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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一個月七百,做不滿一個月也要七百。」老闆吐了個煙圈,慢悠悠地問陳川:「小兄弟,要得不嘛?這個價錢跟你說,哪裡都沒得了。」


  確實是這樣,陳川想著在醫院裡打聽來的價格,這邊確實要比醫院的護工少三百塊錢。他咬著牙想了想,到最後還是縮了膽子,自己不敢下這個決定,囁嚅著同老闆講:「我得去問我爸爸,」他又怕老闆誤會,急急地同老闆保證說:「我肯定是願意的!我先跟我老漢講,最遲明天早上我就跟你回話!」


  得到老闆願意為他專門留一天的承諾,陳川趕緊往住院部跑,他腿長腳快,幾分鐘就跑回了陳愛國的病房,在門外扶著門框喘了半天氣,稍微平復了呼吸陳川才敢輕輕推門走進去,看見他爸還睡著沒醒,不由慶幸般長出一口氣。


  他拉了把椅子過來坐下,自己扳著指頭盤算起來,醫藥費這邊有工地的賠償,然後存款好像還有五六千,能應付過陳愛國住院的這個月,等他出院了,就直接向學校請兩個月的假……陳川想到這裡下意識地不願再多想了——在高三一連請上兩個月的假,他很能知道這意味什麼。


  大不了……今年休學,明年再讀一年。陳川暗地裡給自己鼓勁兒,就當自己多讀了個高二,其實也沒什麼,還能跟著出去打打工,掙點學費錢,給家裡減輕點負擔……這麼一想,好像前途也沒自己想象得那麼黑暗,陳川難得樂觀了一把,雖然想到暫時不能上學覺得有些難過,但是和父親陳愛國比起來,他覺得其實這也沒什麼。


  夏日的午後,其實算不上安靜。尤其是在醫院,窗外的蟬聲此起彼落,應和著擔架床滾過走廊的轔轔滾輪聲,心電圖跳動的滴滴聲,醫療器械碰撞的金屬相碰聲,病人偶爾發出的囈語和呻吟,有時還有哀嚎與哭叫。


  陳川的眼皮開始變得沉重,他用手撐著下巴,試圖保持清醒,但疲憊像海浪一般一浪一浪地打過來,原本清明的大腦開始變得迷糊,身體發軟,手腳沉重。中央空調冰冷的冷風讓室溫保持在一個令人感到舒適的溫度,最後,陳川終於沒撐住,他趴在父親的床邊,帶著憂慮和尚未消散的痛苦,睡著了。


  陳愛國醒來的時候,點滴已經快要滴完了,他費力笨拙地按照護士告訴他的方法按響了急救鈴,很快一個年輕的護士過來幫他拔掉了點滴針。他稍稍一動,胸口就傳來一陣鈍痛,而腰部以下更是沒有知覺。陳愛國想起醫生在手術前告訴他的重重問題,雖然害怕,好歹沒有保持了鎮定。


  然後,他才注意到已經在床邊睡著的陳川。


  陳愛國長久地注視著兒子即使在睡夢中依舊愁眉不展的臉,他想像以前那樣為兒子搭一件衣服,但是疼痛讓他什麼都做不了。在這一刻,陳愛國從來沒有如此痛恨自己的粗心大意。


  「啊,老漢,你醒了啊?」畢竟不是正經睡覺,陳川的覺又輕,他趴了一會兒就醒過來了。抬頭看見陳愛國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陳川先嚇了一跳,一直以來對父親根深蒂固的畏懼讓他很難直面陳愛國。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帶了點不易察覺地討好說:「爸,現在覺得怎麼樣?」


  「痛得很。」陳愛國淡淡地跟陳川講,然後他讓陳川坐下來:「你先不要管那些,坐下來,我問你,你好久回學校?」


  陳川低著頭,一下又一下地掰扯著手指,他低聲回答:「我不回去。」這句話似乎給了他無限的信心,他抬起頭似乎想看著陳愛國再說一遍,但事實上他看了陳愛國一眼就慌忙低頭,聲音降了八度地說:「我,我說我不回學校。」


  陳愛國抓起床邊柜子上的水邊猛地朝陳川擲過去,陳川嚇得愣住了,任由搪瓷杯子擦著他耳朵飛到地面,摔出「乒乒乓乓」好大的動靜。


  「你現在,馬上給我回學校!」陳愛國喘著粗氣斬釘截鐵地說,他剛才的動作實在太勉強了,扔掉水杯之後就一下倒回了原位,傷口一陣一陣地抽痛,他摸索著又拿住一個飯盒,眼睛里一片血紅,盯著陳川問:「你走不走?!」


  陳向前就是這時候推門進來的,進來嚇了一跳,趕緊衝到床邊硬是把飯盒從陳愛國手裡摳出來,一疊聲地喊:「你又是哪裡不對了?」又轉過頭看著陳川罵了一句:「川娃兒你是不是惹你爸爸生氣了?你這個娃娃怎麼就不懂事呢!?」


  陳川囁嚅著嘴唇想要解釋,陳向前不耐煩地沖他擺手,「你出去你出去,莫讓你老漢看到心煩。」陳川臉上一白,結結巴巴地想要為自己解釋:「我沒有……」結果他三叔眉毛一豎,對著他破口大罵:「你個龜兒子,還跟我頂嘴啊?」


  陳川臉色難看地厲害,但陳愛國將頭扭到另一邊,擺明了不想看他。陳川胸口劇烈起伏,最後他硬生生將憤怒和委屈重新壓回心底,低著頭腳步重重地往外走,順手帶上了門。


  等陳川出去關了門,陳向前這才在陳愛國床邊坐下,拍拍兄弟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他嘆著氣說:「川娃兒真的是不懂事啊,現在還在跟你置氣。」


  陳愛國嘆了口氣,他搖搖頭:「你莫亂說,川娃兒也是擔心我。」


  「他擔心你?他擔心你還跟你兩個吵?」陳向前哼了一聲,他向來看不過自己這個堂兄弟溺愛兒子的樣子,不過這也不是他的家事,更不是現在應該關心的重點,因此陳向前很快轉了話題,「不說這個了,我這回來,先幫你把後頭的醫藥費交老,然後工地那邊說錢就只出這麼多,剩下的要找那個龜孫要。」


  陳愛國表情難看了幾分,他咽了口唾沫,喉嚨發癢,實在是想抽煙,但是現在明顯不可能。因此只是臉色更難看了些。他直接問陳向前:「那個龜孫現在人在哪裡嘛?」


  「他屋頭窮得叮噹響,工地上喊他賠你一萬,我覺得可以咯。你個人覺得呢?」陳向前直截了當地說:「你要多了,那龜孫也拿不出來,殺了他也拿不出來。」


  「那都可以嘛。」陳愛國實在是有些疲憊了,他之前打的點滴里含有鎮痛助眠的成分,現在已經很想再躺一躺,但他心裡有事,一定要拜託自己這個兄弟才行:「我跟你說件事。」


  陳向前:「你說。」


  「你把川娃兒給我弄回學校去。」


  陳向前瞪大了眼睛,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了聽到了什麼。「你喊川娃兒回學校!?」他氣急敗壞地喊,多虧病房裡現在只有陳愛國一個病人,不然他這個音量遲早會被其他病人投訴。「是不是川娃兒跟你說的!那批娃兒啷個就不曉得懂事!」他氣得手都在抖,在原地轉了兩圈,站住腳,咬著后槽牙憤憤地開口:「這不得行!你就是太慣事他了!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陳愛國嘆了口氣,他覺得太陽穴附近一條一條地疼。伸手讓弟弟坐下,他擺擺手,咳嗽兩聲說:「你說到哪裡去了,川娃兒不想回學校,是我喊他回去的。」


  「你喊他回去……」陳向前怔了怔,似乎很不理解自己的兄弟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是他老漢,現在動都動不得,他個人乖,就照顧你嘛。那個書,一兩個月不讀沒啥子得。」說到這裡,他一直憋著的話終於憋不住了,乾脆不吐不快:「我曉得你想讓川娃兒考大學,我也曉得川娃兒聰明。但是,」他嘆了口氣,臉色鄭重起來,「你想過考起大學咋個辦沒呢?每年都是好大幾千的學費!還有啥子吃飯錢,住宿錢,書本錢!娃兒一張嘴,就是錢錢錢!還要讀四年!」


  「哥,不是我這個做叔叔的要斷侄兒前程啊!實在是我們供不起他!嫂子現在病得那樣子,半點忙幫不到,你現在又摔了,以後萬一沒養好啷個辦呢?」他苦口婆心地勸陳愛國,希望這個傻兄弟能明白:「你還要供川娃兒讀書!你咋個不想想你要是有個萬一,以後你這一家要啷個辦呢?!」


  「哥,你聽我的,」陳向前算是把這輩子的耐心和善意都拿出來了,「你也傷了,就讓川娃兒回來照顧你兩個月,然後就跟我下工地!學門手藝,走到哪裡都餓不死個人!你看川娃兒他哥哥姐姐,現在哪還靠屋頭養哦,每年還要給屋頭拿錢回來!」


  「你說的我曉得。」陳愛國費力地說,一開口胸膛里就一陣發悶的痛,難受得很。但是他還是要說,而且要說清楚:「你無非想說,川娃兒這個書,讀了沒用,他考起大學,出來也是個農村娃娃,沒得關係,當不了官發不了財,還不如現在就去打工,好歹可以給屋頭減輕負擔。」陳愛國慢慢地說,看著陳向前的表情緩和下來,聽到最後,還一拍大腿,喊一聲:「我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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