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逆轉
聞聲識人,正殿前不同陣營的諸公或驚詫或頓悟或激怒,紛紛抬頭注目。
皇后徐徐步入,長裙曳地,面對如此劍拔弩張的緊迫局面,她泰然自若,面上無絲毫慌亂,清清淡淡地掃視四下,眸中森寒如冰,直視中宮主乃僭越,諸公忙瑟瑟縮縮地垂首噤聲。
唐瀠與皇后並肩而行,雖年幼稚嫩,步履亦是從容,她在皇後面前本是甘心做個真正的小孩,活潑燦爛的,眼下,她將稚氣收斂,前世今生數十年的人生閱歷足以使她處變不驚。
她走著,眼神清湛且堅毅,氣度果敢,風儀華然。小小年紀竟臨危不懼,中間派的朝臣見此,對幼主即位的憂慮便隨之少了些,與此同時,是王泊遠等人挺直腰桿,氣勢上竟可與顏黨分庭抗禮。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皇后竟敢背叛他!顏遜心中何等惱怒,上前一步,質問道:「既如此,殿下為何秘不發喪?定是汝等矯詔!」
顏氏黨羽紛紛出聲支援,朝臣中有欲伸張正義者,皆被親衛軍以沉重的刀背按在原地不敢動彈,識時務者為俊傑,很快,便有數人倒戈,投入顏氏陣營。
人多欺人少,士氣高下立分。
兵貴神速,顏遜生怕與對方喘息之機扭轉戰局,他揮手下令,身披甲胄手持鋼刀的兵士逼向前來,脅迫皇后。
陽光下,甲胄鮮艷如血,刀刃刺眼奪目,皇后將這寸余間的生命之危視若無睹,橫眉冷對,抬眸望向諸公中起了激烈爭執的二人,朗聲道:「林朗策,丁瑾——卿等為皇室臣,大行皇帝屢施厚恩,乃位列九卿,奈何作反?」
二人聞言,縮了縮脖子,嘆了幾聲,閉口不言。他們也不想當牆頭草軟骨頭的,可誰不想活?
貪生怕死的中間派頓了一頓,眸中隱有悔意,再如何,他們也是得皇帝器重才鐘鳴鼎食,光耀門楣,怎能屈從於亂臣?
誒,不對,遺詔究竟是真是假,還沒個定論呢,到底誰是亂臣!
顏遜輕嗤,上前道:「勿要詭辯!為何秘不發喪!」
王泊遠、明彥之、樂茂白他一眼:臭不要臉,還不是因為你重兵在握,壯志未酬身先死也就罷了,讓你得政,國家就永無寧日了!
顏遜目光如刃地盯著皇后,咄咄逼人道:「殿下何以沉默?心虛或是無可反駁?」他氣得很了,皇后服毒仍敢瞞他,若非他疑心頗重,派兵截殺蘇算,救兵來援,他之所謀定然前功盡棄!
皇后與他對峙,攏於廣袖內的手心布滿汗液,只這剎那間,她心中有無數個答案,只是她需尋一個足以拖延時間的作答,將這場口舌之戰拖得越長越好。
楚王昨夜喝了兩大壇酒,宿醉未醒,看人都是重影的,他見倆人高馬大的顏遜欺負倆身形纖瘦的皇后,實在看不下去,搖搖晃晃得走出來,欲出言相助……
「父皇託夢於我,叮囑我,遺詔翌日再發,便是此時。」唐瀠忽道。
皇后垂眸看她,心道,怎麼又是夢?昨夜給淤青的膝蓋上藥,你哼哼唧唧的就在我懷裡睡著了,不曾夢囈的。又撒謊。
顏遜臉色刷地一白,小祖宗你怎麼又做夢!他還沒忘記自己隨意出入中宮的特權是如何被剝奪的,懷恨在心。
顏黨中有一御史出列,道:「夢境須臾即散,不可作真。」
唐瀠:「景星慶雲亦須臾即散,何以作真?」這說的,便是當年沖雲子獻祥瑞之事了。
那御史一頓,另一太僕寺少卿又道:「殿下淺薄,景星慶雲乃祥瑞,豈能一概而論?」
唐瀠又笑:「熊羆入夢,靖遠郡王妃即產世子,卿家言夢不可作真,又如何說?」
……
皇后看著她小小的頭頂,唇角一彎,橫豎你是個孩子,說些賴皮話也合情合理,算是妙招了。
這麼爭執下去還有完沒完了?顏遜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而楚王望著那小小的倆唐瀠,嘖一聲,這舌戰群「熊」膽大包天的勁頭,與皇后如出一轍啊。
楚王捋了捋鬍鬚,抬頭望了望天,這一望,便見倆血淋淋的腦袋飛過來,他驚叫一聲,忙往後躲——
人聲由遠及近,鏗鏘有力:「臣鸞儀衛指揮使薄玉護駕來遲!」
薄玉領兵入內,英姿颯爽,鸞儀衛統一配裝,玄黑錦袍,腰束鸞帶,牙牌掛穗。她大步上前,手持綉春刀,行軍作戰之人本有殺伐果決的凜凜氣勢,豈是嬌養於燕京的親衛軍可匹敵,所到之處,如視螻蟻,將兵士冷眼逼退,再不敢橫行跋扈,恐嚇朝臣。
苑牆外,馬蹄踏破之聲不絕於耳,鸞儀衛女兵紛紛下馬,黑壓壓一片壓陣而來。
當年鸞儀衛何故廢弛?只因鸞儀衛掌京師禁宮,是皇室臉面,能選入鸞儀衛之人絕非歪瓜裂棗,官宦世家簪纓世族不乏女子躋身於內,褪下戎裝,姿色姣好身段裊娜,朝臣唯恐皇帝色令智昏,乃屢次上諫請廢。
美則美矣,顏黨見狀,如見煞神,俱都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見風使舵者頃刻間奉詔,向唐瀠俯首稱臣道:「大行皇帝晏駕,殿下為嗣皇帝,國不可一日無君,臣請殿下即位,奉行遺詔,安定國本!」
「臣請殿下即位,奉行遺詔,安定國本!」
「臣請殿下即位,奉行遺詔,安定國本!」
……
群臣三跪九叩,鸞儀衛來勢洶洶,勝利在望的局面急轉直下,顏黨紛紛屈膝下跪,一揖到地,附和道:「臣請殿下即位,奉行遺詔,安定國本!」
親衛軍兵士鬆手,鋼刀兵刃錚錚墜地,血淋淋的頭顱滾落腳下,這是一被鸞儀衛斬殺的親衛軍兵士,顏遜盯著那披頭散髮面目不清的頭顱,氣得渾身發顫。
山呼萬歲聲中勝負已分,成王敗寇!
眾人皆跪著,只他一人站著,他不甘心!功敗垂成,到底何處出了差錯,顏遜抬頭,雙手緊握成拳,雙目赤紅地望著皇后,忽而,他瞥見唐瀠,七歲,尚年幼,少主即位,難攏皇權,江山不穩,猶有一線之機,他不可放棄!
高呼聲漸漸歇止,四野闃然。
是時,顏遜猛然下跪,膝蓋骨重重撞擊到地,引人側目,只見他神色沉痛,嚎哭道:「臣昏聵,臣魯莽,誤以太后矯詔,險釀大禍,罪不容誅!」眨眼的功夫,改稱太后了。
眾人:……
這傢伙,左臉皮撕下來貼到右臉皮上了!
一邊不要臉,一邊臉皮厚!
顏遜此等作為,本是可治罪的,殺他不難,盤根虯結的顏氏又如何處置?新帝即位,又是少主,是否堪負社稷,朝野存有疑慮,不宜血洗清查。
偃旗息鼓,回程返京。卻說薄玉本率兵入山操練,安營紮寨時碰上蘇算的屍體,便知閬風苑定是出了事,余笙與她兵分兩路,一人率兵來援,一人送信與上直衛,入京掣肘燕王,屆時迎駕。
顏氏有兵不假,涼州定州去京甚遠,兩萬鸞儀衛持刀脅迫,一萬親衛軍已如以卵擊石,眼下調兵哪還來得及?顏遜不傻,他知如今最好之策便是夾緊尾巴做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返京途中他命人快馬報信,顏伶顏邕在京中還被蒙在鼓裡,得了信,又驚又怒又恐,忙將門下幾樁違法犯紀的案子移交順天府尹從重處理。
做足了投誠的模樣。
先帝遺詔頒告,咸使海內聞悉。嗣皇帝登基,在廷文武之臣協心輔弼,凡國家重務,皆上白皇后,然後施行。宗室王公藩屏任重,謹守封國,毋擅離之。園陵制度,務求節儉。喪禮循舊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釋服。
永興郡王追封獻懷太子,葬於皇陵。
燕王改封代王,之藩肅州。
舉國大喪,不興絲樂。
顏黨當真安分了,至少,暫時安分了,門下數位品階低等的小官被人趁機拉下馬,只袖手旁觀。但是,所有人都知,這局面不會長久,老虎拔了牙也仍是老虎,更何況顏黨的牙還好好在的。
皇帝太小了,小事可做主,大事必要被朝臣駁回的,皇太后又是顏氏女,從小看到大的,皇帝與皇太后感情深厚得很,顏氏如何剷除?
閬風苑那場亂子,商贊不曾親眼目睹,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先帝移駕避暑時,他賴在不二齋,哪兒也不去。這日,楚王親自送來幾壇好酒,封泥拍開,清冽的酒香四溢,撲面而來。酒壺冰鎮,兩人坐於涼棚下邊,飲酒,高談闊論,聊著聊著,楚王便說起閬風苑的事來。
這江山,說到底是唐家的,楚王如何不牽挂,便有些憂心小侄孫坐不穩皇位。
商贊躺在藤椅上,翹著腿,手上酒盞已空,懶懶散散的模樣,眯著眼睛笑道:「『凡國家事務,皆上白皇后』——只這一句,便興不起多大的風浪來。」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都已大功告成,怕些什麼?
此非特例,縱觀歷史,凡有幼帝即位,先帝遺詔皆如此言明。然而,該亂的還是亂,江山旁落於人的例子比比皆是。
楚王想著這句話,腦海里浮現出閬風苑那日皇后挺秀如青竹端莊不屈的身影,贊同地點點頭:「是這個理。」這侄媳,並非尋常的弱質女流。
朝野上下皆以為她與兄長裡應外合,意圖蠶食皇位,豈知她竟忍辱負重,冒著生命之危將皇室子息保全下來,幸而她在深宮,顏遜無從報復。
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來,告知顏遜,皇太后在宮苑中閑庭信步,與新晉封的幾位功臣命婦話話家常,健健康康,哪有半點毒發的跡象?
顏遜恨得牙根痒痒,一拍欄杆,額角青筋暴露,怒道:「定是余笙!定是余笙!」
這剋星,幾時能從他眼前滾開?!
解藥,確是余笙當年研製,只是並無確切的方子,故而她研製了一年之久,又屢次三番求助於醫書精湛的太醫院醫正與自家阿爹,即便如今,仍不敢篤定是否合宜。
未央宮。
余笙正為太后診脈,忍冬奉上清茶,太后舉起茶盞,淺淺啜了一口,看向神色凝重的余笙,淡笑道:「你皺著眉頭作甚,如何?總不該毒入骨髓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