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慰藉

  皇后清冷又溫柔的聲調中,是親昵揶揄的語氣,唐瀠喜歡這樣的聲音和語氣,卻又讓她因「不能吃」的前世歧義而跌入小小的羞赧里。


  幸好,皇后不知道,只當她臉蛋上的薄薄緋色是在寢被裡被捂了一夜的熱度未散。皇后抱著她向殿外走去,一路看見何物便指給她看,聲音淺淺淡淡地將物事的名字說給她聽。


  小孩兒是張白紙,大人便是畫筆,畫得重了紙會破損,畫得輕了痕迹不深很快淡去,最好耐心細緻地一筆一劃描繪,領她感悟世間萬物,使她漸漸擁有自己獨特的風景。


  繞過游廊穿過庭院,偏殿里宮人已然備下食案早膳。


  初到那日,皇後向乳娘問及唐瀠的膳食喜好。乳娘支支吾吾地回答乳汁與胭脂,話剛說完,小孩果然湊上來勾她唇上的口脂舔舐,已滿周歲卻尚未斷奶便罷了,胭脂哪裡能吃?

  唐瀠身量本就比尋常的同齡孩子矮小,皇后愈加憂心她體弱多病,日前召來太醫院醫正診脈,開了葯膳的方子,此後,也未見她再亂吃胭脂了,這才放下心來。


  早膳置於食案上,是一塊方形米糕、一盅溫熱牛乳與一碟新鮮的時令蔬果。半個時辰后,另有滋補養身的葯膳一盅,黑黢黢的,發苦。


  用早膳時,唐瀠乖巧,乳娘喂她什麼便吃什麼,不見哭嚷不見鬧騰。唯有用藥膳時,扭頭捂嘴,幾乎要將她的嘴強行撬開,才能喂進去——即便如此,也只皺皺眉頭淚眼朦朧,似受了委屈而已。


  皇后未曾生養過孩子,待字閨中時在金陵顏家,幾個叔伯膝下的幼兒稚子卻是哭鬧得令人心煩。


  覺得奇怪,問了乳娘才知,她自出生起便不大哭的,乖得很,照顧她格外省心,像昨日那般的嚎啕大哭幾乎從未有過,所以格外惹人心疼。


  外敷的藥效好,小孩臉蛋上的淤青消弭不見,肌膚白皙細嫩。


  皇后瞧著那處,目光停留許久,心裡默默嘆了聲氣,抬手揉了揉小孩的腦袋,柔聲與她說:「母后今日要外出,你與乳娘好好待在宮中,葯膳雖苦,不能不吃。」


  唐瀠知道皇后要去報國寺,平日她們談話並非總是避開她的,她能聽見隻言片語。報國寺這幾日開設水陸道場,超度夭折的太子弘亡靈,為皇室宗親祈福。


  太子弘是帝后的上一個過繼子,聽說與帝后的感情都很深厚。


  皇后每日事務繁忙,尤其近日,早膳后她便離開,唐瀠入睡時,她都還未回來。


  按理說,皇后外出無需向唐瀠交待,大冬天室外寒冷,她自然是與乳娘好好待在宮中的。葯膳,向來是皇后喂她她才喝,皇后哄她喝葯膳時聲音與眼神愈加輕柔,幾乎要化成水,涓涓細流般淌過她的心田,都忘了葯膳是苦的。


  今日不知為何,還未喂她喝葯膳,皇后便要外出,但想來是急事,又擔憂她不願服藥才溫言叮囑。


  唐瀠是不愛喝葯,葯苦。她不僅嗅覺靈敏,連味覺也比常人靈敏,有點兒苦的葯她喝進去便是十分的苦。可是,她從來不希望自己成為別人的負擔與拖累。


  唐瀠瞭然,手裡抓著被乳牙咬得坑坑窪窪的蘋果塊,目光清湛地盯著皇后,幅度很大地點頭,很鄭重其事的模樣:「會聽話。」


  這幅模樣,在皇后看來卻有些傻氣,她不禁輕聲一笑,雍容優雅地起身,回頭望了唐瀠幾眼,這才翩然離去。


  報國寺。


  南北高僧齊聚,設壇誦經,超度亡魂。寺院中香客密集,熙熙攘攘,人頭攢動。


  小沙彌手持楠木佛珠,推開房門,蕭慎道謝,抬腳走入。


  房內空無一人,桌上紫檀木茶壺一個,薄胎白瓷茶杯兩隻,茶水新泡,熱氣與茶香蒸騰氤氳,緩緩撲入人的鼻間。


  張顯昭將自己與皇后對弈之事告與蕭慎,蕭慎捻須沉吟,令他將棋局擺出來。張顯昭雖滿腹疑問仍是照做,待他復原當時的棋局,蕭慎便知皇后是何用意。


  張顯昭自詡棋藝高超,殊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皇后就是那人外之人。她出身世家望族,又是政治清明不壓抑女性的年代,自小聰敏靈秀,習學六藝觸類旁通,棋藝是其父顏懷信啟蒙,顏懷信那等心思城府教導出來的人,棋藝怎會不及張顯昭?

  蕭慎與張顯昭對弈,是知他年輕氣盛,自己也無意事事爭先,便讓著他,知道他幾斤幾兩,於皇後來說,取勝不應耗費功夫。


  蕭慎猜測,答案在棋局裡——果然,黑白棋子間藏匿巽卦,離卦。巽卦屬木,木主東方,報國寺位於皇城東;離卦屬火,本朝屬火德,開朝□□皇帝為宣揚佛法建立報國寺。


  皇后請旨為太子弘主持的水陸道場也開設在報國寺。蕭慎篤定猜想,休沐這日便前往報國寺,哪知,皇后竟不在?


  房門輕響,一縷佛香飄入。


  蕭慎轉身,向入內的了塵大師頷首作揖。


  了塵大師是報國寺的方丈,佛法高深,鶴髮白眉,已有一百餘歲,依然精神矍鑠。


  了塵大師不緊不慢地將懷中錦盒遞與蕭慎,豎手於胸前輕捻佛珠,告了幾句佛后,緩步離開。


  錦盒底部刻紋烙印,是宮中將作監的手筆。


  蕭慎打開,內里一張信紙,紙上簪花小楷寫著寥寥數語,一目掃過。蕭慎的瞳孔頃刻間睜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感到震驚。他盯著信紙,目光久久未能移開,最後,搖搖頭,沉聲嘆氣道:「慧極必傷。」


  儲君人選既定,朝臣紛紛站隊。壽王第七子是年十歲,其父教導有方,素來端方內斂,與夭折的太子弘頗為相像,定然受皇帝寵愛。宣城郡王嫡長子是年四歲,靈巧可愛,樂天達觀,若不是年紀幼小,也應與壽王第七子旗鼓相當。


  至於「端王」那個還未斷奶的女娃娃,眾人只當她是充數的,無人看重在意。


  金烏西沉,皇后才回來。


  殿外寒風凜凜飛雪漫天,皇后入殿帶了一身的濕寒氣息,忍冬服侍她解下狐裘,換上舒適寬鬆的常服。


  繞過雲母屏風,便看見羅漢床上唐瀠歪歪扭扭地在那兒靠著睡得很沉,乳娘手握書冊念與她聽。乳娘不大識字,連蒙帶猜念起來磕磕絆絆,官話也說不利索,夾著姑蘇的鄉音。


  皇後走過去,乳娘聽見腳步聲忙起身行禮:「殿下。」


  皇后輕輕點頭,唐瀠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待看清來人後眼睛睜得極大,眸子里盛滿等候的歡喜:「母后!」


  一日日地,越來越黏她了,便如當初的弘兒一般。


  皇后這般想著,溫聲應答她,坐到她身旁,問她:「乖乖喝葯不曾?」


  雖說是問,但是皇后的語氣很平淡,沒有大人對小孩慣有的威脅,甚至沒有質疑,很信任她。


  唐瀠點頭:「喝了。」


  乳娘笑著在旁補充:「不僅喝了,還比往日乖巧許多,藥渣都未剩下。」


  乳娘說的是實話,可唐瀠卻突然很心慌。她的本意是讓皇後放心,皇后聽了乳娘的話,萬一以後不喂她喝葯了呢?

  她喜歡皇后,喜歡和她親近,她能感覺到皇后對她的好,哪怕很淺很淡,但是她能感覺到,她確信。


  想到以後可能得不到餵食,唐瀠有些失落,她耷拉眼角,意外地瞥見皇后的手背泛紅,外面天冷,她出去這麼久,想必凍著了。


  皇后彎彎眉眼:「乖。」她抬手,要去摸摸她毛絨絨的腦袋,到了半路又縮回來,手心冰冷,當心她受涼。


  結果,那孩子伸出兩隻小爪子,抓住她的兩隻手握著,小爪子在寢被裡捂久了很暖和,覆蓋在她的手心上像溫暖的小火爐。


  唐瀠望著她,眼神很真摯熱切:「母后……冷……捂熱熱。」


  皇后的眼睛里閃爍幾分動容,隨即,她縮回手來,小孩的手很小不足以完全覆蓋她的手,因此指尖溫熱,餘下冰涼。而只那一點溫熱也像一簇火苗似的,在心頭火焰騰飛,格外溫暖。


  忍冬適時遞來手爐,皇後接過,又令她重將小手縮回寢被裡才與她說道:「你乖了,母后不冷的。」


  忍冬在旁看著,眼角不由有些濕潤起來,這一幕場景熟悉無比,最容易戳中皇后的心窩。皇后自從入主中宮以來,為皇帝撫養過四個孩子,皆是過繼子。


  第一個,說來好笑,那陣子先皇后薨逝不久,皇帝哀痛心死,行將就木的模樣令人憂慮,因此擇選的是弱冠之齡的藩王世子,與帝后差不多年齡。這般大的孩子,又幾乎無長幼之分,養不出多少情分。


  第二個孩子與第三個孩子,是一道搬入未央宮的,許是聽說了上一位儲君中毒身亡的傳聞,對皇後設下許多心防,自然沒有母子情分。


  第四個,便是太子弘了。剛入宮時,六歲大的年紀,少年老成沉默少語,忍冬起初誤認為他也防心極重。哪知竟是個格外懂得體貼別人的小郎君,依賴皇后又愛護她尊重她,不許旁人說皇後半分不好。


  腦海里回想往日種種,忍冬抬袖擦了擦眼角,看向羅漢床上枕在皇後腿上可愛乖巧的女孩,想起她這幾日偶爾溫馨懂事的舉止,時常能勾起皇后對太子弘殿下的思念,忽覺她的到來,也許正好是一份適宜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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