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夢魘

  入了冬,燕京的雪彷彿再不會融化似的,氣勢洶洶地從塞北翻山越嶺而來,嗚嗚颳風,簌簌落雪。暮色四合,候鳥南飛,天一亮,推開門,便是白茫茫一片玉樹瓊枝了。


  庭苑中的積雪日日有人清掃,至夜間,卻不知不覺又砌滿白玉似的積雪。


  正旦將至,宮中各處殿宇都已掛上紅色燈籠,引路用的羊角燈外都覆上一層紅色的縠紗,燭火透過勾勒了吉祥寓意圖案的縠紗映到雪地上,便是一隻只遊動的魚兒泛出熒熒波光。但少頃,就被深一隻淺一隻的腳印驅散開來,化作污穢的雪水。


  池再手提羊角燈,正給唐瀠引路,兩人一路疾行,只圖走得快,不圖走得穩,即便前方積雪未清都徑直踩著鹿皮靴子邁過去了。


  穿過月亮門,池再一不留神踩進了幾乎沒過小腿肚的雪堆中,待他齜牙咧嘴地將兩條腿一前一後□□時,還顧不上拍掉沾到的殘雪,再抬頭時,只見主子早沒了人影。池再「哎喲」一聲,急得滿頭大汗,急忙大步上前去追,心裡更止不住地將東邊西邊南邊北邊能叫得上名兒的菩薩佛祖全求了一通,只盼太後過了這夜,高熱便能平平安安地退下來。


  太后是前幾日生的病,病得不算突然。秋風四起時,她便畏冷得很了,時常咳嗽,宮中雖還未到生地龍炭火的時候,長樂殿中卻已是暖意融融。饒是如此,前幾日忽逢冬日暖陽,白晝時,她在庭苑中曬了會兒太陽,回來時還好好地,夜間卻陡然起了高熱。


  這幾日,太醫開藥調理,唐瀠又寸步不離地陪護,若非昨日見了氣色,太后攆她回去,她不定都將御案搬到長樂殿了。然而腦中緊繃的弦還未放鬆,適才她在宣室殿中要就寢時,長樂殿忽有宮人來稟,太后的病情竟加重了。


  唐瀠聽聞,立時掀了被褥起榻,隨手撈了靴襪套上,便直往外去。她行色匆匆,池再本隨她同行,見她實在穿得單薄,忙又折返回去,一面追趕她一面給她披上氅衣。


  這會兒子,又跟丟了。


  池再氣喘吁吁地追到長樂殿,卻見忍冬與青黛將醫正送了出來,更隨手帶上了殿門。池再不明所以,又不敢貿貿然闖進去,便手提羊角燈尾隨三人在後,醫正與忍冬說著話,他零零碎碎地聽懂六七分。大意是說,殿下心事繁重,鬱結不清,眼疾又拖累了體質,故而如今身體虛弱,容易生病。


  一兩服藥是治不好的,卻又不能將葯當飯吃,唯有固本培元,重中之重是將心結解開。


  這些話,從治眼疾起,忍冬已聽得耳朵起了繭子,她現下只關心這高熱幾時能退,便出言將醫正的話打斷:「大人方才說,明日殿下醒來便能退熱?」


  醫正腳步微頓,瞅了瞅四下,才嘆了聲氣,坦誠道:「我已行將就木,不妨直言罷。方才的話只是半句,另有半句,我倘若當場說了,只怕陛下龍顏大怒,反亂了人心。」


  眾人皆停下步伐,呼吸微滯,如當頭棒喝不知該如何應對。池再尚且不懂,忍冬須臾間卻已紅了眼眶,青黛見她如此,知她心裡難受,即便心如明鏡,有些話卻不能入耳,讓她聽得通透。於是,青黛將醫正引到一處,問他另外半句是甚。


  醫正渾濁的雙目中浮現出沉重與惋惜,他壓低了聲音,愈顯得滄桑:「倘若明日醒不過來,只怕……唉……」


  長樂殿。


  殿中沒有旁人,連侍寢的宮娥都被屏退。


  太后躺在榻上,通明燭火映著她清瘦的面容,唇色蒼白,兩頰卻是異樣的紅潤,連日的病痛將她調養好了些的身體又折磨得十分虛弱。她緊閉雙目,口中偶有囈語,卻聽不清說的什麼,至少不像燕京的官話,像是吳儂軟語,纏綿繾綣,引人傾心。


  大抵,是金陵話罷。


  唐瀠這般想著,往掌心裡呵了口熱氣,從被褥里抽出太后的手來,小心翼翼地窩進自己雙掌間揉搓。直到她冰涼的手回暖了些,才重新將它放回被褥中,接著,又抽出她的另一隻手,幫她捂暖。


  再將她的手放回被褥中時,唐瀠站起身來,給她掖好被角,不經意間觸摸到她的臉頰。滾燙的體溫,使得唐瀠不由心中一緊,她楞在原地,獃獃地看著太后被燒得通紅的臉,都沒察覺到鼻酸,眼淚忽而就一滴接著一滴地落了下來。


  昨日明明轉好了的,今天卻陡然加重,這稱不上是好兆頭。適才醫正答話時吞吞吐吐,面有豫色,意味著什麼,唐瀠心中都明白得很。可是,她明白是一回事,旁人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既如眼下,不知是急是憂,她明明哭了,還將眼淚擦掉,跪在榻前強顏歡笑:

  「阿娘,您知我心裡憋不住事,有些話我早就想說,怕說出來您又訓我。訓我倒不要緊,我喜歡挨您訓,我只怕說出來以後,您不許我去做了。」


  唐瀠雙手扶在膝上,長發如瀑披散在後,鬢邊幾縷碎發沾了淚痕粘在白玉一般的臉上。燭火搖曳,將她一雙星眸映得水光盈盈,她微微笑著,聲音卻已哽咽:「眼下您睡得香了,我便說出來也無妨,您說對么?那您不說話,就是默許了,我真說出來了啊——」


  她挺直脊背,眸中只滿滿盛著太后的模樣,笑的弧度愈深,卻愈泣不成聲:「我想帶你回金陵,與你提過幾次,你總不開心。但你在燕京,又何曾開心過呢?你總能猜中我心裡想的什麼,知道我有意遷都,便裝作自己不想家,不想念金陵,連那幅金陵四時圖都讓人從牆上撤了下來。」


  「我只恨我下決定晚了,袁畢在金陵不知幾時能有動靜。倘若再早一些,我們現下是不是已經在金陵了?阿娘,金陵的冬天是不是比這兒溫暖些,您在那兒靜養是不是就不會受涼,不會生病,不會躺在這兒受苦?」


  殿中寂靜,回應她的唯有燈花爆裂的聲音。


  殿中寂靜,回應她的唯有燈花爆裂的聲音。


  唐瀠本不想哭,但情緒積累到一定程度時,便如開閘泄洪,收都收不回來。便是此時,她方發現,她前世今生所有的軟弱,都交付給了眼前這人。她又斷斷續續地說了會兒話,既而拭掉眼淚,吸了吸鼻子,想從紛亂不休的腦海中尋思些樂事來,好歹能讓自己不哭,情緒轉好。


  畢竟,這般哀傷,彷彿片刻后將有禍事降臨,這寓意不好。


  她素不信怪力亂神,但目下即便是從潑漆般的黑暗中掙出幾分希望,她都想去試試。


  唐瀠踉蹌著起身,自己掌了一盞燈,便往書案走去。書案上置有文房四寶與幾本卷帙,她知阿娘雖失明了,但平素常讓識字的宮人念詩集文集抑或佛經與她聽,故而估摸她聽書的進度,每每讓人從文淵閣送書過來。


  書案上定有佛經。


  唐瀠將燈盞擱在一旁,便翻找起來。所幸,一會兒的功夫,便讓她找見了。她欲攜佛經與筆墨紙硯,到床榻前抄經,這般,才好隨時照看阿娘。雖說心誠則靈,但她著實不知,自己「半路出家」,菩薩佛祖願否收留,又願否聽聽她的心愿。


  想著,她便抱起佛經要走,卻不慎撞倒了堆在一側的竹簡。這些竹簡,是她命工匠所刻,她再熟悉不過,撞倒了,她不看一眼便急往床榻而去。竹簡摔落在地,其中一卷背面朝上攤開一角,孤燈一盞猶在案上,暈靄燭火,明明弱弱,映出上面骨架清秀,行筆卻略有些生疏的刻字來:

  三願如同樑上燕


  歲歲

  後面當是有字的,只是被其他竹簡遮掩了,便看不見。


  唐瀠不知這些,床榻前沒有書案,她便跪伏在地上抄經,一面抄一面留意太后。約莫每過半盞茶,她便起身,探探太后的體溫,給她喂水喝,覺得她冷,就鑽進被褥里,給她捂暖身子。她夢囈得厲害時,就在她耳邊說話哄她,哄慰這事,她幾乎從未對太后做過,興許是生疏,她哄著哄著,竟變成了威脅:


  「阿娘,您再不醒來,我便放火將宮殿國庫都燒得乾淨。」


  ……


  「阿娘,您再不與我說話,我就刨了顏遜的祖墳。」顏遜的祖墳,自然就是金陵顏氏的祖墳了,再者,她這半路入佛的人,尚且有事相求,豈能如此不人道,思及此,她這威脅便說得很沒底氣,末了,便想改口。


  「阿娘……」朝鼓聲乍然響徹宮闕,唐瀠聞聲一驚,抬頭看向窗外,只見天色已然大白。她心裡像巨石忽然墜地,又像平地一聲驚雷起,說不出的複雜。良久,她才凝眸目視眼前的虛空,緩緩道,「阿娘,您倘若長眠,我便跟您一塊兒去了。要搶在你前面,先過奈何先投胎,定要比你年長,才可名正言順地照料你一輩子。」


  「說的什麼混賬話……咳咳……」這聲音十分虛弱,細若蚊蠅,不仔細聽,怕是會錯過。


  唐瀠果真沒聽見,只是察覺到被她緊握的手指動了動,她回眸去看,驚喜之下幾乎要從榻上跳起來。她先伸手探了探太后的體溫,而後喜道:「阿娘,您醒了!高熱好像是退了,我去叫人來!叫人給您把脈,穩妥些!」


  說著,她便要下榻。


  太后卻開口喚她:「小七,你先坐下。」


  唐瀠遲疑了會兒,便依言留下,卻不坐。又是問她可有哪處不舒服,又是問她要不要喝水,又給她掖被角,整個人陀螺一般旋轉,無論如何都坐不安穩。


  太后留她下來,是有話要說,咳了一陣,緩過些了,便輕聲說道:「近日,我總做些奇怪的夢。像是適才,我在夢中行路,路上很黑,周圍都是些陌生人。時常有人與我攀談,說我女兒不乖,要做壞事,勸我回去盯著女兒,我不信,說她很乖。」


  她氣息很弱,幾句話咳了又說,說了又咳。


  「且我不識路,如何回去?便是這時,不知從何襲來洪水,將四周盡數淹沒,我水性雖好,在水中卻無論如何都浮不起來,奇怪得很。掙扎了會兒,像是逃離水中了,耳畔又有你的聲音,竟是在說些混賬話……」


  「阿娘……」唐瀠心虛得很,不敢坐了,站了起來,耷拉著腦袋,認錯的態度顯得十分誠懇。


  太后不理她,好在更無意訓斥她,只是自顧自地說道:「接著,便醒了過來。如今回想,那條路該是奈何橋罷,那些人雖不知名姓,但後來那洪水我卻大抵知道是甚。」


  唐瀠揪了揪衣角,囁嚅著問:「是甚?」


  太后咳嗽一陣,面容卻毫無血色,她啞著聲音說:「你過來,到我眼前來。」


  她的聲音喑啞,卻有著異常的誘惑力,讓人不得不按著她的想法去做。唐瀠便坐下,離她近一些,探頭過去:「阿娘?」


  太后伸手,觸摸她的臉龐,直到紅腫未褪的雙眼,篤定說:「你哭了,流了很多眼淚么?難怪我夢裡發了洪水,怕是地府的人都怕了你這愛哭鬼了。」


  「我……」這種事情承認起來為難的很,唐瀠堅持道,「我沒哭,抄佛經,眼睛才腫了。」


  她說著話,沒發覺,太后白凈纖細的手指已經遊走到她唇瓣。


  她說著話,沒發覺,太后白凈纖細的手指已經遊走到她唇瓣。


  唐瀠猶在彆扭,嘟囔說:「才不是愛哭鬼。」


  驀然,太后便微微仰首,在她唇上落下一個吻,蒼白著臉淺淺笑道:「嘴不硬啊,很軟。」


  唐瀠楞在當下,石化一般動也不動,倒是羞紅誠實得布滿雙頰,欣喜亦不加掩飾地掛在微揚的唇角。欣喜,亦不加掩飾地掛在微揚的唇角。半晌,她低頭,又是羞怯又是嬌嗔:「阿娘——」


  話音未落,她便被太后攬入懷裡。太后摟著她,在她耳畔輕聲道:「小七,有你在,我又豈會願意死呢。」


  這次的命懸一線,上次的沉沉暈厥,她在夢中已看得十分透徹,事到如今,還不坦誠面對自己的內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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