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遷都
金陵與燕京千里之遙,即便不舍晝夜地趕路,都需耗上至少十日。祥瑞又是不久前發現的,喜訊能在府衙開印這日抵京,足見地方長官想藉此升遷的意圖有多強烈,怕是聞訊便即刻啟程入京了。
祥瑞有大小之分,大至河圖洛書,小至奇花異草,雖都可作為從政者政績顯著上天覃恩的憑證,但效果不盡相同。小祥瑞上報與朝廷,不過褒獎幾句,略增月俸之類罷了,倘若上報的是大祥瑞,且查而為實,既能青雲直上,又可青史留名,怕是上報者祖墳冒了青煙才求來的福氣。
不怪來人用心昭彰又急功近利。金陵的祥瑞,乃上瑞,必載於史冊,為後人知悉稱頌。
這事,需從聞名一方的道士袁畢說起。
袁畢稱其雲遊四海,同日月為伴,與星辰為伍,靈台澄凈,五感通明,於某夜偶夢仙人指路,遂至金陵尋覓。不見不餒,又苦尋七七四十九日,餐風飲露鑒其誠心,後果病。忽卧於一島,浮浮沉沉,溯游上百里,輒入洞穴,便見一嶙峋巨石,其上書「天子物,鎮金陵,九州咸服」。
袁畢大駭,近前仰視,倏爾聞身後雷聲大震,地動山搖。萬物傾頹間,島現其原形,神龜巨擘,縮頭縮頸,復化於水中,須臾則匿。
古書載大禹治水有賴於神龜相助,故而神龜向來是祥瑞中的嘉瑞之一。
袁畢見此嘉瑞,心有所憚,不敢妄動,先報於金陵布政使,金陵布政使乃上報與朝廷。
天石所在幽密,又沉重異常,兵士開鑿半月方得。運抵燕京時,雖錦緞遮覆不可觀之,都人視其大小,無不稱奇。
開年便得此嘉瑞,即使與弗朗基開戰在即,眾卿都覺神靈庇佑。但問題隨之而來,這巨石該安放在何處?
明堂是天子祭祀、與上天通靈之地。循例,該入明堂供奉。可天書又雲,須將其鎮於金陵,才可使九州歸服。天子腳下才有明堂,金陵哪有明堂可安放巨石?便是砌殿宇供奉,再美輪美奐,再規格宏偉,也不符合禮制。
此事頗有些棘手,且不可怠慢,群臣立時放下黨派之分政見之別,紛紛出謀劃策。眾說紛紜,各有優劣,連日下來都難給出令人滿意的答覆。直至前陣,忽有一小官諫議遷都,在金陵修建明堂供奉天石,滿朝嘩然!
遷都本就茲事體大,更別說金陵這地方,邪門得很。
往前追溯幾個朝代,皆定都金陵,亦皆亡國於金陵。這類的巧合多了,世人便難免往別處去想。約莫從開朝起,便有了金陵龍脈盡損風水大敗,不宜定都的說法。
現下為這天石,竟要遷都金陵?!
好些大臣立時駁斥,不同意遷都,大不了在金陵建座與明堂規制相差無幾的殿宇,但不稱「明堂」,並將天石供奉起來。這建議中庸,不激進亦不消極,很快便獲得群臣的認可。臣下既如此一致,君主唯有答應。
豈料,袁畢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稱這決定有悖於天意。他就是個道士,雖名聲不錯,且天石是他所發現,但位卑言輕,難讓人信服,故而無人理他。朝廷半月前遣他去堪輿選址,他不敢抗旨,領命而去。日前才劃出一塊地賴,當夜竟風雨大作雷霆齊發,施工諸人皆以為不詳,忙連夜回京上稟。
眾人親眼所見,天石是真。神龜只得袁畢口述,實不知真假。但此番雷雨風電,既有人證,又有物證,不信都只得信了。
這供奉天石的「假」明堂,想來當真不能肆意修建。
於是,整件事又繞回原點,該拿這天石如何是好?
無人再有膽子出餿主意,且確實拿不出主意。連日來,天石唯有如最初入京那般,供奉於明堂。此法違背了天書所云「鎮金陵」,眾人即便不說,只怕在心中都存著幾分僥倖,願無天譴,便可證這天石當能鎮燕京,而非金陵。
新政推行了數月,成果頗豐。
律法總有空子可鑽,立朝以來雖施行海禁,但類似海州這般沿海的州府,常有人出海,往返多地倒賣貨物。一來二去,好些人都學了門手藝,譬如鍛鍊鋼鐵,譬如造槍造炮,本是興趣驅使,不料朝廷一道詔令下來,竟成了營生的活計。
海州已興建幾處工坊,目的有二,一是研製□□火炮,二是改善軍備。數月來,這兩個進程都已過半。木已成舟,朝野中反對者日漸偃旗息鼓。
開設工坊不比開設織坊,動靜不小,弗朗基人不傻,瞧這架勢便知晉朝意欲何為,但嚴冬凜冽,是年沿海天氣又尤其低寒,海州附近海域竟不同程度上地結了冰,敵軍船隻開到半途,便再過不來,射了幾發火炮竟如肉包子打狗,倘要破冰,亦需時間。
弗朗基人遠遠望著輪廓模糊的海州罵罵咧咧,最終為糧草計,逼不得已才返航。
天氣是不穩定的因素,雖這時是屏障,指不定哪日便變作刀刃逼向自己,不能心存僥倖掉以輕心。薄玉已領命,先卸下鸞儀衛指揮使的職位,前往海州統領海州衛,演兵備戰。
言而總之,海州戰事還可緩一緩,當務之急是天石如何處置。
故而,袁畢又一次出現在唐瀠眼前。他不復當初身處報國寺時的狡黠奸賊,明明立了功,如今反倒愁眉莫展,鬍子都花白了大半。
案上正鋪開一張圖紙,是工部與翰林院攜手繪製。前朝都城金陵的地圖,城中如何布局,有幾道城門,幾處坊市,幾條河流,幾座橋樑,達官顯貴聚居於何處,平民百姓分佈在哪方……都勾勒得十分翔實。
這地圖既出自前朝,自然沒有繪出金陵顏氏的所在。
唐瀠手執御筆,蘸了一點硃砂,在毗鄰皇宮的一處居坊落下一筆顏色。她將這筆顏色端詳許久,彷彿眼前正展開一幅風景秀麗的畫卷,她沉浸其中,唇畔自然含笑,明眸善睞,好看得很。
半晌,唐瀠才放下筆來,淡淡看向袁畢,調侃他道:「你既名利雙收,又畏何人言?」
袁畢神色微滯,好不容易才擠出笑容來,辯白道:「常言道『人言可畏』,陛下豈會不知?近日在京中行走,已不少人對貧道指指點點,辱我妖言惑眾,是個信口胡言的牛鼻子道士……」
唐瀠打斷他:「莫非不是?哪句有假?」
袁畢:「……」
這路行不通,唯有走別的路了。
袁畢將心一橫,直言道:「如今幸不辱命,該做的事,貧道已做了。不該做的事,貧道亦未染指。只望陛下兌現當初承諾,貧道雖不想沾染官帽此等俗物,但願憑一虛銜衣錦還鄉,日後不愁吃穿。」
說話間,唐瀠踱步到窗前,仰首望向潑漆般的黑夜。這夜有雪,冬末了,入夜後常有小雪無聲無息地飄落,次日便融化殆盡。
袁畢見她如此,以為她無動於衷,忙又續說:「貧道亦是為陛下著想。這陣,朝野已有傳言,只怕是太后想遷都,陛下孝順,才聽從於她,暗指貧道是陛下操縱……」
「這話從何說起?」唐瀠笑問,她的目光已從夜空緩緩轉向東邊一隅,緊盯不放,彷彿在等待些什麼,「長安都知,朕與你素不相識。她曾想向朕引薦你,豈料你先持寶入京面聖了。」
袁畢無言以對,心中不由嘆服,眼前這皇帝雖年少,但心中城府頗深,如何算計人心又如何撇開自己的參與,她都思量得清清楚楚。
袁畢其實只是想早些領取豐厚的報酬,便早些遠離朝堂這是非之地。舌燦蓮花乃至憑空捏造巨石天書神龜他在行,要論勾心鬥角,他又豈是官場這些老油條的對手。
沉吟半晌,打好了腹稿,袁畢又欲再言,卻忽聞門外內侍急促尖細的聲音傳來:「走水了!奉先殿走水了!快些個——先稟了陛下,再趕緊挑水來!」
窗牖大敞,內侍話音才落,袁畢便望見宮闕東側上空,火光可見,又躥起濃煙滾滾,這火勢只怕不小。宮殿是木製結構,夏日乾燥或逢雷電,走水並不稀奇,然現下是冬日啊!這殿外雪還下著,好端端怎會走水?
莫非……莫非真是天譴?
袁畢這般猜想著,便有內侍推門來報了。
唐瀠聽罷,回身迅疾,一面有條不紊地安排諸事,一面急急往外走去,神情亦是十分緊張惶錯。
袁畢直到殿中空無一人,他呆愣地看著兩扇寒風中開開合合的門,心中才後知後覺地頓悟一切。不由感慨道——
這皇帝,太會演了!
救火及時,奉先殿損壞不多,但仍需修繕。
次日早朝時,說起這事,殿中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諸人都認為這是天譴,但無一人敢言,畢竟無人能確保遷都金陵就無禍事,金陵的風水龍脈只怕亦非一塊天石就能改好的。
兩相為難,早朝將散時,忽有大臣出列,執笏恭聲道:「臣請陛下遷都金陵,興建明堂以鎮天石,驅邪祟。」
沉默少頃,既而,便有幾位大臣附議。
當初駁斥遷都論的大臣互看了幾眼,俱都搖頭嘆氣,憤恨跺腳,卻拿不出站得穩立場的言論再去駁斥。
經此一役,只怕勝負已分。
未央宮改建修葺已近尾聲,約莫開春,太后便會遷居回去。
如今,仍居長樂殿。
下個月初三,便是禮部與鴻臚寺擬定的親政大典。大典時,皇帝需著新制冕服,太后亦需服新制翟衣,衣服縫製好了,正置於案上。
太后緩緩觸摸衣物,柔滑的質感與緊密的針腳,無一不展露出縫製此衣物之人的心靈手巧。但可惜,面料已然有些舊了。這冕服,是她前幾年親手縫製,那時她知她不久便將失明,自己倒無缺憾,只是希望唐瀠親政時能穿著她親手縫製的冕服。
因難預料何時失明,她早早便將衣物縫製,再存於櫃中。如今取出來,技藝雖不遜宮人,可面料到底不新了,更不知長短是否合適。
至於自己的翟衣……
纖長白凈的手指落在宮人新制的翟衣上,她撫觸著上面紋繡的翟鳥,漸漸用力,直至捏皺了紋樣,像是在為何事苦苦掙扎。
太后心中默默嘆了一聲,下定決心一般放鬆了手。她垂眸斂眉,細密睫羽微微顫動。忽而,她耳聞宮人窸窣出殿的腳步聲,又察覺眼前似乎有人。
唐瀠屏退了眾宮人,待殿門合上后,便喜不自禁地在太后光潔飽滿的額頭上落下一吻。
雖她日常如此,但太后尚未習慣,卻又無法抗拒,只微微往後縮了一縮,好笑道:「你怎麼了?海州有好消息傳來?」即便看不見,都能感覺到她心情的雀躍,想必那雙桃花眼都笑得彎成了月牙。
唐瀠看著她,將她鬢邊碎發攏到耳後,雙手扶住她的臉龐,一雙星眸盛著得償所願的歡喜,滿溢出來,便化作溫柔動聽的情話。
「嗯,是好消息。」
語罷,她欺身過去,親吻她的薄唇,一面親,一面含糊不清地說:「我想為你做這件事很久了,如今終於做到。」
——「阿娘,我要帶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