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結契

  事情說起來不複雜。


  皇帝派遣劉鐸赴鐘山恭迎玉石,玉石唯有沖雲子見過,知在何處,自是沖雲子領路,劉鐸率兵跟隨。緣山而上,山腰處的石頭夾縫內,沖雲子將那一枚赤色玉石小心翼翼地取出來,劉鐸定睛一瞧,嗬,巴掌大小,也是,白虎含在嘴裡的太大了也說不過去。劉鐸命人奉上黃色綾錦布帛與紅漆木匣,赤色玉石在沖雲子與兵士兩人手中交接,突然一記冷槍,聲響如雷,沖雲子和兵士俱是嚇得雙手發抖,玉石便應聲墜落,摔入眼前一條湍急的溪流中,好死不死地砸中鵝卵石,頓時七零八碎。


  沖雲子呆在原地欲哭無淚,劉鐸比他稍好些,他曾任職於上直衛,上直衛分三大營——騎兵營、步兵營、神機營,神機營配備火銃,適才那槍聲比火銃迅捷清脆些,分明是薄玉欲推薦給皇帝的火/槍。劉鐸當下篤定蕭相黨羽暗中搗亂,立即命人搜山,將那肇事者捉拿歸案。鐘山山勢並不險峻,風景秀美,蓊蓊鬱郁,素來是燕京中人休沐日踏青的好去處,兵士熟稔鐘山一花一木,不消時便將人領了過來。


  劉鐸看見來人,竟是三個嬌滴滴的小娘子,不待他厲聲質問,為首那人手腕一揮,馬鞭一甩,凜冽的風擦過劉鐸的鼻尖,輕嗤道:「劉鐸?許多年未見,眉毛長齊了?」


  劉鐸臉色微變,嘴角更是抽搐不止,像是回想起什麼慘痛如夢魘的經歷,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兩道眉毛,完好完好,他舒了口氣似的肩膀一松,隨即兜轉馬頭怒喝道:「爾等何人?竟敢衝撞唐突,驚碎天賜之物!」


  「何人?」女人俯下腰身撫摸馬匹的鬃毛,又彎了彎馬鞭,在掌心上輕輕敲打,望向劉鐸的眼眸中竟生出幾分埋怨,語氣也很是嗔怪,「我惦念著你,你卻未曾將我放在心上,說忘就忘,如此絕情呢。」


  這神馬神展開?眾人齊刷刷地將驚愕的目光聚攏在劉鐸身上,沖雲子羨慕地看著劉鐸,心道「好小子,竟然敢給顏氏女戴綠帽!」妻管嚴的劉鐸簡直要給這女人跪了,我認識你嗎小妹妹?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你這樣子,我回去是要跪釘板的啊!迫於周遭人無形中施加的壓力,劉鐸挺直腰桿,強撐起嚴肅:「姑娘究竟何人?劉某與你素未謀面。」


  桃花初開,風吹,樹梢枝椏上下亂顫,女人耳鬢半朵紅蕊嬌嫩欲滴,她自唇瓣綻出一抹狡黠靈動的笑容與那紅蕊爭奇鬥豔:「將你眉毛剃乾淨的人。」


  劉鐸手心發涼,情不自禁地雙腿夾著馬肚後退數步,顫聲道:「余……余笙?」這混世魔王幾時回來的?怎地長成了這般文雅溫婉的模樣?出雲大長公主莫是也回來了?接二連三的疑問自心底拋出,待劉鐸醒過神來,吃了一鼻子飛沙走石,余笙縱馬疾馳早走沒了人影。劉鐸氣急,朝自己的副將甩了幾鞭子,喝道:「蠢材!為何不攔!」


  副將那叫一個寶寶心裡苦:「嫂子要走,卑職哪敢攔?」又是惦念又是修眉,不是偷偷摸摸藏起來的情人還能是誰,稱呼「嫂子」有何不對?

  劉鐸怒上眉梢,幾欲拔刀砍他:「放你娘的狗屁,哪來的嫂子!」劉鐸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暗罵晦氣,見那沖雲子木樁似的杵在原地,提小雞仔似的將他提上馬,揚鞭催馬,「回去復命!」


  鐘山地處京郊,來回少說需半日,劉鐸與沖雲子馬不停蹄地踏上街衢,為時已晚,宮門落閘。劉鐸進不去,今夜值勤守衛宮城的卻是他的部下,且命他將玉石被余笙打碎的事情急報與皇帝。隨即,二人兜轉馬頭,便往顏府而來。


  顏遜簡直要被氣死,先帝沉迷沖舉之術終是魂歸西天,是以皇太后臨終前多番叮囑皇帝勿要輕通道士方士,皇帝若非病篤,豈會召見沖雲子?設壇扶乩,演了數月的戲,皇帝仍是半信半疑,不弄點兒祥瑞之兆出來,如何使他深信不疑?可好,唯一可證祥瑞屬實的玉石碎了,還是被嚇碎的,說出來他顏遜的臉面都覺得掛不住。


  虧沖雲子是個裝神弄鬼的道士,突然擰起一根唯物主義的死腦筋,不願搬一塊巨石給那口說無憑的白虎塞嘴裡,巴掌大小一枚,可不說碎就碎嗎!顏遜恨得牙根痒痒,陰測測地看了沖雲子一眼,沖雲子訕笑幾聲,欲將功補過:「顏相,貧道掐指一算,玉石即來,無需煩惱。」


  碎了就碎了,本來也是假的,再尋一塊篆刻幾個字補上去不就行了?顏遜就近抄起一個茶盞砸他腳下:「天賜之物天賜之物,你當是路邊的破爛石頭唾手可得?」皇帝三歲小兒邪?如此好騙!顏遜心裡腹誹,門下何人舉薦的沖雲子,一道扔出去餵豬豬都嫌蠢不吃!


  沖雲子眼疾腳快堪堪躲過碎瓷片,背上一片汗涔涔,這一躲便與劉鐸肩挨著肩,心念一動欲拉他做墊背。沖雲子捻起鬍鬚,繞著劉鐸踱步,一面打量一面感慨:「貧道卻是不知,劉統領竟如此懼內,區區一個小娘子,幾句話的功夫將劉統領的魂兒給說沒了。」


  大事未成先起內訌,領導人最是瞧不上此類,且沖雲子再無用處,顏遜喝令左右,將他亂棍攆出去,明日市井中自會流言四起,污他招搖撞騙。沖雲子遲鈍得很,呆若木雞被人架出去,也不知到了哪兒才扯著嗓子嚷:「顏相——貧道另有一計——」


  「計」的尾音未落圓,沖雲子悶哼一聲再無殘喘,約莫是遭了悶棍。頭疼,實在頭疼,顏遜坐立不安,起身繞著木桌轉了幾圈,向劉鐸問道:「那人真是余笙?十年未見,如何篤定?」


  先帝早喪,其時皇帝不過四歲稚子,皇位原是該傳給先帝的妹妹出雲長公主,出雲以繁瑣拒受,皇帝這才拾得便宜。未親政,皇位不穩,出云為使皇帝與皇太后心安,棄勛貴子弟,出降於默默無聞的醫官遠遁金陵,並生下獨女余笙。起初,每到歲末,出雲攜余笙進京入宮叩首拜年,八王叛亂后,出雲上表稱病,至此免去一應朝拜事由,偏安金陵一隅,算來已逾十載。


  「千真萬確。」劉鐸上前一步借茶水將手上的絲帕浸濕,將修飾眉型的黑色眉筆痕迹擦乾淨,指著殘缺不齊滑稽至極的眉毛苦笑道,「當年那小祖宗將我的眉毛剃得乾乾淨淨,我一男兒大丈夫,此事實在難以啟齒。」言下之意,剃眉一事天知地知他知余笙知,那女人不是余笙還能是誰?


  顏遜真是離氣死只差半口氣,昔時金陵,余家與顏家兩家相隔一條小巷,常互通往來,他對這混世魔王印象很深刻很不好,步入仕途后遠離金陵,企盼餘生再不遇著余笙才好。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果然和他命格犯沖!顏遜剩下半口氣在皇后那兒吊著,他指望皇后添油加醋給皇帝煽幾把大火,好歹,皇后和他是同一陣營的,無需通風報信也該曉得如何行事。


  未央宮。


  皇帝坐在軟榻上,拍案而起,指著余笙怒道:「你自金陵入京,何需經鐘山?再信口雌黃,朕……」皇帝話到嘴邊,說不出口了。余笙她娘是出雲大長公主,論起輩分來比皇帝高一階不說,自己的皇位還是她娘棄之如敝履施捨給他的,拿人的手軟。


  皇帝素來溫雅敦儒,從未如此怒火中燒,稍有不慎只怕便是一場影響兒童身心發展的暴力場景,皇后心中暗悔早前不將孩子哄去入睡。唐瀠與她站在一塊兒,皇后稍稍抬手,便能輕拍她的脊背,略作寬慰,唐瀠砰砰亂跳的小心臟在皇后的寬慰中漸漸安定下來,皇後上前一步將她穩妥地藏在自己身後,只聽歪歪扭扭跪在地上的余笙答道:「哪是金陵,我自海州來,途徑鐘山再尋常不過。又聞鐘山有白虎出沒,我想瞧瞧白虎什麼模樣,便鳴槍引它,怎知會嚇著他人。」


  皇帝愈怒,上前一步呵斥:「白虎乃祥瑞,豈是你想見便能見的?你鳴槍,玉石碎了,我再去何處尋來?」因身體孱弱,算不得勤政,政績平平,皇帝指望玉石彰顯自己的仁德,名垂青史。余笙一記槍響,玉石應聲而裂,皇帝的美夢就此作罷,心裡一團邪火騰騰燃燒,皇帝欲再罵她,皇后突然道:「祥瑞既現,是天意,玉石乃天之饋貽,陛下何需憂心?」


  你是皇帝,天子,是天的兒子,從未聽過爹爹獎勵兒子又反悔不給的事例,即便有,也是兒子的不對。玉石碎了,那是護送玉石的人不作為,不是爹爹不想給,既如此,玉石遲早會有的,若沒有,那便是兒子又不乖,惹怒爹爹。皇后隻言片語,令皇帝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細細想來確有道理,唐瀠躲在皇后的身後,探出顆小腦袋,看見皇帝的臉色果然漸漸趨於緩和,心中暗暗發笑,母后玩的一手好文字遊戲。


  皇帝不愚笨,他若一口篤定玉石尋不回來,他就是篤定自己政務無能。想通了便順著皇后的話下台階,咳嗽幾聲揮手令余笙起來,也不好立時和顏悅色,只板著張臉踢了踢腳下的火/槍:「燕京地界,你一白身隨身攜帶這物事作甚?若傷著人,你阿娘出面也未必能保你。」


  余笙將那火/槍撿起來,仔細拿衣袖擦乾淨,一面擦拭一面唇角溢笑:「阿玉給我的,我自然隨身攜帶。」


  余笙露出這樣小女兒情深意切的姿態,皇帝初次見到,不由微怔,問道:「阿玉,哪個阿玉?」暌違多時,咋咋呼呼的表妹有了意中人?


  「薄玉。」余笙一字一頓地將名字說出來,極為鄭重又極為歡喜,眼睛里閃爍亮光,像盛滿了星辰。她上前幾步,牽起皇后的手,又望向皇帝,「我與阿玉結了契,表哥,阿嫂,你們為我尊長,代我提親下聘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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