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韓文壁
東都城外二十里處,有一座雄偉非凡的圜丘壇,壇分三重,為三層藍色琉璃圓壇,原是大鄭皇室舉行東至祭天大典所在,不過在進入簡文五年的冬天之後,陸續有大批工匠和民夫來到此地,將圜丘壇的藍色琉璃改建為艾葉青石檯面,設白玉柱欄。
圜丘形圓象天,三層壇制,每層四面出台階各九級。上層中心為一塊圓石,外鋪扇面形石塊九圈,內圈九塊,以九的倍數依次向外延展,欄板、望柱也都用九或九的倍數,象徵天數。
簡文五年臘月,中軍都督魏禁親率十萬禁軍來到此地,層層環繞守衛,外人再不知其中真切情形。
在圜丘壇的北面三里處有一座鎏金大殿,格局與皇城中的那座太和殿極為相似,面南背北,唯我獨尊。此時大殿之中儘是朱紫公卿,除了統領十萬禁軍駐紮於此的中軍都督魏禁,還有剛剛卸任不久的前中軍都督林寒,大都督徐林,暗衛府都督曲蒼等一眾高官貴胄。
這裡面自然也有藍玉藍相爺,不過此時距離藍玉最近的卻不是大都督徐林,也不是中軍都督魏禁,而是一張年輕面孔,出身寒門的韓瑄韓文壁。
如今在西北老人這個圈子裡,有個三傑的說法,分別是指大都督徐林的孫子徐琰,端木家的端木睿晟,以及被蕭煜親自提拔任用的韓瑄,此三人算是如今年輕人中成就最高的,也是將來仕途最有希望登頂的。
當然,這個「年輕人」的說法,不能包含藍玉和魏禁兩人,他們兩人雖然年齡不大,但資歷上卻都是實實在在的西北老人,而且位高權重,已經可以說是位極人臣,自然不能再算是年輕人了。
藍玉今日難得穿了身正一品的華美公服,頭戴烏紗官帽,甚有執掌一國權柄的卿相風範。相較於藍玉,一旁的韓瑄難免就有些不起眼,雖說同樣是一身公服,但不過是正四品,與當朝一品相差委實太多,難免會有米粒之光不敢與皓月爭輝的意味。
兩人站在一起,無言良久,最後還是位居高位的藍玉率先開口,「文壁,再過不了多久,殿下就要變陛下了,這朝堂上的局勢大概也要變一變,畢竟是新朝新氣象,總不能還是以前的那老一套。」
藍玉指了指四周,輕聲說道:「到那時,蕭家人想要上位,因為他們是與國同姓的宗室宗親,謝家人也想要上位,因為他們是從龍功臣,還有我們這些西北老人,也不是聖人,都想著讓自家子孫多佔幾個位置,另外還有天下百萬士子,等著魚躍龍門,可這座廟堂就這麼大,位子就這麼多,你說該如何分呢?」
面對藍玉這番考校意味頗濃的話語,韓瑄略作思量后回答道:「藍相所言,韓瑄斗膽歸結為四點,宗室、世家、勛臣、寒門。先說宗室,天下初定,封王以屏四藩,所以蕭家人不該在朝堂,而應在地方,不該在京畿,而應在邊境,燕州、南疆、江南、東北、西北等地,均需一位蕭姓宗親鎮守。再說勛臣,以功授爵,封妻蔭子。按照鄭制,異姓封爵有公侯伯三等,世襲罔替,代代相傳,亞聖曾言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勛臣既有爵位,子孫自是有一份榮華富貴,又何必苦求官位?故依學生愚見,勛臣不可不在廟堂,但也不可全在廟堂,最起碼不能有太多的父子同朝之事,廟堂官位,十取其二即可。」
「好一個韓文壁!」藍玉拍了拍手,笑道:「真是好大膽啊,勛貴十取其二,宗室更是一個不要,那剩下的八分廟堂你要如何去分?」
韓瑄神情平靜,不卑不亢道:「如今高閥根基雖未盡毀,但也不復當年把持朝堂之盛況,故而不可不用,但也不可重用,只因高閥子弟有一通病,家國二字,家前國后,不可盡信。不過用以制衡寒門子弟,卻是一大利處,學生出自寒門,自是知道寒門子弟的窮人乍富之態,尤其於貪腐之事上,比之任何人都要變本加厲,也更為貪得無厭,反觀世家子弟,倒是大多能做到愛惜羽毛,故而要用這世家子弟來壓一壓他們。所以在學生看來,剩下八分廟堂,三分給世家,五分予寒門。」
藍玉不置可否,說了句有些誅心意味的話語,「文壁,你可知你這番話傳出去要得罪多少人?宗室、世家、勛貴都不會放過你,就算是寒門,也不會念你的好,只會記得你說他們窮人乍富,哪裡會想你的良苦用心。到那時,你可就真的是身陷死地了。」
韓瑄默不作聲,只是搖了搖頭。
藍玉伸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並肩而行,在不少艷羨目光中,韓瑄跟隨藍玉出了金殿,來到殿外檐下。
此時灰濛濛的天空中有雪花稀稀疏疏飄落,看樣子還有漸長的趨勢,說不準就是一場鵝毛大雪。
韓瑄伸出一隻五指修長的手掌,接了一片雪花,緩緩說道:「韓瑄雖是出自寒門,卻是沒有受過太多的苦,一日兩餐可果腹,一年四季無凍虞,又蒙王上青眼,以布衣之身踏足廟堂,實在是沒有什麼懷才不遇的積鬱之氣,只覺得要以一身所學報國,方能不留遺憾。剛才藍相說宗室、世家、勛臣、寒門都想讓我去死,此言不錯,但藍相卻漏了一點,那就是皇帝陛下肯定會讓我活。」
說罷,韓瑄轉身往殿內行去。
藍玉笑了笑,對於韓瑄的話語毫不感到意外,輕聲自語道:「孤臣嗎?」
雪越下越大。
所有人都進到殿中去了,只有藍玉還站在殿外,任憑風雪吹拂在自己身上,怔怔出神。
有一人姍姍來遲,見到藍玉獨自一人在此,不由笑問道:「瑞玉,站在這兒做什麼?」
藍玉回過神來,同樣報以一笑道:「是懷瑜啊,怎麼現在才過來?」
來人正是蕭瑾,他披著一襲黑色披風,跺了跺腳,抖落身上的積雪,道:「梅山那邊有點事情耽擱了。」
藍玉點了點頭,輕聲道:「我剛才在想,韓瑄這個人很有意思。」
「韓瑄,韓文壁?」蕭瑾看了眼殿門,眯眼道:「很有才華,不過說句不好聽的話,如果瑞玉你能做首輔,不要讓他抬頭,這樣對你們都好。」
藍玉愣了一下,笑道:「這件事恐怕我說了不算。」
蕭瑾搖頭道:「事在人為。」
藍玉陷入沉思。
蕭瑾笑了笑,感慨道:「我和林寒的事情差不多已經定下,將來一個西去草原,一個東渡衛國,至於朝堂這邊就沒我們什麼事了,所以我也不顧忌什麼,再送瑞玉一句忠告,如今的三傑,韓瑄、徐琰、端木睿晟,其中韓瑄是寒門,端木睿晟是世家,此二人與你不是一路人,若是讓他們掌權,這朝堂可就再也不是一家之言了。」
「如今你已經位高權重,他們還只是初露頭角,你該當如何?要知道,放任自流和養虎遺患,其實也就只有一步之差而已。」
一步之差。
三十年後的冬天,同樣是大雪天氣。
此時的藍玉已經是當之無愧的朝堂第一人,執掌文淵閣三十餘載。
這一日,藍玉站在城頭上目送著另外一個花白頭髮的老人乘著馬車,孤身離開東都,一直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然後想起了蕭瑾當年所言,不由感慨萬千。
回身再望城內時,飄飄洒洒的白雪之下,卻是滿城縞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