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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陳川猛地睜大了眼睛,他吃驚地看著父親,「你不要我媽啦?爸!?」少年哆嗦著嘴唇問,他臉色煞白,眼神就像最無辜而脆弱的幼獸。


  他掙脫外婆走過去蹲在父親身邊抓住陳愛國的手一迭聲的問:「外婆在說什麼啊?你是不是不要媽媽?我媽怎麼了?」他又是傷心又是難過,眼睛都紅了:「爸爸,你說話啊。」


  「你外婆說你媽要住院,喊屋頭拿錢給你媽醫病。」陳愛國低沉著聲音解釋,這個正當壯年的男人彷彿一夜之間就老了十歲。他拍拍兒子的頭頂,「你公(爺爺)死那陣,都把屋頭整乾淨啦。」他掙開兒子,站起來等著岳母:「你們想怎麼辦啊,現在想起我啦,李秋萍是為什麼瘋的?你們現在就忘啦?!」


  陳川外婆瞪圓了眼睛,好像忽然被噎住一樣不吭聲了。


  陳愛國牙齒咬得咯咯響,「不是你們這些人一天到黑惦記著,我女兒要去喝農藥?!她媽要遭瘋?!」男人蒲扇一般的大手指節捏得脆響。


  屋子裡其他人坐不住了。陳川三姨站出來尖聲喊叫:「陳愛國,你把話說清楚!啥叫我們害招娣娃兒?啥叫不是我們她媽要瘋?」女人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陳愛國黝黑的臉膛,唾沫星子四處飛濺:「今天你不說清楚沒得這麼容易!你個****戳戳(你個傻子),你媽不曉得睡啦好多人才有你個豬瘟……」她還想再往下說,眼角瞥叫陳川從屋角抄了扁擔又拍起大腿:「川娃兒你沒得良心啊,你爸爸不管你媽你還要打你嬢嬢,你沒得良心啊!」


  「三嬢,你說歸說,不要罵人。」陳川提著扁擔的手抖得厲害。他深吸一口氣,轉回頭問父親:「爸,剛才你是啥意思?」


  「我姐姐到底什麼死的?我媽為啥瘋了?」


  陳愛國愣愣的看著兒子絕望的臉,滿心的話全都說不出來。他掰開陳川的手,察覺到少年近乎痙攣的顫抖,男人滿心的憤怒都化成哀傷,他扭頭朝滿屋子人喝道:「都跟老子爬!」


  三姨還想說什麼,陳川外婆拉了拉女兒的袖子,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陳家。女人的叫罵一刻不休的傳進來,看熱鬧的人識趣的散走。


  「爸,我們去把媽接回來……」陳川拉住父親的衣角,滿臉是淚,少年嗓音嘶啞,好像下一刻就能咳出血來。他不斷的重複:「」我們去接媽媽……」


  陳愛國扯開兒子的手,轉身進了灶房,陳川失魂落魄的站在外面,父親壓抑的嘶嚎哭聲傳進他的耳朵。


  關於姐姐的死亡和母親的瘋傻父親告訴陳川的仍然只是他過去聽過的無數次版本:女兒對婚事不滿意,一氣之下喝了農藥,母親接受不了女兒的死亡,刺激過度之後瘋了。


  陳川沒有再問什麼。他只是安靜的問父親,什麼時候接回母親。


  陳愛國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過幾天家裡不忙了就把妻子接回來。


  很多事是不能問為什麼的。就好像很多事到了現在,已經無法再說個為什麼。


  星期天下午陳川坐車回學校。陳愛國幫兒子提起書包,然後說:「今天我送你嘛。」


  「家裡沒事啦?」陳川驚訝了一下,但馬上又恢復了平靜。


  「都做完了。」


  父子倆沿著崎嶇蜿蜒的山路向山腳走去。秋雨纏綿,天空又現出鉛灰的顏色,雲層厚重的壓下來。


  陳愛國說:「晚上要落雨。」他問陳川:「你衣服夠穿不?」


  「夠。」陳川站住腳,「爸爸你回家去吧。」


  「還沒到。」陳愛國繼續往前走。


  「再過一會兒,天就該黑了。」陳川要取下父親肩頭的書包,「我自己去吧,你把書包拿我背。」


  陳愛國把書包取下遞給兒子,但還是堅持要送兒子到車站,「我拿了手電筒,我送你嘛。」


  「那你等會兒回家好黑啊。」陳川一邊看著石板路一邊說。


  「看得到,莫擔心嘛。」


  陳川很多年以後還記得,晦暗的天空下破舊的車站只有他和父親,水稻已經收割,看不到起伏的稻浪,只有層層疊疊光禿禿的梯田。空氣中帶著沉甸甸的水汽,夾雜著土腥的氣息。


  後來車來了,他上了車往車窗外看去,父親的人影越變越小,最後只能看見蒼茫的山林。


  他轉回頭,玉帶一樣的白石路面正在前方鋪陳開來。


  「陳川,你水還沒打好啊?」宋嘉提著水壺喊,「我等了好久!」


  陳川提著兩個水壺擠出來。「我是兩個嘛。」他笑著說,「當然要比你慢了。」


  宋嘉看著他提著兩個壺晃悠悠的走,奇怪的說:「沒發現你這麼能用水啊。」


  「多打點總是好的嘛。」陳川說。


  他們的宿舍離水房很近,走了不到三分鐘就回了寢室。宋嘉一手提著壺一手拿鑰匙開門,他一向信奉寢室是休息的地方,從來不會拿書回來看。陳川則很可惜熄燈前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每次都會記得帶書回來。


  「你也要學會調劑嘛。」宋嘉對此很不滿,他看見陳川用功總是會良心不安,「該休息的時候休息,該學習的時候學習。」


  陳川無可無不可的點點頭,「是啊。」一邊坐到桌子前翻開書。


  宋嘉翻了個白眼。他知道這時候無論說什麼陳川也聽不見了,他會一直看到離熄燈只有十分鐘的時候,才開始洗漱準備睡覺。


  已經到了十一月底。雖然地處西南長在重慶的樹多半都是不掉葉子的,但氣溫卻毫無懸念的越來越低,加上一如往日濕潤的空氣,寒冷和潮濕成了無數人頭痛不已的問題。


  宋嘉從小養成習慣每天燙腳,每次都是滿滿的一盆絕對不摻冷水,每次燙完都要花上起碼半個小時。陳川就沒這個閒情逸緻,也從來不覺得燙腳是件很重要的事,直到不久前他洗腳都是直接在水龍頭底下沖沖。直到宋嘉終於看不過去勒令他必須用熱水之後,陳川的洗腳盆才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等宋嘉燙完腳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陳川才站起來收拾了東西去洗漱。宋嘉無聊沒事幹眼睛就在屋裡亂掃,結果看到暖水壺總有奇怪的感覺。


  他想了半天還是覺得想不明白,直到陳川端了小半盆冷水進來才啊的叫了一聲:「你幹嘛還加冷水?」


  陳川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不燙腳啊。」


  「大冬天的燙燙腳多舒服。」宋嘉徑直站起來去提水壺要幫陳川摻水。結果他提起水壺掂掂分量就說:「誒,怎麼空了?」


  「我這裡還有。」陳川手裡的水壺咕嘟咕嘟響了幾聲,陳川就蓋上蓋子。


  「你才倒了多少。」宋嘉幾步過來就要幫陳川倒水,他一提就發覺輕得厲害,打開一看,一滴水都沒了。


  陳川好像什麼都沒看到一樣慢吞吞的洗腳。洗完了擦乾穿上拖鞋去倒水。回來看見宋嘉還杵在原地就笑笑,「你不冷啊?怎麼不到床上去?」


  「我是不是一直用你的水?」宋嘉忽然問了一句。


  陳川聽了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早發現了,宋嘉燙腳一壺水是絕對不夠的,他用完了一提其他壺還有水自然就順手用了。陳川倒也不覺得是什麼大事,反正自己兩壺怎麼也用不完,正好宋嘉用了不浪費。


  「反正我也用不完。」陳川嘟噥了一句,就打算往被窩裡鑽。


  「你幹嘛不跟我說?」宋嘉的聲音聽起來很不高興。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陳川打了個哈欠,他睡覺一向準時得很,到點就困。現在實在沒精神應付宋嘉。


  好在宋嘉也沒再說什麼。陳川眼皮不住往下沉,他翻了個身,把被子往上拽了拽,睡著了。


  宋嘉表情複雜的看陳川半天。最後他不知道是生氣還是高興的嘆了口氣,也爬到自己的床上。


  白熾燈微微一閃,熄滅了。


  第二天下了晚自習去打水,陳川剛想提自己的水壺宋嘉就說:「拿來。」


  陳川沒反應過來,傻傻的問了一句:「拿什麼?」


  「水壺。」


  「這是我的壺。」


  「你又不用。」


  於是從那天開始,宋嘉提陳川的壺,陳川提宋嘉的壺。


  方平父母都在教育局,經常能聽到不少關於學生老師的八卦。


  「結果怎麼了?」陳川興緻勃勃的追問。


  「沒怎麼啊,這都什麼年代了。」方平撇撇嘴。


  這天課間操時碰上下雨,幾個人窩在座位里聊天,方平說起從母親那兒聽到的事情。


  「現在學生戀愛只要不影響成績老師都懶得管你。」方平說,「這種事太常見了么。」


  「子曰:食色性也。」趙默一向喜歡引用孔夫子的話,他自稱是夫子門徒,「懷春心而慕少艾,很正常么。」


  「看你這樣子你有喜歡的人?」宋嘉冷不丁問一句。


  「沒有。」趙默眼睛都不眨,「我是柏拉圖的信徒。」


  「你遲早哪天會成仙的。」宋嘉沒好氣的說。


  陳川迷惑的看看宋嘉又看看趙默,「柏拉圖是哲學家我知道。」他的臉上畫著大大的問號,「這跟趙默有什麼關係?」


  趙默看著陳川嘆氣,「老陳知道數學一道有子如此能在墳里笑著打滾。」他毫不留情的說,「剛好你們還是本家。」


  「你別理他。」宋嘉看不過去趙默這德性,他向陳川解釋道:「趙默的意思是他實際上對談戀愛沒興趣。」


  陳川恍然大悟:「這麼說我就懂了嘛。」他發牢騷說:「趙默你說話太難懂了。」


  趙默抬頭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又低頭看書了。


  宋嘉看了心裡就有幾分不舒服。趙默對陳川總有最大限度的容忍度,這句話換做是他說的,趙默就能馬上頂他個跟頭。


  「WTO禁止貿易歧視,」宋嘉憤憤不平的說道:「趙默你這是差別待遇枉費你政治學那麼好。」


  趙默慢條斯理的開口:「關愛弱小是每一個合格社會成員的職責。」他把弱小和合格兩個字的發音咬得很重。


  這句陳川和宋嘉都聽懂了。


  「我哪裡弱小了?」


  「我哪裡不合格了?」


  「有錢難買我樂意。」


  陳川鬱卒。


  宋嘉鬱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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