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
到了勝業坊的坊門,多虧了龐公的路牌,周鈞一行人不用下馬,直接就進了坊內。
金鳳娘掀開帷幔,一邊好奇的看著坊內的風景,一邊對周鈞說道:“上次來這裏,還是兒時的年歲。這麽些年過去,倒是沒怎麽變。”
騎在馬上的周鈞回頭說道:“等會見了龐公, 不用拘謹。”
金鳳娘道了一聲好,又放下了帷幔。
向坊內行了幾百米,周鈞遠遠看見龐府的大門,翻身下馬,牽著坐騎慢慢走了過去。
門房的餘福看見周鈞, 站起身笑著迎了過來。
走出兩步, 餘福又看見落在後麵的馬車, 便朝周鈞問道:“小郎君這次來卻是為了正事?”
周鈞點頭稱是。
馬車停在了門外,金鳳娘和萍婆二人走出了車輿。
金鳳娘看了看這龐府,想著那從三品的龐公,居然住在如此幽深的小院,不禁麵露驚訝。
餘福在前領路,周鈞帶著金鳳娘和萍婆在後跟著。
周鈞穿過中堂,直向宅邸後庭走去,剛想開口問問,龐公去了哪裏,一陣悅耳的琴聲傳到了他的耳中。
那琴聲,高昂時,如戰馬奔騰,激鳴長嘯,崛起漫天煙沙;低沉時,又如世事滄桑,行遍人生苦旅。
一行人穿過連廊,看見在後院的閣亭之中,燃著一爐香,龐公在亭中撫弄著琴弦, 好似不問世俗的隱士,早已超脫了紅塵的種種。
一曲畢,龐公向周鈞一行人招了招手。
早有仆從在閣亭中加了胡床,又拿來了果脯等物。
周鈞走上前去,端坐下來,剛想向龐公介紹二女。
龐公瞧見萍婆手中的琵琶,眉頭輕皺, 問道:“你曾在教坊中習樂?”
萍婆點了點頭。
龐公又問道:“可去過太常梨園別教院?”
萍婆再次點頭。
龐公:“大樂十二章,眾妙十二章, 可有通熟者?”
萍婆輕輕說道:“法曲二十四章,皆可樂演。”
龐公先是一愣,接著說道:“我出題。”
萍婆微微欠身:“請。”
龐公:“《赤白桃李花》, 欲向西宮唱,調征如何?”
萍婆:“林鍾角調,既柔殊俗, 雜彩有差。”
龐公:“《堂堂》,秦風平談,調征如何?”
萍婆:“式舊沉越,清商三調。”
龐公微微頷首,問道:“可知我剛剛奏演何曲?”
萍婆:“《破陳樂》,雅樂。”
龐公:“你用琵琶能否奏演《破陳樂》的法曲?”
萍婆點頭,素手撥弦。
周鈞聽見那琵琶彈出的第一個音符,心跳就沒來由的快了半拍。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萍婆奏演的《破陳樂》,少了幾分龐公演奏時的磅礴氣勢,卻多了無窮韻味的詩情畫意。
那琵琶聲中,周鈞隱約看見一位少年將軍,膽氣淩雲,驍雄出群。
他告別了妻子,單刀薊北從軍。
百裏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霏霏。
他開疆辟土,功成名就。
老來歸鄉,遍尋妻子,卻隻能捧起墳前的一抔黃土。
一曲終了。
周鈞長籲了一口氣,在前世聽多了流行音樂的他,第一次知道,中國古樂居然也可以有著如此強大的藝術感染力。
那龐公,聽完後,也是一聲歎息。
隻見他坐在那裏,向著萍婆躬身行了一禮,說道:“咱家平日裏總以為自己樂律小成,今天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受教了。”
萍婆起身還了一禮。
接下來,龐公便以《破陳樂》為研習對象,向萍婆請教了許多問題。
結果,周鈞和金鳳娘坐在那裏,倒成了沒事人一般,吃吃果脯,看看風景。
半個時辰過去,周鈞和金鳳娘在龐府後院中一邊散步,一邊聊聊家常。
一個時辰過去,周鈞問餘福找來一副圍棋,教了金鳳娘五子棋的玩法。
時近中午時分,周鈞聽著肚中傳來的咕咕聲,看了眼玩五子棋玩上頭的金鳳娘,開口道:“你且看看。”
金鳳娘抬起頭來,依著周鈞的視線看去。
隻看到那萍婆一邊素手撫琴,一邊教著龐忠和彈奏時的指法和征調。
金鳳娘怔道:“這麽些年,倒從未看過萍婆這般開心過。”
周鈞:“這吃穿不愁,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往上的要求可多了。”
“低了說,有個人安全和身體需要,高了說,有人情交往和自我實現。”
金鳳娘問道:“那男女歡愛,算是低的,還是高的?”
周鈞愣了愣,回答道:“純粹肉欲,自然是低的;但倘若為的是兩情相悅,自然是高的。”
金鳳娘垂首沉思。
周鈞又看向亭中說道:“我知萍婆伴你多年,你二人名為主仆,實為家人。”
“但萍婆出身梨園,自幼便愛好音律,在你府上,雖然衣食不愁,但想必還是鬱鬱寡歡。”
“不然,萍婆也不會把那琵琶掛在房中,存個念想。”
“鳳娘,倘若你真為了萍婆著想,不如今日歸去後,問問她的想法。”
“萍婆若是不願意,那我絕計不再提這賈賣之事。”
金鳳娘聽罷,輕輕應了一聲。
另一邊,在萍婆的點撥下,龐公又試著奏了一遍《破陳樂》。
這一次彈奏下來,果然與之前的感覺大不相同。
龐公撫琴止音,朝萍婆說道:“開元二年,聖人在梨園始建別教院,選取樂工,並親自教曲,又選伎女置宜春院,給賜其家。”
“二月十五,老君道辰,咱家陪著貞順皇後,去了那梨園,初聞別教院新樂《獻天仙》,前頭人中有女,名為周玉萍,由得出彩,貞順皇後大悅,賞賜無數……”
龐公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萍婆閉上眼睛,垂著頭,身體微微顫抖。
龐公輕歎一聲,直說了四字,造化弄人。
周鈞坐在廊中,見龐公看向自己,忙起身走了過去。
龐忠和對周鈞說道:“周二郎,今日咱家乏了,你先送她們出坊去吧。”
“事了了,再來這裏一趟,有些話咱們要說說。”
周鈞應了一聲,帶著金鳳娘和萍婆出了龐府。
將馬車送出勝業坊,周鈞又折返回來,在餘福的指路下,在側廂的書房中,找到了龐公。
坐在輪輿上的龐忠和,看著放在簷桌上的瑤琴,輕聲吟道:“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
周鈞聽龐公話有深意,便低頭沉默,不發一言。
龐忠和感歎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看向周鈞說道:“咱家當初倒是小覷了二郎。”
周鈞抬頭問道:“龐公可是首肯了?”
龐忠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道:“二郎可知咱家為何願意買那周家女?”
周鈞心思一轉,故意道:“周家女出身梨園,精通音律,恰是合了龐公的喜好?”
龐忠和搖頭笑道:“非也。”
周鈞:“那究竟是何緣故?”
龐忠和歎了一聲:“皆因咱家和那周家女,都是無家可依的苦命人罷了。”
說完這話,龐忠和朝周鈞說道:“周二郎,這買婢一事,就由你來執手了。”
“你記得多問問原來主家,還有那周家女的意願,勿要強人所難,咱家在這裏就靜候佳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