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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陳川盯著裝著褐色酒液的玻璃杯,好半天才說:「我沒得啥打算的。」然後又覺得這樣說和不說沒什麼區別,又補上幾句:「我現在的想法就是好點讀書,考起大學,出來之後找個好工作,讓媽老漢享福。」


  陳向前嘆了口氣,他把酒杯放在石桌上,拿蒲扇使勁扇了兩下,耐著性子跟陳川分析:「川娃兒,你現在你們屋頭,你老漢不中用了。你現在年紀小,可能不懂,那個腰椎啊,一旦斷了,以後就惱火得很咯。使不到力,你懂撒,就是說你老漢等出院,哪怕是養好傷,要再像以前那樣子拚命是不得行咯。但是人總是要吃要喝,你現在就是你們屋頭的頂樑柱咯,川娃兒。」


  陳川嗯了一聲,表情很專註地繼續聽陳向前說話。


  「你說你要讀大學。好!三叔都支持你!但是你想過沒有,川娃兒,到時候你學費啷個弄?上大學要花錢啊!一年下來萬多塊錢!這個真的不是開玩笑的!今天三叔就要和你說這個話,你可能以後還指望到起你老漢供你,相反,你可能還要想辦法給你屋頭拿錢,要辦法養家。」陳向前伸手按住陳川的肩膀,沉重的肩膀讓他直不起腰桿,渾濁的眼睛盯著侄兒,一字一句地問:「那你要啷個辦呢?」


  伸手把三叔的手從肩膀上推下去,陳川沉默著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一口喝乾之後感受著酒水嗆辣的味道,他默了一陣,然後說:「我覺得三叔你很想聽到我說一句,我不讀書了,我現在就出門去打工。我覺得哈,可能三叔也不是這樣想的。」


  「然後呢?現在我可以進工廠,再過幾年,我要結婚成家的時候,再灰溜溜的回鄉頭來?找個鄉頭的妹兒,結婚了又走城頭,又打工,等到做不動了就回農村,就像我媽老漢這樣過一輩子?」


  陳川打了個酒嗝兒,醉眼朦朧地看著陳向前,怪異地笑了起來:「那我這輩子就真的完了!」他用手掌托著腦袋,歪著頭看陳向前,看得他三叔硬生生地把視線躲開才罷休。「只不過三叔你也說得對,我靠不到老漢,我只有靠我個人,你也放心,我陳川連老漢都不靠,更不靠你們這些親戚。」


  「我曉得你今晚上說這話啥意思,三叔。本來我找你只是想問哈兒工地上解決沒有,結果你給我說這個,你是怕我們屋頭賴到起你是不是嘛?不得。真的不得。三叔,別個不要臉,我陳川還是要臉的。」


  最後陳川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謝謝三叔的這頓酒,不早老,我就先回去老,三叔再見。」說完他踉蹌著推開椅子朝大門外走。陳向前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他一搖一晃地走出去,一會兒功夫就看不見人了。


  他承認,確實小看了這個侄兒。他跟陳川提出的問題都是真的,他確實不希望陳川打著讀書的名號,成為一個巨大的包袱,這對陳愛國不好,對陳家來說更不好。畢竟陳川以後有了出息,他也沾不了什麼光,沒出息,又浪費幾年時間好幾萬塊錢,與其這樣,還不如讓陳川自己意識到他選的這條路有好艱難,個人知難而退,這是最好的。


  陳向前把酒杯里的余酒一飲而盡。他故意誇大了陳愛國的傷情,也是希望能打消陳川某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他老漢陳愛國,就只有這麼個水平,只有這麼點錢,以後陳川真的要讀書啥子的,還不是要靠親戚東一點西一點的湊,他讀高中的第一年不就是這麼過來的?只是說到了高二,陳愛國開始在縣城打工,拚命苦幹,才把親戚的錢還完。萬一是大學怎麼了得?!

  說到底,陳向前絕對不肯承認的事實是,他確實心胸狹窄,也不想把錢借給自己的窮兄弟。而他的私心也不太能拿得上檯面,陳向前自己的兒子成績並不好,很早就出門去打工了,以後陳川有出息,讓他兒子怎麼跟陳川比?但這話真的說不出口,陳向前不算是個混賬人,他曉得,這話說不出口,想都是不應該的。他跟陳愛國是不出五服的親兄弟,陳川是他看著長大的親侄兒,被人知道他存著這心思,就不要做人了。


  陳向前臉色忽暗忽明地坐在那兒,最後還是陰沉著一張臉,把桌上盤子杯子什麼的隨便一收拾,丟到廚房裡,自己回屋子裡看電視去了。


  溫熱的夜風吹在陳川身上,把他的酒意也吹散了些。陳川沒急著回家,他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找了個田埂蹲下來,然後順手摸出了一包煙——因為父親的事,陳川現在也學著開始交際了,他狠狠心,專門掏錢買了包好點的煙,好給別人散煙。不過現在,他忽然很想自己抽一根,就像很多次看到陳愛國沉默的抽煙那樣,他想嘗嘗味道。


  笨拙地抽了根煙叼在嘴裡,用買煙時順手買的打火機點燃之後,陳川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草辛辣嗆人的味道立刻在口腔中瀰漫開,並且迅速順著氣管衝進肺部。陳川猛地咳嗽起來,他捂著嘴巴咳嗽幾聲,啐出一口唾沫,又將過濾嘴湊近嘴巴,輕緩卻綿長的,吸進第二口。


  夏夜的天空是深沉的靛青,銀白的星星閃爍其中,顏色太過沉重,蒼穹倒扣下來,好像要壓到人的臉上。陳川無言地遙望著遠方模糊的山巒曲線,在白天的時候,它們就像浪濤一波又一波地不斷綿延,一直延伸到天地交匯的地方。他想起在學校時看過的夜空,那裡的天空永遠是亮著的,城市的光亮模糊了地平線,會讓你以為那光明之處是一道將要開啟的縫隙。


  他記得在宿舍,永遠無法聽到真正的安靜——就像現在,除了偶爾的狗吠和夏夜的蟲鳴之外,天地間只有風聲橫衝亂撞,除此之外,連呼吸都無法聽見;但在那間小小的,簡陋的房間里,他能聽見汽車在公路上往來飛馳的聲音,急躁的喇叭聲,人們遠遠近近真真假假匯聚的聲音——操場上足球被狠狠踢飛的聲音,籃球鞋在地板上飛速摩擦,籃球入網的聲音,女生嬉笑的打鬧聲,男孩子在球場上呼喝奔跑的聲音,讀書聲,笑聲,哭泣聲——哪怕深夜都能聽見的聲音,有人半夜睡不著在陽台上聊天的聲音,咔嚓作響吃薯片的聲音,他在這些聲音的包圍下切實認識到不是只有自己,從而一邊抱怨著,一邊沉入幸福的安眠。


  煙草很快燃燒殆盡。他將煙頭在泥土中徹底拄熄,然後站起來,拍打幾下因為蹲坐太久發酸發麻的雙腿,朝不遠處家的方向歸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陳川就起床了。他手腳麻利地將家裡做了個大掃除,又把換下來的被單床罩丟進年初陳愛國剛買的雙缸洗衣機里,轉過頭閑不住,挑了水去菜地澆水,里裡外外忙下來,衣服也差不多洗完,這時候李秋萍也起床了,不安地到處轉著看。她也做清潔,但是身體太差,通常心有餘而力不足。


  「你不要做了,好熱喲。」李秋萍怯生生地叫陳川,想了想又問他:「吃早飯沒有啊?」


  「沒有。」陳川老老實實地說,取了門板後頭掛著毛巾掛在脖子上,臨去院子里洗臉之前扭頭跟李秋萍要求:「我要吃媽你攤的蔥花餅!裡頭要放雞蛋!」


  李秋萍立刻感到巨大的幸福和巨大的責任撲面而來,讓她的表情一下就變得嚴肅起來。她趕緊去雞窩裡撿了新鮮的雞蛋,又幾步走到院子里,扯了幾根種在破搪瓷盆里的火蔥,然後回了廚房,先在菜板上哆哆幾下把火蔥切成碎末,又嫻熟地舀了麵粉,打進雞蛋,加水加鹽加糖,最後灑點五香粉,胡椒粉和味精,全部調料和麵粉雞蛋攪勻了先放在邊上。


  她往爐灶里丟了一把干竹柴,裡頭一直留著的火種慢慢燒穩,這才添了乾柴,起身把小灶眼上的水壺提走,支了一口平底鍋,拿了菜油缸子往裡倒了點油。


  菜油加熱所特有的味道順著廚房打開的窗戶飄了出來,青色煙霧在光線中悠然飄蕩,油煙味之後,食物的味道加入進來,麵粉的清香,雞蛋的甜香,火蔥的辛香,在滾燙的熱油里混成一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這一刻,李秋萍不是那個病弱多年的女人,也不是那個在親戚朋友嘴巴里怯懦無用,只會給陳川父子拖後腿的女人。她在廚房裡操持鍋碗瓢盆,就像一個王——重新成為了一個母親。


  很多年以後陳川還和朋友談起過母親做的餅:「……她做其他菜都不捨得放油,就只有煎蔥花雞蛋餅,一定要放足了油,說這樣煎出來的餅不幹,吃到嘴裡又香又脆。她很看不上烙餅一類,說這隻能填個肚子,說北方人不會做菜,糟蹋了好麵粉。她的手藝,做其他菜只能說平常,但只有煎餅,我再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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