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薄玉

  兩年前,蕭慎與皇帝引薦一人——薄玉。武舉出身,智勇雙全,於沙場能以一當十,坐後方可運籌帷幄,巾幗不讓鬚眉。皇帝將她調遣至海州歷練,果然不負厚望,剿倭亟獲大捷,軍功累累!


  主將既定,北伐西戎的隊伍御筆揮灑,頒告朝野——


  海州都指揮僉事薄玉暫領征西左將軍之職,率軍二十萬突襲北上;定州衛指揮使顏宗任,率軍十萬壓陣後方;兵部右侍郎樂茂,率軍十萬奉旨督軍。


  薄玉受蕭慎知遇之恩,自然效忠皇帝,樂茂不必說,他本是蕭慎的門生。這場仗,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目的何在,一來剿滅西戎永絕後患,二來提拔新將收回兵權。將顏宗任捎帶上,是不好當著滿朝文武下金陵顏家的面子——哪怕皇帝對顏氏的不信任業已昭然若揭。


  兵家有言,故不知諸侯之謀者,不能豫交;不知山林、險阻、沮澤之形者,不能行軍;不用鄉導者,不能得地利——西戎與晉朝相隔兩山一水,猶如天塹易守難攻。薄玉心思縝密,非急功近利之人,她一面與阿木爾斡旋,一面深入敵方勘察地勢,力爭將西戎趕盡殺絕無處遁逃。


  游牧民族多血氣方剛刀尖舔血之人,阿木爾驍勇善戰又陰賊狡詐,依仗草原荒漠多變的氣候與地形,竟與薄玉等人斡旋了三四載。更有奇聞稱,阿木爾被薄玉揮戟斬下首級,血流噴注仍大喝一聲,震飛胸前箭矢,射中數人後仰天長嘯方氣絕身亡。


  可汗阿木爾魂歸西天,其餘人等繳械投降淪為俘虜。


  薄玉班師回朝,論功行賞,升任為海州衛都指揮使,統領十萬海州衛。


  孟春之月,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


  唐瀠五歲了,每日卯時早起赴文華殿習學,午膳后赴謹身殿聽政,日落時方回來。長發齊肩,未至及笄之齡,便梳理作髻不插簪。小孩的頭髮柔軟順滑,難於打理,皇后每每預留足夠的時間,手執玉梳髮帶,為她綰髻。此事,忍冬與乳娘皆可代勞,皇後知道唐瀠越長大越發黏她,她小小年紀習學聽政辛苦,童年過得本不自在快活,能慣著她的地方便慣著。


  兩人坐於床榻,朦朧的晨曦透過窗牖斜斜打入,溫暖怡然。


  扶著唐瀠的小腦袋梳清髮結,皇后捧起一束髮絲細看,根根烏黑柔順,毫無乾枯暗黃的髮絲間雜,摸摸她的後背,雪白的中衣在睡過一宿后也未被虛汗浸濕。聽乳娘說,唐瀠初生伊始便身弱體虛,皇后猶自記得,唐瀠周歲入宮那時,矮瘦如豆芽菜,請了太醫院醫正診脈,葯膳輔之,個頭才漸漸拔高起來。


  「母后……」唐瀠盤腿坐在皇後身前,聲音細若蚊蠅,又似撒嬌的嚶嚀,「兒臣困……」重生了五個年頭有餘,唐瀠自認還是不能適應古人的生物鐘,除卻休沐日,每日清晨五點起床,日日如此,怎能不困?


  唐瀠說著,小腦袋便怏怏地往後倒。皇后將它扶住,唇角彎彎看著她笑:「起來坐直了,頭髮被壓著如何梳理?」


  皇后雖這般說,卻是自己往後退了少許,留出些空隙。髮絲平分兩側,束結成環,兩彎髮髻自然下垂對稱,淺紫色的綢緞髮帶一端束於發環,一端翩然垂落,珍珠綴飾,落落大方。


  皇後放下玉梳,剛要喚忍冬與乳娘入殿服侍更衣洗漱,垂眸卻見唐瀠兩隻小手輕輕抓著她的胳膊枕著,不知何時已經悄然入睡。五官長開不少,鼻尖小巧,嘴唇粉嫩,兩截耳垂雪白可愛,纖長如薄扇的睫毛輕輕顫動,在下眼瞼落下一方陰影,那陰影上有著不合年齡又令人心疼的兩團烏青。


  忍冬與乳娘在殿外等候許久,未曾聽人傳喚,正面面相覷之際,房門輕響,皇后整衣走出,吩咐忍冬:「去文華殿給今日講學的鴻儒名仕賠禮,告個假,欠下的功課明日入學一併補齊。」


  忍冬恭聲應是,告退而去。


  皇后又與乳娘道:「你在此候著,過兩個時辰喚她醒來,進了早膳便來偏殿尋我。」


  北伐西戎的三四年間,皇帝的龍體幾乎以摧枯拉朽之勢一日日變差……若那一日到來,能寵溺嬌慣她的日子也不多了。


  兩個時辰后,乳娘依言入殿喚醒唐瀠。哪知甫一入殿,便被踢踢趿趿的唐瀠給撞個滿懷,乳娘見她襦裙的衣帶都未系好,一副火燒眉毛的模樣,忙邊為她系衣帶邊與她解釋。


  不是遲到不是缺席,唐瀠長舒了口氣,手指輕輕揉捻著髮帶,回想自己應是在梳理髮髻時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可是,皇后竟然未將她喚醒,旁的事情皇后寵她慣她,唯獨習學聽政不許她懈怠半分,今日卻是為何縱容?


  相處五年,唐瀠知悉皇后不是心血來潮之人,她做事循規蹈矩安分守禮,事出必有由頭。唐瀠不再疑慮,宮中飲食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進膳時需得細嚼慢咽,平和心境。


  半個時辰,她方用完早膳。平日這個時候,她定是在文華殿正襟危坐,尊鴻儒名仕為上師,頌讀史家典籍通曉大義。鴻儒名仕既為鴻儒名仕,自是談古論今學富五車,只是課堂氣氛嚴肅沉悶,多少有些受了拘束的感覺。照常理,四五歲方可入學,她天資聰穎——歸功於前世的基因與重生,三歲過半皇帝便讓她入學啟蒙了。


  入學的兩年間,因為生病也曾告過幾次假,落下的功課每次都是皇後手執書本親自教導,無一遺漏。皇后出自金陵顏家,母親曾經於女科中過狀元,耳濡目染,學識幾乎稱得上「淵博」二字。皇后與文華殿的鴻儒名仕不同,鴻儒名仕以大師自居,嘴上不說出來,身心端著拿著,喜愛挑揀難度頗高的知識講解,皇后則循序漸進,深入淺出,耐心又細緻。


  唐瀠喜歡聽母后給她開小灶補課,更喜歡與母后獨處,心中高興,去往偏殿的腳步越發輕快,幾乎趕得上跑了。


  游廊一側當值的宮娥內侍見她疾走,憂心她被裙角絆住,皆低呼提醒:「七殿下當心——」


  唐瀠穿著一件淡藍色襦裙,襦裙布料華貴針線緊密,素白交領上緣邊織金海棠,裙角底邊紋飾瓔珞串珠,又有髮髻相襯,越發雪嫩可愛如觀音座下的仙童。唐瀠小跑至偏殿,想也未想便推門而入,走了好幾步卻又輕手輕腳地退回去,躲到門后吐了吐舌頭——平素在未央宮,她牛皮糖似的黏著母后,禮數沒有在外面周全。若有客人,自然得端然守禮,勿要讓人覺得母后教導無方了。


  今日,未央宮裡來了客人,便是陞官進爵風頭正勁的薄玉。


  聽聞房門與腳步輕響,薄玉回頭望去,空無一人,不禁面露疑惑。


  皇后與薄玉對桌而坐,看得清楚,彎唇淺笑:「一隻小貓,野慣了,拿她無法。」


  小貓?還是野慣了的小貓?未央宮宮人眾多,侍衛上百,將它捉住攆出去即可,怎會拿它無法?薄玉越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待那「小貓」走到跟前,十指交錯於胸前,乖巧地垂首行禮:「母后。」薄玉心下瞭然,她自邊陲回京,便聽聞了許多趣事,其中一件,皇后與端王的嫡長女,過繼關係罷了,竟感情深厚得如同親生母/女。


  皇後點頭,拉她到身旁坐下,與她道:「這是薄玉將軍。」


  薄玉,這陣子唐瀠時常耳聞,將她沙場殺敵以一當十的颯爽英姿傳得神乎其神,不曾想竟會是眼前這位——烏黑長發高高束成馬尾,僅以一隻鍍銀雲紋發環束之,再無多餘的綴飾。雖是戎裝長靴,但肩背纖細,脖頸修長,眉目靈秀,右眉下有一粒細小黑痣。與預想中假男人一樣五大三粗的肌肉女截然不同,若按前世來說,便是反差萌。


  皇后三言兩語誇讚了薄玉率軍橫掃西戎的英雄事迹,唐瀠很配合,雙手握拳作崇拜狀,兩隻濕漉漉的眼睛閃閃發亮。被個半大孩子這樣看著,薄玉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耳垂頃刻間發紅,她呈上錦盒,取出內里的物事:「小殿下,這是『火/槍』,與神機營中的火銃略有不同,產自西洋。臣在海州剿倭時,倭人手執火/槍,我軍將士手執火銃,兩相比對下火/槍遠勝之。聽聞殿下喜歡西洋物事,臣便獻上此物——火藥未填充,陳設玩具罷了。」


  薄玉其實帶了一批倭人上繳的火/槍抵京,她想與蕭慎乃至皇帝推薦此物,優勝劣汰乃自然法則,兵壯則國強。然而,無論蕭慎或是皇帝,皆無甚改進火銃引進火槍的興趣,以之為奇技淫巧遂鄙之。


  唐瀠喜歡西洋物事是皇后無意間察覺的。幾年前唐吉利饋贈的香水,皇後用不慣擱在妝奩盒裡,唐瀠隔三差五地取出來瞧,偶爾纏著她詢問西洋之事。皇后以為她喜歡,自己卻對西洋知之甚少,宮中亦尋不出通曉西洋的夫子西席,便是唐吉利也並非常在燕京,只好四處搜集西洋的物事與她,讓她自己琢磨,許有所得,此番薄玉前來饋贈也是得皇后囑託。


  薄玉離開后,唐瀠將火/槍收納進錦盒裡,視若珍寶地抱入懷中,抬頭望了眼眉眼冷淡卻總對她展開笑顏的母后,心裡灌了蜜一般甜地發齁。


  午膳后她去聽政,皇帝聽聞她今晨告假,恐她身子羸弱季節變換又染恙,留她在謹身殿中進膳,詢問關心幾句這才放行。


  回到未央宮時,已是夜空繁星點點,月上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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