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余柏林的手術時間不短。


  畢竟這個時代沒有後世那麼好的條件,一切都需要小心翼翼。其他不說,如果不小心劃到大血管,那就是立刻斃命的下場。


  這個時代可沒有輸血的說法。


  余柏林平躺在床上,車軍醫和席御醫手持銀制的小刀,小心翼翼的劃開余柏林的皮膚和血肉,觀察裡面骨骼破損情況。


  在做手術之前,余柏林就服用了藥物,讓自己意識變得模糊。並且他的腿上也敷了一會兒麻醉的藥物,讓手術的痛楚儘可能的降到最低。


  不過即使已經做了如此準備,那劃開血肉的痛苦仍舊不是普通人能夠簡單承受的。一般來說,這是胡還需要人按著做手術的病人,以免他亂動導致手術失敗。


  余柏林旁邊也有兩位御醫幫忙按著,不過從他們開始手術到已經看見腿骨,余柏林都沒有絲毫動彈。


  余大人的意志力真是非常強。御醫們心想。


  車軍醫在劃開余柏林左小腿后,鬆了一口氣。


  可能是給太子選乘的馬匹本來就不算高大,也有可能是草地泥土鬆軟做了緩衝,余柏林的小腿只有一處折斷,並未造成多處碎裂。


  幾處折斷骨頭磨碎的部分,應該是余柏林在骨折時強行站起來,並且進行戰鬥時造成的二次傷害。若無這後來的二次傷害,余柏林只需要將骨頭接好,等待骨頭自動癒合即可,也不用做這折磨人的手術了。


  車軍醫主導這次手術,席御醫給他打下手——作為軍醫,車軍醫經常做這種手術,更加熟練。席御醫雖然醫術不一定輸給車軍醫,但熟能生巧,他少有動手,自然不敢攬大。


  這時候余柏林的腿最重要,什麼地位什麼自尊都是其次的了。


  車軍醫小心翼翼的用鑷子將余柏林肌肉中碎骨取出。這夾子構造已經很接近後世的醫用鑷子,也是用銀子所製造。在華國古代,有詳細記載的醫用外科手術可以溯源到春秋時代,那段時間因為戰爭頻發,所以外科手術發展很快。


  後來因為玄學興起,鼓吹人體多麼神秘,鼓吹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損,外科手術一度被斥為邪道而被壓制,外科手術技術漸漸落後。


  不過臨近幾個朝代,特別是本朝摒棄了這種說法,再加上歷史上有一個著名的神醫用外科手術在戰場上救治了多名傷員,其中不乏權貴,因此外科手術又開始興起。


  余柏林雖然感官有些麻木,但意識還是清醒的。據他觀察,車軍醫手中那一套手術工具,已經十分齊備,有各式鉗子、鑷子、柳葉刀等,並且每劃一刀,車軍醫就會把刀往蠟燭上燒灼一會兒,然後放在酒中冷卻晾著,再換下一把,幾把刀輪著用。


  雖然他或許不知道細菌感染之事,但在長期的軍旅生涯中,這些軍醫們已經摸索出一套最為完善的手術流程。


  車軍醫將碎骨取出之後,讓席御醫再檢查一次,生怕自己漏了一塊,讓其長在余柏林血肉中,給以後留下隱患。


  席御醫仔細檢查之後,示意車軍醫確實碎骨已經取出,兩人開始正骨。


  這時候沒有鋼板鐵釘,大夫們是用一種熬制的骨膠來粘合骨頭。這種骨膠的好處是之後會被人體吸收,沒有副作用。副作用自然是固定作用強不到哪去,若不小心就會重新錯位。所以在外部也得用木板固定,並且長時間卧床休養。


  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是古訓。


  因余柏林基本上只有一處折斷,所以正骨和粘合的過程十分順利。其餘碎骨頭,太細小的直接扔掉,只有幾塊較大,又找得到原來位置,被黏合了上去。


  然後車軍醫小心翼翼的將傷口合攏,用開水煮過的蠶絲做線,串銀針上,小心翼翼將傷口縫合。


  車軍醫在做完這些之後,就坐到一旁休息,一個勁兒的喘氣。顯然這次手術雖然在他從醫生涯中並不算特別棘手,但因為病人身份地位不一樣,所以車軍醫的精神十分集中,心理壓力十分大,一鬆懈下來,就異常累,連手指都抬不起似的。


  席御醫接手之後的收尾工作。他給余柏林清理傷口,敷上藥膏,包紮,然後綁上木板固定。之後,他讓人在床上搭了一個架子,將余柏林的腿略微吊起。


  最後,其餘御醫熬制的生血療傷的葯便端了上來,余柏林接過之後,一飲而盡。


  嗯,味道很是一言難盡。


  喝過葯之後,御醫們才讓封蔚和大寶進來。


  「所幸骨頭碎裂並不嚴重,好生休養應該走路無礙。」車軍醫道,「余大人性情堅韌,中途未喊過一聲痛。」


  在和達官貴人說病情時,這些大夫們有五分,都要說到十分。封蔚聽到車軍醫說「走路無礙」,就知道手術十分成功,如果恢復得當,至少與常人無多大差距。


  至於是否還能習武,封蔚並不在意。余柏林本來就是文官,武不武有什麼關係?這次他被嚇到,若有危險,絕不可能再讓余柏林去了。封蔚心想。


  「林。」大寶看著余柏林吊起的左腿,又開始抽泣。


  藥物中有催眠的成分。余柏林忍著困意,對著大寶招招手,待大寶走進之後,他微笑著揉了揉大寶的頭,道:「不要太難過,這次並非你一個人的錯。」


  大寶忙搖頭:「就是我一個人的錯!就是我、我的錯……嗚嗚……對不起,林……對不起……」


  余柏林將大寶的頭按在自己肩膀上,拍了拍大寶的背:「不,這次確實不是你一個人的錯。陛下放心讓你來這裡,就是信任澈之和我。澈之做的很好,他一直在教導你獨立。但我做得很差。我還當你是孩子,只教導你學識,但人心的黑暗面,從未向你提起。」


  「在我心中,你還是當年那個小小的一團,瘦瘦弱弱,比小寶還輕上幾分。大寶重感情,心思細膩,對人善良又體貼,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好孩子。所以,我不忍心這麼快讓你長大,給你教導長大后的世界,告訴你世界上還有那麼多背叛和爾虞我詐。」


  「你小時候就經歷過這些事,現在陛下和娘娘,澈之和我,都能保護你,都想讓你再單純幾年,好好享受作為孩子的生活。」余柏林苦笑道,「但我忘記你是太子。即使我不願意,還是有那麼多危險和引誘,時時刻刻威脅著你。越隨著年歲增長,這些危險和引誘就越多。你畢竟不真還是原本的小孩,不能再背著你抱著你,幫你隔絕所有居心不良的人。你得自己判斷,自己保護自己。」


  「是我錯了。作為老師,我並不合格。」余柏林嘆息道,「若我早些教導你,那些人小小的心思,你應該一眼就能看穿。即使你想要背著我們去狩獵,也會做好更周全的準備,比如選擇更合適的人和路線,並且做好最壞的打算。」


  是他自己沒有教導大寶長大。現在大寶被騙,差點釀成大錯,責任最重的不是大寶,而是自己。


  「我早就說你太溺愛大寶了。」封蔚摸了摸余柏林腿上木板,道,「不止你,哥和嫂子都很溺愛大寶小寶,倒顯得我是個大壞蛋似的。」


  余柏林挑眉:「你也確實是個大壞蛋。你行動中有幾分真心有幾分逗他們玩,我還看不出來?」


  封蔚訕訕道:「反正我不和你們一樣,那麼溺愛大寶。」


  余柏林又拍了拍大寶的背:「好了,不哭了,大寶是個大人了,犯了錯不能只哭,我們需要用行動來彌補錯誤。」


  大寶抬起頭,使勁的揉了揉紅彤彤的眼睛,道:「大寶是大人,不哭了,不哭了!」


  「嗯。」余柏林微笑道,「我想澈之肯定會帶著你去處理後續的事。雖然很殘忍,但是大寶要好好乾。」


  封蔚笑道:「這都被你猜到了。安心安心,我一定寸步不離的守著大寶。如果大寶再敢調皮搗蛋,我就打他屁股。」


  余柏林狠狠的瞪了封蔚一眼,封蔚連忙做投降狀。


  「我會乖乖聽王叔話。」大寶吸了吸鼻子,道,「會好好彌補錯誤。」


  余柏林點頭:「好,你有錯,我也有錯。嗯,澈之也有錯。我們一起改正錯誤,以後都不犯同樣的錯誤的話,那麼這次犯錯就是有價值的。」


  封蔚一臉「什麼?我怎麼也有錯?」的表情,被余柏林撇了一眼,立刻調整表情乖乖認錯。


  好吧,他也有錯。就該派人把大寶好好看著,不管大寶高興不高興,都應該寸步不離。他太信任大寶的乖巧,和哥從京城派來的人了。


  余柏林說過一番話之後,神情已經非常疲憊。封蔚看在眼裡,拍了拍大寶的腦袋,道:「你先休息,睡醒了陪你吃好吃的補補身體。不是說吃啥補啥,給你燉豬蹄。」


  「……不要。」余柏林實在困狠了,說完之後便沉沉睡過去。


  封蔚拉著大寶,小心翼翼退出門外,然後吩咐下人好好照顧余柏林。


  「你也去休息,我先去金刀衛一趟。」封蔚一出余柏林房間,臉上笑意立刻消失無蹤,「我不跟著,不可以擅自出門。」


  「不會了。」大寶搖搖頭,「我可以跟著去嗎?」


  「你先休息。待養足了精神再說後面的,別病倒了。」封蔚道。


  大寶擔心道:「可王叔身上也有傷。」


  封蔚露出笑容道:「沒事,小傷口。我是打過很多仗的人,這點傷口根本就不叫傷。聽話。」


  大寶想了想,慢慢的點了點頭。王叔有他自己的決定和想法,他只要聽著就好。
……

  封蔚在勸大寶睡覺之後,就立刻騎馬出門,去了金刀衛。


  此時太陽已經西沉,金刀衛中燃起了火把,似乎要通宵熬夜似的。


  封蔚一路毫無阻攔的走到獄中,劉溥正在審問其中一個侍衛。


  就算是在戰鬥中受傷的侍衛,經過醫治之後,都被轉移到金刀衛的監獄之中。條件不差,軍醫照舊會幫你看傷換藥,甚至飲食都不差,重傷者甚至還有人照顧。


  但只要進了金刀衛的監獄,這些人的心中就已經沉進了深淵中,瀰漫出來的是濃濃的絕望。


  在審問中的劉溥,一改平日嬉皮笑臉的神情,其臉上表情,和被他經常吐槽的兄長有十成的相像。這時候看兩人,誰也知道他們兩是親兄弟。


  見封蔚進來,劉溥連忙行禮:「下官見過王爺。」


  「不用虛禮。」封蔚道,「千戶可曾審到什麼?」


  劉溥愧疚道:「下官還未審出來。」


  封蔚並不怪罪。磊子因為偷襲大寶,被余柏林情急之下砍傷落馬,在混戰中傷重不治。沒了這個擺在明面上的罪魁禍首,其餘韃靼又無一被俘虜,好不容易留下的活口也全部自殺。劉溥要審問,的確很難。


  「那些攛掇太子狩獵的侍衛,都說自己是無辜的。」劉溥道,「以他們拚死保護太子的舉動來看,這應該不作假。」


  封蔚挑眉:「一個太監,就挑動了這麼多人?」


  劉溥道:「王爺的意思是?」


  封蔚冷笑:「就算拚死保護太子,也不見得是真的無辜。或者說,幕後之人,不一定真的是想讓太子出事。」


  劉溥神色一凜,道:「不是讓太子出事?難道不是私通韃靼?」


  「私通韃靼是真,但這是手段,不是目的。」封蔚環視了一下被審問的幾位侍衛,道,「韃靼已是日薄西山,有什麼可謀取的?難不成韃靼還能入主中原,給他個一字並肩王噹噹不成?」


  劉溥沉思。的確如此。北疆漢民為韃靼帶路,尚且可以說是被金錢誘惑。朝中大臣頂多不作為,哪可能真為韃靼做什麼事?朝中大臣又不是傻的,韃靼入境,他們也沒好果子吃。


  他們可能為了自己軟弱和短處利益,會卑躬屈膝的消極求和。但做出綁架太子,為韃靼謀取好處之事,他們腦袋又沒被門夾了,這對他們一點好處都沒有。


  「王爺,人已經帶到。」這時候,門外突然有人報告道。


  封蔚對劉溥道:「審審這人。」


  劉溥一看,被封蔚親兵五花大綁並且嘟著嘴扔進來的人,正是王府一小廝,還是封蔚從京城帶去的老人,平日在封蔚面前頗說得上幾句話。


  金刀衛拿走那小廝嘴中破布后,小廝痛哭流涕道:「王爺,冤枉啊!」


  封蔚道:「本王對太子十分信任,再加上那日有事,當時並不准備那麼早去兵營。此人一直在本王耳邊念叨太子獨自留在兵營過夜恐怕有什麼事,本王才決定及早過去。」


  「事後本王才反應過來。他作為下人,平日從不對本王之事指手畫腳,也幾乎不往太子面前湊。怎麼那日就如此反常,突然說起太子之事?」封蔚冷冷的看著那個小廝,道,「你說,你怎麼突然想起,勸我去兵營?」


  那小廝忙哭訴,自己是忠心為主,真的擔心太子。不過現在他無論怎麼哭,都沒用了。


  封蔚既然懷疑他,那麼即使錯殺,他也絕不會放過。


  「下官會好好查清。」封蔚說了此事之後,劉溥也覺得事情很有些蹊蹺。


  再來那個叫磊子的太監事發,德王身邊有一個並不顯眼的伺候的老人也是別人的釘子,這十分可能。


  只是若德王說的是真的,背後之人到底是何目的?劉溥心裡十分焦急。只希望那背後之人不要藏的太深。


  他剛任千戶,就處理這麼大案子,背上壓力實在是有些大。


  封蔚在將此人帶來之後,就不再言語,只坐在一旁喝茶,冷冷的看著其他人被審問。


  他已經讓人快馬加鞭將此事告知兄長,待兄長來信之後,再做其他打算。


  封蔚在被那人反覆勸說的時候,心中就有疑慮。封蔚有野獸般的直覺,這直覺讓他躲過不少危險。


  這個人雖然是王府中來了兩三年的老人,但他平時木訥老實,端茶送水十分勤快,又有一手按摩的好手藝,且人緣很好。所以在選擇人跟著他一起去北疆時,便選擇了他。


  而且這個人在王府的確十分老實,自進府之後別說和人傳遞消息,甚至連家人也很少見過。所以一直隱藏到現在,封蔚也未曾懷疑過他。


  知道他現在表現出與平日不同的機靈和「體貼」。


  這一點和大寶身邊的磊子有一點相似。他們前後腳來到封蔚和大寶身邊,都是背景清白,與外人很少聯繫,更不用說傳遞消息。


  他們人緣都很好,平日都不愛往主人那裡湊,但無論是主人還是總管在想起他們時,下意識的就覺得此人可以信任。


  更讓封蔚懷疑的是他回到王府之後。明明之前那人表現得很關心太子,但在太子回府之後,他又恢復了以往的樣子,並未對太子有多少額外的關注。


  這前後反差十分奇怪。


  在金刀衛,有著外面人們聞之色變的嚴酷刑罰。劉溥在讓人用刑的時候,可一點沒有在外面陽光開朗的樣子。即使他仍舊是笑著,那笑容也是陰森森的,讓人背後直冒冷汗。


  或許,他的笑容並未改變,改變的是環境和心境。


  為了避免那人自殺,劉溥在行刑前就卸掉了那人下巴。他並未先就審問,而是直接用刑。


  金刀衛的鞭子使的十分有技巧,不會傷人性命,但是絕對讓人痛不欲生。而之後給傷口敷上的葯,其效用是好的出奇,絕對能讓犯人安然承受下一頓刑罰。但那副作用也是好的出奇。那種麻癢,彷彿是螞蟻在傷口處啃噬似的,而且會持續很長時間。


  而受刑之人手腳都被捆住,根本無法抓撓,只得硬生生的忍受這「治療時間」。待「治療」之後,受刑之人臉上眼淚鼻涕口水混做一團,渾身抽搐,嚴重的甚至會大小便失禁,現場十分骯髒。


  封蔚卻像是在觀賞一次有趣的節目似的,端著茶,就著金刀衛賣相不錯的點心,看完了整個刑罰過程。


  這種情況下還能吃得下東西,實在是讓人佩服。


  「帶他下去換洗一下。」劉溥見那人已經意識昏迷,便讓夏叔將人帶下,並將弄髒的地面清洗乾淨,然後繼續審問其他侍衛。


  劉溥對其餘侍衛還挺客氣,並未用刑。所以他們的精神狀態還算不錯。


  但這些人在旁觀了這麼一場「表演」之後,精神上最後一根稻草似乎已經被壓垮,一個個都恨不得將自己錯處全說出來,哪怕和這件事無關的也全說了出來,顯然是嚇破膽了。


  從京城帶來的這群侍衛,多數身份地位不錯,並非無背景的武夫。他們在面對韃靼,面對生死廝殺時是硬骨頭,那是因為人在生死關頭都會爆發潛力。


  但在面對刑罰的時候,就不一定了。


  比起在金刀衛受刑,被韃靼一刀砍了,那叫輕鬆。


  封蔚一一觀察著這群不知道是真嚇破膽,還是裝嚇破膽的人,待這些人自訴的罪責和「告密」全部記錄下來之後,封蔚才對著劉溥指著其中幾人道:「這幾個,再審。」


  那幾人立刻大驚失色。


  「軍中的姦細比你們表演的好多了。」封蔚道,「別在本王已經懷疑你們的前提下,妄想騙過本王。」


  「況且,就算弄錯了沒關係。誰挨不住刑罰死了,就當他也是姦細好了,順帶讓他的家人為他陪葬。本來保護太子不利,讓你們統統去死,也是理所當然,對吧?」封蔚露出看見獵物般嗜血的微笑,這時候的他,彷彿真如人們口中所說羅剎似的,「當然,你們好歹保護了太子,本王也不是那麼冷酷無情的人。能不能保護好你們的家人,就看你們自己的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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