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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零八章 宰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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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用懋走後,石星臉上露出了重憂。他方才在申用懋麵前露出早有所料的樣子,但其實上心底卻沒有方略。


  山東的倉儲糧秣已是用以賑濟災荒,然後再派人去山東用錢將朝廷拿出去賑濟的糧食再買回來,這個操作石星光想一想,也知道要被言官彈劾了。


  當然前提是沒有林延潮屢次三番提議早在登萊設立糧倉的事,誰也不會責怪石星,畢竟沒有人事事想得那麽周全。但林延潮屢次提議下,石星無疑就顯得罪大深重了。


  將來等候石星的會是什麽處罰,罷官問罪?還是下獄?甚至……或者天子念在寧夏之功上網開一麵?

  石星一時想了許多。他殫精竭慮為國籌謀,沒料到竟身陷險境,自己當初一直嗤之以鼻的林延潮方略,現在卻顯得有先見之明。還有這一次山東春荒的事,山東布政使還上疏朝廷言當初番薯推廣的功效,隻是可惜沒有大規模種植,現在當令百姓今春以後大力於田中種植番薯。


  此事雖是馬後炮,但令石星覺得自己顏麵無光。


  石星左思右想一陣,忽然又回到桌案前坐下提筆寫起書信來,現在無論如何也試一把。他想來林延潮無論如何也不會連大義都不顧吧。


  而此刻林延潮正在京郊校場。


  林延潮坐在椅上正喝著茶,然後看向校場上。


  但見趙士楨,徐光啟二人正在教授下麵京城神機營的官兵使用新式鳥銃。至於林用也是跟在一旁看前看後的。


  今日林用知道趙士禎,徐光啟二人要試射研究已久的魯密銃,所以他從前一日起就一個勁的央求林延潮帶去出去看看,長長見識。


  林淺淺嚇唬他說鳥銃燃放時極響時,他倒也是不怕,居然說自己以往偷看京營操練時候已經知道鳥銃厲害了。此事林用說漏了嘴,令林淺淺當場大怒。


  而林延潮居然也沒有阻止林用如此‘不務正業’,喜好這些奇技淫巧的東西,破例同意帶他出來漲漲見識。


  這鳥銃正是仿造魯密火銃而來,趙,徐二人在魯密使者的傾囊相授,及工部的工匠打造下,今日一口氣造出了五支樣品,拿來試射。


  趙士禎一陣比劃過後,五名神機營的官兵就位一人端起一支新式鳥銃來。


  官兵們先用火藥裝飽鳥銃,趙士禎,徐光啟一人一句地吩咐著。


  比如京營官兵傾倒火藥太隨意,沒有用右手食指,拇指圈住銃口,如此就造成火藥倒出無法填滿,最後導致火銃發射的威力不足。


  還有就是使用的彈丸必須規則,太大了容易按不進銃口,太小了直接滑入也不好,最後必須用搠杖將彈丸火藥在銃底夯實。


  但工部的彈丸總是稍有偏差。


  林延潮看這神機營的官兵操作都不太規範,也不是說規範,而是各有各的訣竅法門,總之都是他們認為用的利索就行。


  如此就是全憑經驗,千人千法,說了幾句有個老兵還不高興,嘟囔一句我吃過鹽比你們吃過飯還多。


  林延潮就此一看就發現了很多問題,工部製器的問題,士卒訓練的問題,其實說到底這都是製度的問題,但製度的問題說到底還是文化的問題。


  換句話說,器再好,沒有道禦之不行。操作不得法,再好的東西到了手中也是糟蹋了。


  見趙士禎,徐光啟還在醉心於比如仿製的魯密銃的威力問題,林延潮默然走到了二人身旁。


  二人都是滿頭大汗,雖是有些手忙腳亂,但都是一臉興奮。


  他們看了林延潮過來連忙道:“大宗伯(老爺)。”


  趙士禎摸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道:“大宗伯,雖出了些亂子,但沒有大礙,很快就能試射。”


  林延潮點點頭道:“我知道,不過我發覺一些不對的地方,比如這些操作章程和規範都要普及下來,落於文字,如此一條一條寫清楚,不要有任何含糊不清的地方,否則在於火器這樣的精密之事上,就容易差之毫厘,失之千裏。”


  趙士禎,徐光啟二人對視一眼。趙士禎道:“回稟大宗伯,此事晚生稍後就會辦,但是其實我與徐兄商量過,認為此沒有大用。”


  “這是為何?”林延潮問道。


  徐光啟歎了口氣道:“這古往今來傳授製藝之道,都是口耳相傳,工匠裏都是徒弟看著師傅打的,手把手來教,有些訣竅誰也說不個所以然來。而士卒裏麵也是如此,火器之法,老卒教導新卒,一個教一個,從頭教到尾,再好的法子最後也是有偏差。這落於文字你看這些人如何……如何能識字。”


  徐光啟看了一眼旁邊的幾名正在操弄新式鳥銃的神機營官兵,他們都是很樸實的士卒,不過卻都是一臉茫然。


  林延潮笑了笑對趙士禎道:“你先寫下來。”


  趙士禎問道:“現在?”


  林延潮點點頭道:“撿簡略的先寫下來。”


  趙士禎連忙道:“小人這裏早有一份是上個月請教魯密使者,鳥銃釋放之法,一共九勢,還請大宗伯過目。”


  一共九勢?

  林延潮聽了趙士禎的話怎麽覺得怪怪的,能起出《神器譜》這樣書名的人,真是不一般啊。


  林延潮拿起趙士禎所抄錄的文字看過,但見每一式樣都是好幾句話。以林延潮的本事自然是看了一眼就全部記下了,但其他人就難了。


  林延潮笑了笑,對著五名神機營官兵中最年輕的一人用手指了指。


  那名官兵一愣,一旁神機營的軍官立即道:“大人叫你呢?還不快過去。記著規矩。”


  這名官兵不過十八九歲,一臉茫然地走到林延潮,倉皇失措地叩了個頭。林延潮溫和笑著道:“不必慌張,起來說話。”


  官兵站起身來,林延潮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人士?”


  “回稟大人,小的叫盧大木,本地房山縣人。”


  “倒是結實得如同大木一樣!”林延潮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他如此大員自不介意與百姓親近,但對於下屬又是一等臉色了。


  說了幾句話家常話後,林延潮然後將手中紙張遞給這名官兵道:“將裏麵的文字念出來!不要慌張,一個字一個字念。”


  這名官兵方才得了林延潮鼓勵,正是覺得這位文官倒是少有的平易近人,當即看著紙上的文字大聲念起:“第一勢,倒銃勢!凡銃未,臨陣之時,先裝飽一銃,隨帶至陣上,放畢,取搠(小人這字不識的)杖,將筒搠洗去藥滓在銃者,然後取藥罐將頸門撥開,以左手拇指頂住罐口,倒出火藥在頸上。候管滿以食指將頸門掩住。”


  見對方一段念完,徐光啟,趙士禎都是露出震驚的神色。


  林延潮看了二人一眼,然後笑著點點頭對盧大木道:“念得不錯,你讀過蒙學?”


  盧大木靦腆地笑著道:“回稟大人,小人在官府開辦的義學讀過六年書,胡亂識得幾個字。小人爹娘都說讀書這事沒啥用,將來還不是要襲了爹爹的軍職,當兵讀書有啥用,又不是要考狀元。最後家裏還是看在義學不要錢的份上,去學堂裏還能收一收野性子,叫先生管著於是沒有反對,但小人卻喜歡……喜歡讀書,也喜歡認字。”


  “認字以後呢?”


  “小人也不說上啥,但覺得自己有些不一樣。老爺們說得文縐縐的話,也能聽懂一點。”


  林延潮露出欣然之色,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吾知道了,與你一般年紀都讀書了嗎?”


  “讀了,不然保正沒法向官府交代。”


  “那隊裏其他人呢?”


  “他們年紀大了,沒上過義學,故而都不識得字。”


  林延潮緩緩點頭,然後對徐光啟,趙士禎道:“能識字者可以教他們讀之,不識字者,你們可以將這九勢編成朗朗上口的歌訣,讓每名官兵在操練時候背誦。”


  徐光啟,趙士禎此刻對林延潮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一道:“是。”


  林延潮道:“這製器與作學問一樣,都不可紙上談兵。學問的事要能落到紙張上,更重要是將紙張上落到學問上。不說了,操試吧!”


  林延潮又坐回了椅上,拉著林用坐在一旁。


  不一會兒,但見五支鳥銃輪流施放。


  “好銃啊!又遠又毒!”


  “比鳥銃射得還遠,百步之外還能透甲。”


  官兵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


  徐光啟,趙士禎二人都是一臉喜色向林延潮稟告道:“雖有小疵,但瑕不掩瑜!大宗伯,魯密銃成了。”


  林延潮點點頭道:“但我看此銃造價比普通鳥銃更貴了兩三倍,若要推行之,恐怕很難。但是……但是總算是沒有枉費了一番心血。”


  聽了林延潮最後一句話,徐光啟,趙士禎二人提著的心算下。


  林延潮道:“改日我會請兵部,工部的官員來看這魯密銃試射!若是兩部認為可行,我會向替你們向皇上請功!”


  “可是兵部……”徐光啟低聲道。


  林延潮笑著道:“你以為石東明吃了一次閉門羹會這麽算了?他還會上門的,到時候還不得為難他。”


  徐光啟,趙士禎對視一眼,這一刻他們隻能對石星深感同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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