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年三十的晚上宋嘉想給陳川打電話拜年,結果拿起話筒想了半天才發現自己沒有陳川家電話號碼。
他怏怏不樂的掛上話筒,大姐李君珉湊過來問:「嘉嘉怎麼不高興哦?」
「沒有。」宋嘉撲到姐姐身上撒嬌,李君珉大宋嘉十二歲,從小就疼愛小弟,此時弟弟撲過來她趕緊一把接住,捏著宋嘉鼻子逗他:「這麼大的人了,還要跟姐姐撒嬌。」
「我是最小的。」宋嘉被姐姐捏著鼻子,瓮聲瓮氣的說。
大他七歲的二哥李君源嘲笑說:「再過一百年你都是最小的,那時候你還不是要撒嬌。」
「李君源!」宋嘉一腳踢過來,他向來和哥哥姐姐都是沒大沒小,高興了就鬧成一團。
李霞走過來喊了一聲:「宋嘉!你給我老實點!」
宋嘉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藏到大姐身後去。
李君珉笑著說:「姑媽,沒事沒事。」
李霞也笑了,看見宋嘉從李君珉身後探了個頭出來做鬼臉,她作勢要過去,嚇得宋嘉又縮回去。狠狠瞪了兒子一眼,李霞說:「你們這些哥哥姐姐就是慣他,看他現在沒老沒少的樣子。」
李君源笑眯眯的說:「反正都是最小的,是不是嘛,」他朝宋嘉擠眉弄眼,「嘉嘉?」
礙於老媽在場,宋嘉只好送了個白眼給狐狸二哥。
幾乎在同一個時間段里,遠在幾十公里之外的一個山間破舊的農家裡,陳川也坐到了老舊掉漆的四方桌邊,他的父親陳愛國小心地扶著依舊痴獃懵懂的妻子在兒子的身邊坐了下來。這個終年勞作的男人露出了難得滿足和煦的微笑——桌上八大碟四涼四熱,雞鴨魚俱全,家人團聚(陳川將姐姐的遺像仔仔細細地擦乾淨放在了桌子的一邊),在這個脾氣暴躁寡言少語的中年人看來,如今就已經很好。
陳川將一對紅蠟燭插在當作底座的白蘿蔔上,然後將點好的香遞到父親手邊:「我把紙錢準備好了。」少年平靜地說:「晚上還要點鞭炮吧?」
陳愛國沉默地點點頭,他接過三支香,帶著同樣舉著香的兒子走到供桌前,父子倆磕頭上香,陳川聽到他父親喃喃著祈禱來年萬事順利,家人身體健康,還有,「保佑陳川讀書好,成績好,身體好,考個好學校,當幹部。」
陳川跪在父親身後小聲嘀咕了一句:「我又不想當幹部……」
陳愛國回頭瞪了他一眼,「一天到晚只曉得亂說。」中年男人訓斥道,他還想說更多,但明顯露出了剋制的表情——這是一年一度的除夕,老話說,這一天不能罵孩子,更不能打孩子,不然孩子來年整年裡運氣都不會好。
最後他只是露出一個嚴肅到刻板的神色:「你還小!」陳愛國站起來,等隨後起身的陳川站好之後又彎腰用粗大的手掌拍打兒子褲子上的塵土,一邊念叨:「不當幹部,你想當啥子?當幹部好!吃皇糧!」男人直起腰訓道:「你現在不懂事,還小!」
他帶著兒子向屋外走,路過妻子身邊時順手給妻子碗里夾了塊燒白,粗聲嘎氣地囑咐她說:「你快點吃,飯要冷了!」將另一塊軟糯的燒白塞進兒子嘴裡,又繼續恨鐵不成鋼地說:「你要好好念書,要踏實,不要一天到晚想精想怪……」
陳川一邊咀嚼一邊心不在焉地聽父親的訓話,心思早就飛到所剩不多的寒假上去——初中同學和他約好了要去趕集,另外他也想再去走走親戚。
陳愛國小心地點燃了火盆里的紙錢,晚間風大,他不得不側過身擋風才能順利打著火。陳川給父親打下手,將更多的紙錢扯散扔進開始騰起火苗的盆子里。
很快,微小的火苗就翻騰起半人高。父子倆不得不站開些以免被火燎到。熊熊燃燒的火焰映紅了少年青澀稚嫩興奮的面孔。而稍遠一點的地方,他的父親扯開嘴角,露出一個極不明顯的,帶著幾分僵硬的微笑。
夜色已濃,電視里傳出響亮熱鬧的音樂聲,父子倆等待火盆里最後一絲火苗熄滅之後回到飯桌前,生病的母親早就回到昏暗的卧室像往常一樣坐在藤椅里抱著女兒的相片,陳愛國進屋給妻子披上一件厚外套,注視著妻子獃滯的面孔,中年人嘆口氣念叨一句:「生病要好。」
不知哪裡放起了鞭炮,寂靜的晚上噼里啪啦的聲音傳得很遠,陳川在叫父親出去吃飯,而電視里正演著******賣拐。
新的一年,就要到了。
時間倒撥幾個小時,幾十公裡外的縣城裡,宋嘉外婆家也是一片歡騰熱鬧的氣息。
晚飯的時候宋嘉把屋子裡的親戚看了又看,仍舊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扒了口飯,有些奇怪地問坐在身邊的母親:「三哥哥呢?」
在座的大人臉色都有些不自然。宋嘉母親李霞臉色變了變,夾了塊魚肉放到兒子碗里,示意他不要再問。外公李茂慎則把筷子往桌上猛地一拍,臉一沉:「吃飯!哪點來這麼多話!」
外公的黑臉成功的震懾了宋嘉,他乖乖閉上嘴巴。
席間的氣氛怪異起來。大人們努力地說笑,但誰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尷尬和僵硬。宋嘉實在是受不了,象徵性地再吃了幾口就嚷嚷著喊吃飽了,然後站起來丟了個眼色給二哥,大姐李君珉因為和大姐夫坐在一起,無法抽身,只好用眼神示意二弟李君源不許跟宋嘉亂說。
「三哥哥怎麼不在?」一出門宋嘉就問。
李君源有些為難。大人專門囑咐他不要告訴宋嘉。但是宋嘉死纏爛打的架勢他向來頭疼,想了想李君源含糊地說:「你去問姑姑嘛。」
「我媽媽保證不會告訴我!」宋嘉肯定地說,說完他盯著二哥又是緊張又是懷疑地問:「是不是三哥哥出事啦?」
「大過年的,小娃兒家家的不要亂說。」李君源皺著眉頭看了宋嘉一眼。
「那你告訴我。」
「我跟你說那你不許再去找大人問。」李君源舉白旗投降,但他還是要給冒失的小弟打預防針:「也不許說是我跟你跟你講的。」
「你快點說嘛。」宋嘉趕緊點頭:「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三哥他說,」李君源嘆了口氣,「不想回家工作了,打算跟著幾個朋友在北京創業。」
宋嘉迷惑地眨眨眼睛,「挺好的呀。」正處少年的他完全理解不了這件事的嚴重性,他倒是很為兄長的勇氣驕傲:「三哥哥好厲害!」
李君源苦笑一聲,他看著宋嘉不解的眼神,卻不想多說什麼。他掏出一根煙點上,抽了幾口,尼古丁苦澀的味道很快在口腔中瀰漫開。想了想李君源還是決定給小弟弟解釋幾句:「伯父已經在準備給他介紹工作了。」
「那也沒什麼啊。」宋嘉低聲嘀咕,他很有幾分埋怨長輩的意思:「三哥哥只是說不回家工作嘛,這也不是什麼多大的事啊……為什麼家裡就這麼生氣啊……」
不是什麼多大的事。
李君源吸了口煙,吐出一個不成形的煙圈,他在煙霧繚繞之中沉沉開口:「過幾年伯父就要退休了,君源不想回來,那誰來接伯父的班?」
「但是三哥他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宋嘉在二哥逐漸嚴肅起來的表情里不服氣地爭論道:「三哥也是大人了,他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難道還得聽別人的啊。」
「那是他爸。」說完這句話李君源看著仍舊一臉不服氣的宋嘉啞然失笑,在陽台上找了個板凳坐下來,他自嘲一般笑笑,:「我也是,和你說這個幹什麼。」
這是年紀尚小的宋嘉根本無法理解的東西。當時某些事業單位從不對外招收職工,通常人們習慣讓子女接自己的班,這些家庭通過一代代人將單位徹底地同家族聯繫起來,許多人的一生都和單位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他們在附屬醫院出生,在大院里長大,在附屬學校念書,和同一個院子里的鄰居或者同學結婚,幾十年後他們的孩子重複這段經歷,想要改變的人會被認為離經叛道,甚至被家庭和朋友疏遠。
但李君涵——也就是宋嘉的三哥並不滿意這樣的生活。平穩,乏味並且無聊。這個成績優良在北京念書的年輕人不甘心早早地被一種早已經變成框架的生活束縛,他決定選擇和父輩完全不同的人生,並且對父輩珍惜異常的工作呲之以鼻。
他決心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靠自己開創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為此他和父母大吵一架,連春節也不願意回家。
宋嘉靠在二哥的身邊,夜空中已經炸開了五顏六色的璀璨煙花,少年注視著將整個夜空照得發亮的美麗景象,眼底全是迷茫。
新的一年近在咫尺,舊的時代和舊的時光似乎已經被拋在身後。但這一切起碼在當時還很少被人所察覺,在這個平靜的小縣城,舊日的一切頑固地盤踞,但這也到了最後的關頭——僅僅幾年之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留在了大城市,艱難但是堅強地在城市裡紮根生活下來,小縣城裡的父母甚至學會了用視頻語音和子女保持聯繫。
新的時代,終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