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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安書記不動聲色地聽了半天,他抬眼瞅了瞅天色,和葉樹商量:「是不是該去喊李家的人過來了?」還得把陳愛國從田頭叫回來。


  葉樹正忙著布置,她找陳川要了把長條板凳,立起來,把金屬衝壓的警徽從大書包里掏出來掛上去——這是司法所里同事告訴她的方法;又把寫著自己名字和職務的名牌擺出來,相關的法律文書放在手邊,最後從書包里把大蓋帽拿出來,放在桌上——周圍嘰嘰喳喳的聲音更響了一些。


  安全青又說了一遍,葉樹停手喘口氣又喝口水,聽了支書的話想了想,「要不我們直接去李家叫人吧?」她和安全青商量,語氣里有因為拿不定主意而向對方討主意的尊敬:「我看就這樣,李家的人怕是不願意來。」


  支書眼睛一瞪,手掌在桌上猛地一拍,「他們敢不來!哪個敢不來!」安全青威風凜凜地朝陳老五一指,沖著他發話:「你去喊陳愛國的親家過來,哦,是不知道日子還是怎麼回事?之前就已經通知到了!」


  陳老五答應了一聲,腳底帶風地擠開人群朝李家的方向一路跑過去。


  葉樹聽到人群里隱隱約約傳來議論聲:「哎呀,看來還要來真的啊。」「你以為還有假的啊?」「陳川這個鬼娃兒也真是的,那是他親外婆,親孃孃,他還真的是不管哦。」「那些老的都不管了,你還指望個娃娃說啥子哦?」有人表示明確的反對,「李家那些人做得出初一,就不要怪陳家做十五啊。」


  葉樹只當沒聽見這些,她來之前已經和安全青通過氣,起碼陳家的基本情況是比較清楚的,陳川到司法所的那天她也提前了解了情況,確實是很棘手的一件事。司法所長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事,心裡頭到底有些惴惴。


  陳川家和外婆家的矛盾其實要從大約七八年前說起,當時陳川三姨給陳川的姐姐陳招娣介紹了一門親事,原本談得很妥當,男方家已經送過彩禮,外婆和三姨做主收下了,兩家商量好了婚期,就等著到日子辦喜事。結果招娣有次去趕場,不知道怎麼就聽說男方有癲癇,也就是俗稱的羊角風。招娣雖然沒有念大學,但好歹上過高中,基本的生物知識是懂的,回家和父母一說,當時陳愛國就發火要退婚。


  結果問題就出在了陳川外婆家。陳川的三姨夫叫劉德貴,當時在三角鎮上無證運輸被查,車子被扣在了派出所,找了人說和要送禮,三姨兩口子就瞞著陳愛國和李秋萍昧了招娣的三千塊禮金,他們原以為這樁婚事妥妥噹噹,日後把禮金補上就是,沒成想臨了出了這檔子事。三姨兩口子慌了神,那時候的農村,誰能隨隨便便掏出三千塊錢!外婆心疼女兒姑爺,加上實在也心疼那幾千塊錢,昏了頭就跟陳愛國說了實話,讓招娣就這麼嫁過去,以後三姨姨夫再給侄女兒找補。


  陳愛國二話不說把丈母娘家砸了個稀爛也解決不了問題,還不了彩禮,男方也知道自己的情況實在不好找對象,居然死咬著招娣不放,放話說哪怕現在還了彩禮也要招娣過門,上陳愛國家鬧了幾回。陳愛國原本占理也變成不佔理,事情正要僵持下去的時候,個性剛烈的招娣躲在家裡喝了農藥,最後死在了母親李秋萍的懷裡。


  大約是自責太重,再加上刺激太大,從那天開始,李秋萍的精神就出了問題,先是每天抱著女兒的遺照哭嚎,後來就是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農村見識不多,等到陳愛國意識到妻子真的出了問題帶李秋萍去醫院檢查的時候,醫生告訴他,來晚了,李秋萍的毛病,這輩子斷不了根。


  那幾年陳家的天都是灰的。陳愛國給閨女辦了喪事人就老相了十歲,然後是醫生告訴他妻子變成了精神病,兒子陳川那時候還小,什麼忙都幫不上,他一個人要掙三個人的錢,日子實在是苦得無法,大隊很同情這一家人的遭遇,以大隊的名義為陳家申請了一點補助,結果陳家剛領沒多久,趁某天陳愛國和陳川都不在,外婆上門連哄帶騙地從李秋萍手裡把證明要了過去,從此以後,陳愛國再沒看見一分錢。


  這件事陳家灣幾乎每個人都知道,但知道又能怎麼樣?陳愛國家弟兄叔伯少,李家的婆娘則是四里八鄉出了名的潑辣,要他們的錢等於要命一樣——再說了,要說苦,每家都苦,怎麼就你們家能有啥補助?

  陳川安靜地蹲在邊上,他從剛才開始就不說話了,悶著頭給安全青和葉樹倒茶續水,給鄉親抓瓜子花生,有人跟他說話,他就開腔應兩句,沒人說話,就一個人蹲在院壩的角落。看著可憐得很,之前的利落和果斷就好像隨著時間慢慢蒸發了,留下來的仍然是那個木訥寡言的農村娃娃。


  葉樹實在看不過去,她招手叫陳川過來:「陳川,你來。」然後硬把陳川按在板凳上,「你老實坐著,」司法所長盯著陳川的眼睛說:「我來,是你喊我來的,你說要解決你們家的事,現在你這個樣子,你想解決個啥?」


  陳川垂著眼睛,少年尚不明顯的喉結動了動,嘴唇翕動兩下終於低聲說:「我有點緊張……」他抬起頭,臉上果然是無法掩蓋的緊張,從眼底就透出哆哆嗦嗦的恐懼來,「我,我還沒在這麼多人面前說過話……」


  「那就今天說!大聲說!」葉樹拍拍陳川的肩膀,鼓勵他:「你想想,這是為你媽媽討公道,這是為你父親,還有你自己討公道!你自己都不敢說,那還有誰敢出來為你說話?」


  陳川深吸了一口氣,他不自覺地捏著衣角,雖然還是緊張地臉色青白,但他還是重重地點下頭,開口說:「嗯。」


  陳愛國在離家不遠的田埂上站住腳,他拄著鋤頭,從衣兜里掏出一根昨晚上沒捨得抽完的煙,點著了狠吸兩口,暴戾的神色漸漸從這個沉默老實的中年男人臉上浮起,苦澀的尼古丁刺激著胸腔,麻木著因為勞動而疲憊不堪的神經,他沒再將香煙掐滅放回兜里,而是合著一口濃痰重重地吐了出去。


  他提起鋤頭,一步一步地朝自己的小院走了過去。


  李家離陳家並不算太遠,按照陳老五的腳程幾分鐘功夫就到了。李家大門緊鎖,陳老五老實不客氣地把門拍地啪啪作響,扯開嗓子喊:「李冬梅,李冬梅!」


  「你叫喪啊?」李秋萍的三姐隔著門毫不客氣地喊:「陳老五,你別人屋頭的事管得寬,小心你要遭報應!」


  陳老五嘿嘿笑了一聲,這種程度的叫罵在農村完全是不痛不癢,他又拍了幾下門板,「安書記喊你們屋頭的人走你們親家屋頭去!」他理直氣壯地喊:「你去不去嘛?司法所的人和安書記都在等你們!」


  「哪個要去?哪個要去個人去!反正我們屋頭不去!」李冬梅嗓門雖然大,但可惜陳老五輕輕鬆鬆就聽出來這女人生了怯,心裡頭怕。陳家灣有名的潑婦居然有這一天,當真好新鮮,好解恨,陳老五嗤笑一聲,叉著腰索性放聲大喊:「李冬梅,你出不出來?你不出來我就去跟書記說,李冬梅屁股重,起不來,要安書記才請得動!」


  「放你媽的狗臭屁!」李冬梅坐不住了,她捲起袖子就打算出來和陳老五算賬,被她媽李太婆一把抓住:「你出去幹啥子?」


  「陳老五在外面放屁!」


  「你等他放!」李老太年紀很大了,腦筋倒是比她那個橫筋豎肉的女兒清楚,「你出去幹啥子?就等他說,說累了,陳老五個人就走了!」


  李老爺子看不過眼,他重重地嘆口氣,把手裡的活路往地上一扔,「你去不去?」他問自己的老妻,「你不去我去!」


  「老頭子,你幹啥子?」


  「你不怕丟人,我還怕到了地下,睡不安逸!」


  陳家的院壩外面人越來越多,還有些調皮的娃娃爬到了樹上頭,不管大人如何在底下大喊小叫不肯下來。葉樹和安書記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陳川幫著陳愛國整理農具,洗刷陳愛國那雙沾滿泥巴的膠鞋。


  正在安全青和葉樹說再喊個人去喊李家人,就看見原本圍得嚴嚴實實的一圈人忽地一下分開,陳川三姨和外公外婆從外面磨磨蹭蹭地走進來。外公看見陳川,臉色尷尬複雜地笑了笑,拒絕了外孫端來的長板凳,自己找了個矮凳子坐下來,然後掏出煙桿耷著眼皮一口接一口抽煙不說話。


  外婆一個人坐了板凳,癟著嘴巴不說話,歪著頭朝外面看,也不看女婿和外孫,時不時的還往臉上抹一把,念念有詞——當然,也沒人知道她究竟在說什麼。


  李冬梅翹了個二郎腿,坐下來就好像她那個指甲殼裡藏金藏銀,只顧盯著研究,看她那架勢,今天打定了主意不開腔不說話。


  葉樹走到放了法條書和名牌的卓邊上,啪啪拍了幾下,按照規定念了開場白:「今天,受陳家灣大隊委託,我作為三角鎮司法所所長,負責調解陳愛國和李冬梅的矛盾,現在,請雙方分別陳訴矛盾原因和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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