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盟友

  設醺煉丹之事以沖雲子之死告終,受此影響,顏黨近來偃旗息鼓,收斂許多氣焰。忠王子嗣承爵,亦尋到折中方法——睿王嫡次子過繼,承爵,之藩并州。唯一美中不足又意料之中,是那與顏遜御前廷爭的火牛居士王子元被尋一事由,貶謫地方任一小縣官,仕途無望。


  春末,各地春旱消息上報,撥款賑災,其餘,無大事耳。


  燕京七景——鐘山獅子峰、報國寺雁回塔、蒹葭汀、將軍冢、長亭雪中雪、洛水河堤與不二齋春日花圃。此七景素來為天下人神馳,燕京人閑暇時的大好去處。然,其中二景屬「心嚮往之而身不能至」:長亭,皇家御苑中,等閑人不得輒入;不二齋,翰林大學士商贊鬧中取靜之地,唯高流名仕可賞玩。


  巷弄狹窄,車馬不能進,蕭慎令奴僕外候,自去。入內,聞潺潺流水之聲,竹橋下引溪灌溉,太湖石數峰,嶙峋怪哉。溪畔草木數株,森森冷綠,蓊蓊鬱郁,呈蔽日之勢。沿曲徑,穿游廊,隔窗見梨樹,風來欲雪,蟲鳴陣陣,如在山林。既出,君子蘭、芍藥、繡球花、虞美人等,蜿蜒四壁,奼紫嫣紅。田舍翁居之,卧其間,招蜂引蝶,懷抱酒壺,雙頰酡紅,蜂嘗入之,近輒醉。


  蕭慎搖扇大笑:「好花,烈酒,怪人矣!」


  商贊摘下遮陽的斗笠,撣走癱在酒罈上醉生夢死的蜜蜂,向蕭慎招手道:「來,過來淺酌一杯,楚王昨日遣人送來,才拍了封泥,候著你呢!」


  商贊自然不是睡在花叢中,一矮榻,一藤桌,被花圃遮掩,遠處看不見。


  蕭慎過去,商贊讓位給他,也不繞彎,單刀直入:「只你我二人,可從實招來乎?」


  蕭慎屁股還沒坐熱,聞言笑答:「石泉兄太是心急,容我歇會兒。」說罷,手扣酒壺,倒了一杯,飲盡,慢慢悠悠地回味余香。嘖,楚王的酒,人間極品,玉液瓊漿!

  商贊在旁瞧著,真是恨不得抄倆鏟土的鐵鍬撬開他這張鐵嘴,泛舟游湖回來,他茶不思飯不想夜不寐,絞盡腦汁都想不出,暗度陳倉之計是誰主謀,竟可得蕭相躬身輔佐?且,若有此計,只怕數年前已在籌劃,朝野中幾無一人知悉,非心思縝密行事果敢之人可勝任之。


  天下才,商贊首推蕭慎顏遜,蕭慎既非主謀,顏遜也排除其中,必有第三人,被自己看輕。


  蕭慎並非故意吊人胃口,實在是此事兇險艱難,多一人知便多一分險,即便商贊,也需仔細考量。幸而,商贊其人,好魏晉風流,最惡汲汲營營之事,告訴他,與告訴一花一草一木一石無異。瞞,瞞不過,騙,騙不得,招吧!

  蕭慎在商贊好奇心爆棚的目光中緩緩道:「此計,乃皇后謀,某從中斡旋暗助。」


  商贊真是懵逼了,整個人當場石化,如果往他腦子裡灌入現代網路辭彙,估計還能拍案而起,怒指蕭慎:「媽的智障!當我傻啊,你咋不說是顏遜自導自演呢?滾犢子!」


  信息量有點大,商贊年過六旬,需慢慢消化。蕭慎自斟自飲,跟吃了炫邁似的停不下來,一面誇讚楚王新招的釀酒師手藝好,一面拔冗用扇柄抬了抬商贊的下巴,免它脫臼。


  許久,商贊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顫聲道:「小……小顏后?她……她為何如此,你怎可輕信?」商贊覺得此乃天方夜譚,顏氏人人狼子野心,皇後為顏氏女,竟不替顏氏謀,好比狼窩裡平白無故冒出乖巧可愛的小白兔,這不逗么?


  蕭慎顯然對他的詫異有所準備,淡然搬出說辭:「石泉兄,可還記得乙丑年那場科舉大比?」


  乙丑年?唔……商贊扳手指頭算,哦,二十三年前,二十三年前怎麼了?商贊無辜地看向蕭慎,嘴角往下一撇,很委屈,人家年紀老邁,記憶衰退,還能記得自己是誰已經不錯了。


  一大把年紀還賣萌!蕭慎無奈,又給了他一個提示:「裴之遙。」


  如雷貫耳!商贊拍膝道:「女科狀元裴之遙!連中三元,先帝對其不吝溢美之詞,錦心繡口才思敏捷的才女裴之遙?」


  商贊很激動,然而蕭慎快要給這老而無妻無子清心寡欲的老頭給跪了,重點不在這兒啊大爺!知道你只愛花花草草不追八卦奇聞,可也不該連乙丑年那樁牽連甚廣夷三族的風月案都不知曉。蕭慎本想長話短說,眼下也唯有孩子沒娘說來話長了。


  乙丑年科舉會試,裴之遙以漕運抵京,報國寺借住。先帝體恤寒門子弟,遣科舉主事探望。是日,主事巡報國寺,入諸娘子共住禪房,裴之遙貌美,素衣青衫不足以遮其姝麗。主事見色心起,誘之,然裴之遙性冷高潔,拒之。又幾日,主事酒醉,趁夜潛入,欲迫之,諸娘子驚起,憤而驅趕,受主事以革除功名利挾,屈之,遂瞞。


  裴之遙不從,整衣出,擊登聞鼓上報天聽,官官相護,笞責,弗允。裴之遙不餒,禁宮前揮墨潑毫,痛陳朝政十弊,手書一紙,爭相傳閱謄抄,其文采斐然冠絕京華。得帝召,乃告之主事不軌,帝怒,輒令徹查。左相顏懷信主審,行賄、狎妓、奸/淫、欺君,數罪併罰,主事夷三族,餘下者數十,皆不得善終。


  乙丑年風月案,商贊不但耳聞,更是親歷,之所以忘記,是因無關己事,未放在心上。商贊捻須沉吟:「唔,蕭相提及顏懷信,我已想起,裴之遙入翰林院未滿一年,委身於顏懷信,辭官退居金陵——小顏后,是她所出。」


  「正是。」蕭慎面露遺憾,「其才德俱佳,若非遇此事,應為國之棟樑。」痛陳時弊之舉,無可奈何,她也深知,耿直忠言,或為君主所忌憚,朝堂非久留之地,不如儘早脫身。此女子,真性情,真瀟洒,實在令人欽羨!

  想起一件事,便接二連三地想起許多事來,商贊忽笑道:「乙丑年,蕭相,那時你於翰林院與裴之遙共事,想來是見過的。」


  「是也。學識、才情、心性——俱自嘆弗如!若非顏懷信捷足先登,我或可使她做蕭裴氏而非顏裴氏。」蕭慎長聲喟嘆,又覺家中妻子尚在,不好這般對初戀情人難以忘懷,忙繞回主題,「裴之遙嫁入顏氏為妾,深居簡出,撫育幼女,竊以為皇后受其母所教,不應入此歧途。」


  天真!雖說有其母必有其女,可還有一句古諺「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如何篤定皇后品性?商贊輕嗤一聲,只覺蕭慎那四斗才需讓給顏遜一鬥了。


  蕭慎知他所想,笑道:「石泉兄莫急,待我細說。我曾遣人往金陵,欲與裴之遙聯繫,卻得知裴之遙已故去多時。小顏后出嫁不久,她便絕食自盡,既而,權勢如日中天的顏懷信退隱歸田。」顏氏奪/權之事敗露,裴之遙勸不下夫君,自盡以殉志,顏懷信悔而退隱。


  「皇后最喜海棠,海棠有『蜀客』之別稱,裴之遙乃蜀州人,客居金陵。」商贊徹底想通,面色複雜,「追思母親至此,的確不該違背母親遺志。」


  蕭慎說得口乾舌燥,搖頭,指著滿地的花圃:「千言萬語不如一株海棠醍醐灌頂,石泉兄日後便以花為妻以樹為子吧!」


  商贊連連擺手,拍拍酒壺笑道:「還需以酒為妾!」


  蕭慎白他一眼:老不正經!


  「皇后居中宮,你在前朝,如何互通往來傳遞消息?」商贊納悶,這幾年,也從未聽聞皇后召見蕭慎。


  「報國寺。皇后誦經禮佛,旁人只以她毒害儲君心有不安,需借神明慰藉,是以不會招疑。」蕭慎從袖袋中取出一木匣,遞與商贊,「你且看看。」


  商贊接過,打開,閱覽,驚愕又憤慨:「雍州衛?顏遜實乃人心不足蛇吞象!九州九衛,顏氏擁定州、涼州,猶嫌不夠?如此,他已有意兵變,不妥不妥,如何破解?」商贊再不關心朝政,也不願兵燹,以致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蕭慎笑而不答,在那空木匣底部一扣一扳,內藏一信紙。他將信紙呈於商贊眼前,商贊心急欲奪,蕭慎適時縮手,笑眯眯道:「官驛暗插顏氏耳目,石泉兄豢養信鴿,可借否?」


  無事不來不二齋!商贊滿腹牢騷,卻是點頭如搗蒜:「借借借——快讓我瞧瞧!」


  商贊搶來,竟又是皇後手書,蠅頭小楷字字娟秀。皇后之謀有二:其一,雍州衛副都指揮使袁康家中近日或有遠近親戚故去?若有,認其以義父母之名,報以丁憂守孝,三年內不能嫁娶;其二,若無,稱體弱,故帶髮修行,六根清凈絕塵緣,不能嫁娶。


  「雖周密,是否可行?」袁康不一定答應,臨川郡王妃,攀高枝的事兒,為何非得避之若浼?


  蕭慎撫須笑道:「袁康與我曾有數面之緣,我曉他為人,我細說與他,他自會應允,你只管借信鴿即可!」


  「此事……只三人知?」商贊豎了三根手指頭,頓時萌萌噠,見蕭慎點頭,他更面露喜色,片刻后,又嘆氣道,「雖如此,吾等仍處於下風,親衛軍一日歸顏氏,一日不得安穩。」皇帝對皇后態度冷淡,想來告訴他他也不信,至於七殿下那個小毛孩子,告訴她作甚?皇后呵護著,快樂康健地長大便好,為君之道,待來日她登基再傳授不遲。


  蕭慎對「吾等」二字甚為滿意,不知不覺多了個盟友,死也能拉著個墊背。他拍拍商贊的肩:「此事,亦在籌劃中,親衛軍奪不來,鸞儀衛複議,豈不妙哉?」


  蕭慎說著,還對商贊眨了眨眼睛,商贊心裡卧槽一聲:說好的我只是借信鴿呢!怎麼覺得被卷進漩渦中了,求拉我一把!權謀什麼的好危險,人家不要醬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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