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聽政

  十歲的臨川郡王唐琰與五歲的六殿下唐玳已到入學之齡,每日卯時天未亮便至文華殿通四書習六藝,金烏西沉方止。周歲有餘的七殿下唐瀠在未央宮清閑了幾日,今日,午膳后乳娘帶她去謹身殿,皇帝處理日常政務,她與兩個哥哥在屏風后聽政。


  乳娘將唐瀠安穩放置在坐榻上,從懷裡掏出幾個玩具遞給她,不甚放心地出殿往值房去等候。乳娘憂心她哭鬧,民間的孩子被爹娘寵慣了七八歲才送入學堂也是有的,皇室的孩子再如何金枝玉葉,也是離不得爹娘受不得拘束的,怎會靜下心來聽政?乳娘在值房裡搬了張紅板凳,坐窗下觀望,做足了被人傳喚將唐瀠抱走的準備。


  屏風為應景的時令屏風,鋪畫了漫山遍野的梅林,臘梅迎風綻放,兩三朵簌簌飄落,賦詩「冬至」一首於右側。


  唐瀠盯著屏風上的硃砂印戳看,印戳作篆體,兩字人名她只勉強認出一個「顏」字,另一字無論如何也辨不出了,但想來應該是元皇后顏祁。


  唐瀠成熟的心智早已脫離了戲耍玩具的年齡,若不玩,她本不像尋常孩童一般愛哭鬧,又恐遭人疑心靈異,只好伸出小爪子在懷裡摸索——竟摸出一隻五指粗短肉渦深陷的手!

  唐瀠「咦」了一聲,瞪大眼睛低頭看,被她抓住右手的六殿下唐玳不好意思地笑笑,肉乎乎的指尖兀自緊緊地攥住色彩斑斕的泥叫叫。唐玳尚未束冠,扎了個小辮,腦袋圓乎乎,眼睛圓乎乎,耳朵也圓乎乎,笑起來眼睛眯成縫,人畜無害的模樣實在讓人難以拒絕。唐瀠猜測,唐玳活潑好動,坐不住,又苦於無樂趣可尋,便鬆手由他拿了泥叫叫。


  臨川郡王唐琰坐在唐瀠的另一側,眉清目秀隱有少年英姿,雙手置於膝上,脊背挺直,規規矩矩地坐著,嘴角平整,八風不動。


  泥叫叫的表面五顏六色,尖喙鳥狀,頭尾各自鏤空圓孔,向尾巴末端吹氣則響,聲音清亮。這是民間常有的玩具,唐瀠在姑蘇時,母親端王妃給她買了一隻,比唐玳手裡這隻工藝稍差些。唐玳果真孩子心性,拿著泥叫叫看了又看,樂得笑出兩排低矮的乳牙,張嘴要吹。


  屏風遮物不蔽音,唐琰與唐瀠皆聽見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腳步聲沉穩緩慢像極了皇帝。唐琰向唐玳看了一眼,輕輕擰眉,猶豫少頃還是決心置之不顧。唐瀠則在聽見腳步聲的剎那間便下意識地伸長小手,試圖制止唐玳,小個子小短腿小胳膊小力氣……想也知道,猶如蚍蜉撼樹。


  泥叫叫的哨聲響徹嚴謹肅穆的謹身殿,「蚍蜉」撼樹不得反栽了個大跟頭,左手還被「中山狼」唐玳塞進罪證泥叫叫。皇帝上前一步抱住唐瀠,素來溫良親和的面容儼然掀起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他四歲登基,雙肩上擔著萬里河山,並非不知辛苦,兒時卻從未懈怠習政,律人律己,教養孩子尤甚。


  天子一怒浮屍千里,虎毒不食子的道理孩子曉得,可眼前這位畢竟不是親父。唐玳方才吹響泥叫叫,便看見屏風後面繞出只祥雲龍紋的錦靴,心下著慌,想也未想便將泥叫叫就近塞給唐瀠。皇帝臉色不好看,唐玳心虛,少不更事,臉色發白起來。唐琰恭謹行禮,心中揣著幾個文華殿習學時的問題尋機發問,面無異色。


  皇帝抱著唐瀠,唐瀠捏著泥叫叫的手心裡布滿薄汗。前世未被領養前,福利院生活困難,孩子們互幫互助著一起成長,久而久之,她便生出顆友愛之心,搶泥叫叫不讓唐玳闖禍的行為近乎出於本能,她哪裡知道會被反咬一口。唐瀠不確定皇帝是否親眼看見始作俑者,只好做最壞的打算,左右她剛滿周歲,闖禍鬧事情有可原。


  哭鬧是萬不得已的下下策,前世經驗告訴她,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成年人不會喜歡小孩的嚎啕大哭,也不會為之動容心軟,只會冠以「熊孩子」的美稱。那就只有——


  賣萌了。


  皇帝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在手腳戰慄的唐玳身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眼唐琰,最後才緩緩落在唐瀠的小臉上。登基十數載,皇帝自有不怒自威的氣勢,定定地盯著唐瀠與她手裡的泥叫叫。皇帝張口欲言,唐瀠未卜先知般先耷拉眼角,粉嫩的嘴唇微微嘟起,低著小腦袋作出認錯卻又感到委屈的模樣。


  女兒肖父,唐瀠像端王。端王年幼時在宮中給皇帝擔任侍讀,那時太后還未薨逝,除親子皇帝以外最喜愛端王,常誇他生得好,尤其一雙桃花眼似笑含情。唐瀠年紀弱小還未長開,桃花眼只雛形而已,殺傷力不足。皇帝沒有鳴金收兵的意思,板著臉和她僵持,哪知不多時,唐瀠的一雙纖長眼睫上便掛了薄薄一層淚珠。


  皇帝皺眉,他向來不喜動輒哭鬧的孩子,此番讓唐瀠來謹身殿聽政,是蕭慎提議,他又聽聞唐瀠乖巧,這才恩允。


  忽然一隻軟嫩的手指觸碰自己的眉頭,皇帝的眉頭皺得越發深了,聲音低沉:「你這是作甚?」


  唐瀠的瘦小雙肩沉下去幾分,顯出些許膽怯,又鼓起勇氣伸長手臂撫平皇帝的眉頭,糯聲說:「父、皇……不、氣氣……」


  皇帝未曾想過唐瀠這般年歲的孩子竟會如此懂事,心頭霎時湧上溫暖,將怒意平息。他想平心靜氣地說教她幾句,犯錯應該擔責,眼淚無用。女孩的指腹柔軟,涓涓流水般淌過他的眉間,他垂眸看她,她眼睫上的淚珠隨著眼睛輕眨,業已漸漸淡去了,餘下眼角的紅圈未褪,下唇還被咬出幾道小口子。


  沒哭,堅強隱忍著不落淚。


  皇帝心軟,頓覺自己未免小題大做。方才他自屏風后瞧得清楚,唐玳吹響泥叫叫,唐瀠與他爭搶,唐琰作壁上觀。三個孩子都有錯處,唐玳自不用說,唐琰作為二人的長兄冷眼旁觀枉顧友悌之道,唐瀠與哥哥爭搶玩具不懂得謙讓。皇帝原是想由小到大挨個兒說教,在唐瀠這兒卻先熄了火,他又仔細斟酌,唐瀠稚子而已,「謙讓」二字於她來說的確難以領悟。


  皇帝看了看唐瀠,心想許是她自民間出生歷事早的緣故,成熟懂事了些,才會讓他不自覺地將她當作大孩子來教養。


  「打罵可免,要罰。」皇帝金口玉言,擺出了教訓孩子的架勢總不能即刻軟言道歉,他嚴肅正色地抱走唐瀠。


  屏風隔開裡屋與正殿,左右又有內侍宮娥,唐玳與唐琰即便好奇也不敢探頭去看。唐琰尋不到機會提問,只好藏在心裡,靜靜入座。唐玳坐著,抓頭搔耳,後知後覺地憂心唐瀠的處境,頗有些內疚。


  正殿御階之上,皇帝執筆批閱奏摺,唐瀠在他身旁「挨罰」——小屁股坐著唯有九重天子可坐的龍椅,懷裡捧著御賜的一碟精緻糕點,一小塊拿在手裡啃得坑坑窪窪,另得御前總管徐德海伺候擦嘴擦手。


  忽有內侍通報:「吏部尚書王泊遠遞牌請見——」


  皇帝宣他入內,看了眼唐瀠。小孩兒果真懂事,拿在手裡的糕點遞給徐德海,嘴角手縫擦乾淨,沒規沒矩胡亂盤著的小腿也如皇帝般垂落下去,雙手扶膝,正襟危坐。半生不熟的小大人模樣,皇帝眼裡笑意愈濃,糕點是藩國新進貢的,未央宮想必沒有,便吩咐徐德海派人送些過去。


  王泊遠入殿,叩首,抬頭欲稟事,卻被自御案后冒出的一個小腦袋給驚著了。君心難測,儲位不定,王泊遠咽了咽口水,鎮定自若地與皇帝商談政事。


  短短几個時辰,唐瀠收穫頗豐。皇帝雖然病弱,卻是位從諫如流的明君,覲見的大臣並非皆是世家望族出身,不乏五大三粗忠心耿耿之人,談及朝政利害民生盈虧便紅脖子瞪圓眼,很有幾分與皇帝力爭立場的意思。皇帝胸襟廣闊,溫文爾雅,耐心傾聽少言寡語,若言語必一針見血,使大臣心悅誠服地領旨告退。


  聽政,聽的自然不是話家常,要將君臣相處之道,馭臣之術,納諫留中之間的平衡取捨……從平淡無奇甚至略顯乏味的對話里抽絲剝繭出來,心領神會。


  筵席後唐瀠頓悟自己的炮灰身份,不奪嫡不即位,她哪怕作個閑王,也必得學會如何在洶湧澎湃的暗流中斡旋,保全身家性命。


  申酉交替之時,乳娘方入殿將唐瀠領走。


  小兒容易睏覺,唐瀠撐了一個下午著實不易,回去時趴在乳娘背上睡得直吐泡泡。臨近未央宮,鼻尖隱約嗅到馥郁的清香,她驀地睜開眼睛,不遠處的房檐下,皇后倚閭而望,隆隆寒冬中,一呼一吸凝成淡薄的白汽,她晚妝雲鬢,丹蔻十指溫婉地交錯於身前。白汽愈積愈厚,她的目光透過白汽穿過宮牆夾道,看向粉妝玉砌的小女孩,她在那白汽中彎唇淺笑,似盈手一握,將夜夜星輝攬於懷里,透亮溫熱至眼底、至人心。


  乳娘知唐瀠醒了,將她放下來想牽她走,哪知眨眼的功夫她便撒腿朝前跑了。腳步不穩,搖搖晃晃如爛醉之人,乳娘憂心她跌傷忙追,皇后疾步上前將她安穩抱著,才向乳娘問道:「今日如何?哭鬧不曾?」


  乳娘:「小殿下聽話,只乖乖坐著,偶爾出恭餵食需喚人伺候。陛下高興,賜了幾碟糕點下來。」


  皇後點頭,唐瀠小手勾著她的脖子,忽閃忽閃地眨著大眼睛,似有話要說。教導小孩需得鼓勵,周歲時學步學語,最是緊要,皇后定睛看她,眸中滿是鼓舞誇讚之意。皇后的眼睛長而不細,眼角微微吊起,哪怕洗盡鉛華也暗含几絲嫵媚,平素與人說話卻以內斂的氣度涵養將嫵媚藏匿於無形,最是撩人。


  唐瀠盯著皇后的眼睛看,不捨得移開視線,清脆地說道:「母后……」


  皇后微笑:「嗯。小七想說什麼?」


  唐瀠沒有乳名,皇后認為唐瀠的生母在世,自己即便作為繼母也不該擅自為她取名,她序齒行七,就喚她小七。


  困於稚子的發聲器官限制,唐瀠支支吾吾小半天,只模模糊糊地讓皇后聽懂了一個「想」字。皇后揉揉她的小腦袋,溫柔地回應她:「小七乖,母后也想念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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