王錫爵難得讚許道:“你的性子倒是比以前沉穩多了,不過家裏人說話,就不要有顧忌,隨便談談。”
王衡當然知道自己父親喜歡聽什麽,於是道:“孩兒以為當見利思義,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
聽到這裏王錫爵欣慰地點點頭。
王衡見父親的表情,知道自己‘破題’破成功了。於是王衡道:“依孩兒淺見,開海之事雖有通商之利,但也要看看是否妨礙社稷民生,若是民心浮動,不事生產,或令浙江百姓再受倭害,就不可因其利而害其民,所以此事朝廷必須三思。”
王錫爵點點頭道:“不錯,外人眼紅開海之利,卻不知太祖當初禁海之所由。總而言之你要記住事事因循而成,不可簡單以因果而論。若是朝廷缺錢就去求利,那麽容易因利而害義,見利而忘義。”
“譬如這浙江開海,還有兩淮鹽稅,看似倡議之人疏解朝廷錢糧之困,但在我看來,幕後卻似有人用此籠絡地方官員,為自己起複造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