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阿娘

  太后以誥令自請廢后,又是在親政大典結束之前,這道誥令無人有權駁回。朝野還未從此事中緩過神來,次日,皇帝便欲立后——所立,無非是養育了自己十數載的母親。毋須贅言,此舉自然掀起了宛如驚濤駭浪的流言蜚語。


  朝堂上,君臣間最激烈的一次爭執,皇帝立后詔書日發九道,六科給事中封駁九次,不予執行。


  民間,世人皆辱此二人紊亂綱常,晉朝雖自世宗起同性間便可談婚論嫁,但從無將「*」這類傷風敗俗的事情拿到明面兒上來說的例子,更遑論竟是君王與曾經的太后!其中,太后更遭受莫大惡意的非議,就連皇帝執意立后都被世人曲解成受太后蠱惑逼迫。


  入夏后,肅州大旱,流寇與綠林趁亂起義,煽動陷入困境的難民,使其以為君王無道故上天降罪於世人。又逢海州衛與弗軍交戰,勢態膠著,難分勝負,朝廷大半精力付諸戰事與遷都,起義軍竟趁隙逐漸壯大並不斷北上,逼近燕京。


  雖最終被戍守在燕京附近的上直衛剿滅,但到底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年頭到年尾,從無個好消息,仿若濃厚的滾滾烏雲沉重碾來,聚攏在晉朝上空,三百六十五日的黑暗無光,壓得眾人皆喘不過氣。


  連帶著遷都一起,總不像個好兆頭。


  輿論會平息,非議會歇止,風波會轉靜。


  但這一切都是來年的事了。


  凡遇困境亂象,便會有官員奏請改元,猶如給這個國家沖喜。此番亦不例外,次年正旦,便改元永淳了。


  永淳元年初,海州捷報頻傳,弗朗基遣使議和。


  當初,弗朗基欲挑軟柿子捏,才尋釁於海州,想從晉朝這裡占些便宜回去。豈料晉朝這柿子並不軟,摸起來還略有些扎手。眼下別無他法,唯有議和。


  因是戰勝方,晉朝給出的議和條件便很苛刻,弗朗基自然不願應允。此戰並非純粹的成王敗寇,兩國勢均力敵,晉朝雖勝,卻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的險勝,弗朗基不傻,知道如今即便自己不簽,晉朝不會亦無力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於是,弗朗基便拖著協議不簽。


  永淳元年廿三。


  兩國就協議再次談判,弗朗基最終答應就海州強行登岸以致晉朝官員殉職之事嚴懲涉事人員,並賠償此戰中晉朝的損失,更應允在下月內將所有軍艦或漁船撤離海州。兩國各在沿海城市中開放通商口岸,另設使館處理外交事宜,弗朗基每三年將會無償接收晉朝派遣渡洋留學的士子。


  協議簽訂后,使者便離京回國。


  隨著改元永淳,籠罩在晉朝上空的濃黑烏雲似乎消散了些許,旋即便是旭日撥雲,微光灑滿人世。


  春蒐將至。


  按晉律,在外之藩的藩王世子世女年滿八歲皆會入京學習六藝,及笄弱冠或襲爵時才能離京,更遴選其中出挑之人擔任東宮侍讀。如今朝中這種局勢,三五年內怕無嗣君可立,更無東宮侍讀的香餑餑可爭搶,諸人的目光便都轉向春蒐了。


  此次春蒐,世子世女都欲爭搶魁首,但其中意圖不盡相同。已經一年,皇帝立后的決心從未因朝臣上諫勸阻而消減,君臣間如此僵持不下的局面總會打破,立后不過是早晚的事。她既要立后,兩個女人又如何生得出孩子來?


  嗣君定如先帝那般,需從宗室中擇選了。


  眠花宿柳的紈絝子弟,自入不了皇帝的眼。但人有端方、溫良、敦厚、性懦之分,或長文,或擅武,或天資聰穎,或厚積薄發……實難推知皇帝心中屬意。


  但無論如何,這春蒐是出盡風頭的大好時機,豈能錯過。


  今日碧空如洗,春光正好,京郊滿地春草茵茵,春風拂面更帶來絲絲愜意。帳外軍旗獵獵,號角連營。放眼望去,兵士披甲執銳,目不斜視,精神抖擻,軍馬色澤純正,馬尾輕搖,驤首抬蹄,同是鬥志昂揚的模樣。


  一列兵士持槍上前,槍鳴后,硝煙還未散去,便耳聞駿馬嘶鳴之聲,目視飛沙走石之象,剎那間,校場上空無一人,只見前方萬馬奔騰競相狩獵。


  來此春蒐,隨駕的另有文臣,鍾故與衛容便在其中。


  鍾故當年於秦覓貪墨行刺案有功,被擢升到都察院任御史,如今已被進用為兵部侍郎。嚴屹起複任吏部尚書後發奮改革吏治,使女子官途愈加順暢,衛容又經幾次三番的離京歷練積攢了不少資歷,如今已遷任鴻臚寺少卿。


  二人觀此趨之若鶩的盛況,相視一眼,頗覺好笑。


  宗室子弟七歲習學騎射,但只是學,並不精通,倘是溺愛些的長輩,怕是都不許自家孩子騎乘大馬,更需馴馬師隨時照看。故而能來此春蒐的宗室子,少說都十三四歲了,再如何優秀,記憶已烙得很深刻,恰非適宜的嗣君人選。


  陛下屬意,該是張纖塵不染的白紙才是。


  衛容心中思忖著,又想到近日朝中暗潮洶湧,不禁擔憂地望向高台。


  區區一年時間,唐瀠像變了個人似的,君王的威嚴猶在,只是,眸中常有森寒冷光,逼人退後,阻人靠近。既如現下,她手上拿著水果,正逗弄眼前的兩個小孩,唇畔分明帶著笑容,卻與人滿是冷意,絲毫感受不到溫暖。


  衛容搖頭,暗暗嘆了聲氣。


  衛容明白,這一年來,陛下既御外敵,又防內亂,早已疲累不堪,更別說朝中反對立后乃至奏請顏禕遷離未央宮的聲音直至今日都不曾歇止。衛容不由想起,正旦那日她赴宮廷饗宴,陛下面對太后時,全然卸下重擔似的,笑得十分孩子氣,暖融融的,比冬日驕陽還燦爛幾分。


  這一刻,即便衛容並不認同這樣的感情,都由衷感慨——她們並未禍害世人,不過真心相愛罷了,這世道為何就容不得呢?


  兩個女孩皆不足五歲,雖是藩王世女,按例不該回京。但建寧王康王均以祭祖為由,上表請允回京。在外藩王每三年需回京述職,何時祭祖不可,非急於這次?其中目的昭彰,無須贅述。如此心急如焚,怕是欲投靠山,保全自己一系的血脈。


  這般小的年紀,兩人均未有封號,只以家中序齒抑或小名喚之。


  高台之上,池再侍立在旁伺候,觀察了一陣,便推測,唐瀠該是更喜歡康王之女,嫣然。但這喜歡,卻很淺,只流於表面,決談不上收養乃至立儲。至於建寧王的女兒,綺玉……二字王不及一字王尊貴,單以此說,這孩子自不及嫣然了。


  況且,就目下看來,總歸是嫣然討人喜歡些。


  嫣然與綺玉皆長的雪白可愛,稚子畏風,郊外風大,兩人都被精緻華貴又厚實溫暖的衣服裹成厚厚的糰子。從外貌看,倒無甚區別。


  但嫣然生了一張尤其伶俐的小嘴,又都是童言童語,品味不出大人強教出來的世俗氣,大大的眼睛又黑又圓,常會笑彎起來,性子樂觀豁達,十分饞嘴,令唐瀠不禁想到她早已過世的六哥哥。


  狩獵已過了半柱香時辰。嫣然從起初的規規矩矩站著,到如今,已黏糊糊地掛在唐瀠身上,極得榮寵。反觀綺玉,便只是獃獃站著,表情從始至終幾無變化,有問必答,但話極簡略,彷彿討皇帝的歡心遠不如果盤中琳琅滿目的水果來得有趣。


  片刻后,魁首決出。


  一一行賞后,便該午憩。


  唐瀠命人各賜了些果品糕點與嫣然、綺玉,便使各自的乳母將孩子帶下去好生照料了。


  龍帳中,唐瀠並未入睡,她斜倚在榻上,手捧一卷書,目光卻遊離其外。自鳴鐘滴答滴答的聲音,恰與她心中的盤算相和。


  君臣不和,日子久了,便會生變。她豈不知此理?唐瀠又非坐以待斃的性子,這一年來,她一直在暗中安排調度,加之繼位后的努力,京中親衛軍與鸞儀衛、上直衛、五軍都督府,如今盡數在她掌控之中。


  或說牝雞司晨,或說禍亂朝綱,言而總之,便是想將唐瀠拉下帝位,另立新君。戰亂已結束,便該內鬥了,這春蒐,宗室子齊聚,不正是歹人下手的好時機?

  唐瀠心中冷哼一聲。先帝遺命的輔臣,蕭慎歸隱,王泊遠早遭貶謫,樂茂雖掌兵部,卻無領兵之權,明彥之一介書生,憑他手中筆杆子妄想生出多大風浪來?餘下之人,群龍無首后,便不足為懼。


  雖盤算得清楚,計劃得周全,京里到底情況如何,因有一人困於其中,唐瀠終歸難以放心,故而當下才心神不寧,坐立難安。


  正想著,池再便自帳外匆匆走來,呈上一封書信。


  唐瀠接過,便將其展開,緊蹙的眉頭隨之舒緩,唇角微微上揚起來。


  上面寫著:願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字跡雖工整,但字架略有些散亂,像是一筆一劃間停頓了很久,斟酌了很久。


  唐瀠將信紙照它原有的痕迹整整齊齊地疊好,收入袖袋中。


  這信寥寥數語,便已告知了她京中情況,她再無須擔憂了。


  現下,她只想早些回去。


  她很想她,非常想。


  帳外忽然悉悉索索,略有些聒噪,似乎還聽見了小孩說話的聲音。


  伴隨猜想,便探進來一顆小小的腦袋,卻是適才木頭一般的綺玉。賬內寬闊,陳設雖樸實無華,但於小孩來說卻很有吸引力,綺玉環視了一圈,像才看見一直盯著她的唐瀠似的,軟糯糯地說道:「姑姑,我聽見你的小鈴鐺在響,猜您醒了。我過來找您,想問您件事兒。」


  建寧王封地在南方,綺玉說話便很溫軟,並無北方人豪爽的味道。


  綺玉身後,似乎有人在拉扯她,大抵是她的乳母怕她惹事。


  默默數了數,綺玉這句話說了近三十字,於她而言,十分難得。


  唐瀠心中好奇,便走向前,朝她溫聲詢問:「想問什麼?但說無妨。」


  綺玉這才膽大了些,近前幾步,仰著頭,脆生生地詢問:「水果,能再給些么?」她看出唐瀠疑惑,忙又補充,「很酸的那種,我可以拿別的換。」


  唐瀠愈迦納悶,見她個子委實矮得很,便蹲身下來遷就她:「你不喜歡吃甜的?」


  綺玉想了想,搖頭:「喜歡甜的,甜的好吃。」


  唐瀠似乎明白了些,她該是為的旁人索要。


  「家中誰喜歡吃酸?你阿爹么?」


  綺玉又搖頭,眼眸中滿是懇切:「阿娘喜歡,阿娘懷了小弟弟,不吃酸便吃不下飯。」


  唐瀠看她的眼神愈加柔和,沒說什麼,只揉了揉她的腦袋,才淡笑道:「姑姑想起來了,你阿娘那日該饗宴的,害喜得厲害,便未出席。」


  綺玉遲疑地點了點頭,她不是很聽得懂。


  下一瞬,唐瀠將她抱起來,綺玉很自然地摟緊了她的脖子,猶如適才的嫣然那般。


  「綺玉,你想你阿娘了?」


  「想。但乳母說,我不能說出來,使人知道。」話音剛落,綺玉意識到了什麼,小眉毛皺成一團,她好蠢。


  「明日便回去了,很開心罷?」唐瀠微微笑著,彷彿在說給自己聽。


  綺玉點頭,動作幅度非常浮誇。


  但她又說:「姑姑看起來,好像比我還開心。」


  唐瀠驀然駐足,望向帳外,只能窺見天空的一角。她低聲說:「自然,我想她了。」


  綺玉不懂:「『她』是誰?」


  「媳婦兒。」唐瀠失聲笑了笑,眸中閃過些許失落,「還未明媒正娶呢,該是心上人罷。」


  綺玉更不懂了:「心上人……是?」


  綺玉看著唐瀠的側臉,她本有些怕這位姑姑,不僅因家人叮囑,更因姑姑生了一副十分嚴肅冷硬的面容,即便笑了,都彷彿覆了層冰,很難使人與之親近起來。


  但這一刻,綺玉竟看見唐瀠露出了好看又溫暖的笑容,像是她愛吃的糖葫蘆,誘人得很——


  「我的心上人,自然是我阿娘了。」


  她說得很坦然,再不畏懼這賬內帳外的人來人往。


  綺玉愣了會兒,以她稚子的腦迴路自然地接下話茬:「那姑姑,我的心上人,是不是我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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