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活下去的方式

  “這個甚好,咱們黃石村也有許多娃兒想上私塾,我聽說娃兒可免束侑上學?雖說如今是譚大郎全資,但咱們黃石村也有不少爺們兒,還有把子力氣,也想來出出力,可好啊?我們村兒的爺們兒來建私塾,就不用給工錢了”


  說這個話的,是黃石村的村長。


  他今日也是趁著譚戟來齊家納采,特意的過來,想和譚戟當麵說一說黃石村的娃兒上私塾的問題。


  人活著,就要為後代掙個出路,在治壽郡讀書雖不是緊要的,但若是真供出個狀元來了呢?


  總不能因為窮,限製了娃兒們無限的未來吧。


  其實黃石村的村長早就想說了,既然黃土村要辦私塾,那黃果村、黃石村同著一起辦,三個村子的娃兒在一處上學,學生多了,以三個村子的力量,哪怕不要譚戟全資,也能為孩子們請個好點的先生。


  對於這一點,黃石村的村長沒有黃土村村長這麽糾結,因為黃石村的人,其實也不多。


  三座村子,人口最多的就是黃土村,黃石村次之,黃果村人口最少。


  黃土村的村長看了一眼譚戟,譚戟的眉眼剛毅,從進門開始一直都不怎麽說話,比起活蹦亂跳左右逢源的齊明,譚戟要顯得沉穩內斂許多。


  見黃土村的村長看他,譚戟便一頷首,道:


  “初時姣娘說建私塾的銀錢方麵短了,譚戟承諾了可幫忙,我出銀錢,她來管私塾,這是早就定下的事,便不必改了。”


  當時盛姣姣讓譚戟出全資建造私塾的時候,替他謀劃了一條很長的路,雖然譚戟並不覺得自己能活那樣長的時間。


  但他也不想打亂盛姣姣的部署。


  又頷首說道:

  “黃土村的地理位置位於黃果村與黃石村之間,若是將私塾建在黃果村,那黃石村的小兒郎上學,就還是太遠了些,不若黃土村這般居中。”


  這話,便是妥妥的在維護盛姣姣的任何決定了。


  一聽譚戟這話,黃土村的村長便立即笑了起來,


  “大郎這是哪裏話,往後咱們姣娘若是與你成婚,咱們兩個村兒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們村兒的娃兒,便是我們村的娃兒,往後黃土村與黃果村,就是一個村子了。”


  三言兩語間,這私塾的位置確定了,黃土村和黃果村都沒有意見,黃石村的孩子也能免了束侑來上學,三位村長都樂嗬嗬的。


  所有人都很滿意如今的這局麵,所有人也很樂於譚戟與盛姣姣成親。


  譚戟坐在椅子上,熱鬧的齊家堂屋內,眼眸一動,看見齊家的堂屋簷下,盛姣姣的身影一晃而過,去了後院。


  她今日烏發編了一根粗辮子,斜垂在肩側,腦後別著兩根烏木簪子,穿著深藍色的厚襖,全素色,隻襖子的衣袖上繡著五彩斑斕的花鳥魚紋,淺色的棉布長裙的裙角,也是一圈兒同樣五彩斑斕的花鳥蝴蝶。


  整個人看起來特別精致,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典雅。


  一時間,譚戟有些坐不住,他起身來,衝滿滿一堂屋的長輩行了個禮,尋了個借口,出了堂屋,又繞到了齊家的後院。


  遠遠的,瞧見盛姣姣負手行走在白雪皚皚中,她往林子裏去了。


  今日譚戟來齊家納采,雖然齊大姑娘一早就把盛姣姣從床上拖起來了,可盛姣姣並不能出去與譚戟見麵。


  是以,譚戟隻跟在盛姣姣的身後,想著再等盛姣姣走遠一些了喚她。


  卻是見她進了林子。


  這林子裏已經同上回譚戟來時,大變了個模樣。


  原先的幾個樹墩,被盛姣姣吩咐齊橈打磨了一下,在樹墩中間放了張極為粗糙的小石桌,又在這樹墩石桌上方,搭了個稻草亭子。


  亭子上方,還用一塊糙木板刻了幾個字,【野仙亭】,看起來像是盛姣姣的手筆。


  看起來並不精致,卻有有種讓譚戟說不出的意味,顯得極有野趣。


  一時間,譚戟瞧著這野仙亭裏聘婷坐下的盛姣姣,心中有些好笑。


  她是個講究的姑娘,自比天上神仙逍遙自在,毫無拘束,野蠻生長。


  在這樣雞零狗碎的窮鄉僻壤裏,實在是想盡辦法,也要把日子過出愜意來。


  又見盛姣姣從石桌下拿出了一匣子炭火,一隻紅泥粗小灶,一隻粗壺,開始升火煮水。


  譚戟便是恍然,他竟不知不覺的看了她許久。


  他抬步,繞過前麵的樹木,剛要走過去,卻見一名身懷六甲的娘子衝了過來,跪在了盛姣姣的腳下,哭道:

  “姣娘,姣娘,您救救我兩位姐姐,姣娘……”


  正在煮水烹茶的盛姣姣,猛然被文秀這麽一跪,她蹙眉,低頭看去,問道:

  “什麽事,坐下說。”


  文秀搖頭,一臉都是淚,依舊跪在冰涼的地上,哭道:

  “今日我姐姐托人帶話,說媽媽不放人,姣娘,能不能請您行行好,幫幫我那兩位可憐的姐姐,姣娘,我給你磕頭,我……”


  說著,文秀就要彎背,額頭觸地。


  下巴卻是被一隻柔荑輕輕一托,迫她不能磕頭。


  文秀昂頭看去,盛姣姣收回了手,起身來,坐在了另一張樹墩上,離的文秀遠了一些,繼續撥弄紅泥小灶內的炭火。


  隻聽盛姣姣慢條斯理道:


  “我今日心情不錯,你不用跪我,起來,我慢慢與你說。”


  文秀擦著臉上的眼淚,往前又膝行兩步,搖頭,哽咽著,

  “我不起,姣娘,幫幫我姐姐,姣娘,求您了。”


  “你看你,地上這樣涼,你就這麽一直跪著,不替你自己著想,也替肚子裏的孩子想想吧。”


  盛姣姣抬起手來,拿起茶壺,又在匣子裏尋出了一隻土陶杯子,幾片茶葉,泡了一杯熱滾滾的茶水給文秀,才道:

  “你那兩個妓子姐姐是要自贖奴籍戶本,但媽媽不放人?”


  見文秀蒼白著臉,跪在地上拚命點頭,盛姣姣又問:

  “如今你兩個阿姐手裏有錢了,如果戶本贖回來,準備去集上的衙門納金,改回良籍?”


  至於文秀那兩個姐姐手裏的錢是從哪裏來的,這個就不必明說了,總歸不會是陪男人而得的。


  軍寮的妓子價錢太低,因為治壽郡壓根兒就沒多餘的錢,讓男人去尋妓子開心。


  有時衙門還會規定,軍中若是打了勝仗,軍寮的妓子還得無償伺候軍爺。


  所以就算贖回了奴籍戶本,也不見的有那個錢,去衙門改良籍。


  改籍費是很貴的,至少以盛姣姣的了解,文秀和她那兩個姐姐手裏的錢加起來,都不夠改一個良籍的。


  跪在地上的文秀搖頭,哭道:

  “我兩個阿姐現在隻想先從軍寮出來,她們手中已經有了足夠的錢,要保我們一家人的溫飽不是問題。”


  哪個有廉恥的女子,願意去那種地方從妓?自然能脫身,就隻先想著趕緊脫身出來。


  待從軍寮裏出來之後,再想以後的事了。


  盛姣姣聽了文秀這話,不由得笑了,她給自己的茶杯裏倒了茶,坐在清冷的雪林裏,雙手捧著熱乎乎的土陶杯子,問道:


  “我為什麽要幫你?”


  說個理由吧,她雖心懷悲憫,可從來也不是個吃齋念佛的主兒。


  文秀完全沒料到盛姣姣會這樣問,她一時愣住了,跪在冰涼的地上,一動也不動的看著盛姣姣。


  為什麽呢?她一直都覺得盛姣姣很好,很仁慈,很大方,因為盛姣姣幫了她很多很多,所以文秀的兩個阿姐出事,她想也不想,就來找盛姣姣幫忙了。


  又聽盛姣姣輕輕柔柔的說道:


  “今日這樣的日子,有個很好的郎君來我家求娶我,我心情不錯,興致也好,正想地方清清靜靜,你卻跑到我麵前來哭哭啼啼,你心中難受,可你有沒有想過,觸了我的黴頭?”


  “對不起,對不起,姣娘,我糊塗了,對不起!!!”


  文秀趕緊的起身來,大著肚子,滿臉羞愧,麵紅耳赤的就要離開。


  她思慮不周,被阿姐傳來的消息給急糊塗了,竟然忘記了今日是譚戟來納采的日子。


  不,她看見了譚家來齊家納采,她隻是忽略了,她一心隻想找盛姣姣幫忙,根本忽略了今日是盛姣姣的好日子。


  文秀連連道歉就要離開。


  盛姣姣卻是冷聲道:


  “站住!”


  文秀立即站在原地,低著頭,雙手托著大肚子,哭著不敢再說話了。


  亭子裏,盛姣姣將文秀的那杯茶,輕輕的往她的方向再推了推,柔聲道:


  “既將這事兒說了,今日也斷沒有這樣就走的道理,張娘子,你喝茶,我與你說道說道。”


  這是盛姣姣第二次讓文秀喝茶了。


  她不敢不應,哆嗦著雙手,上前將熱茶捧在冰涼的手中,一股暖意勇上心頭,卻又覺得酸楚極了,眼淚便是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盛姣姣視而不見,隻喝了一口熱茶,又道:


  “我若出麵,要那位媽媽放人,需動用的關係不小,可正如我所說的,我幫了你這兩位阿姐,與我有什麽好處?她們是奴籍,如花似玉的兩個人兒,走在路上都會被人捉了去的,我費心巴腦的動用關係,救她兩個出來在郡北招搖過市,不三五日,她們又不知被捉去了哪個男人的床上,你是不是又要來求我一次?”


  那盛姣姣會被文秀煩死。


  畢竟文秀這人太不會看日子來事兒了。


  哪裏有人在這樣的日子裏,跑來哭哭啼啼的。


  文秀瑟縮著,捧著熱茶,挺著大肚子,可憐兮兮的站在盛姣姣的側手邊,哽咽道:

  “隻要姣娘能救我兩個阿姐,今後要我們姐妹三個為奴為婢,我們都是願意的。”


  “那我家長輩,會將我打死。”


  盛姣姣麵無表情的斜睨了文秀一眼,她是吃飽了撐的,找兩個當過妓子的女人做奴婢,她不介意,旁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要把她給淹死了。


  齊家雖不是什麽勳貴人家,卻也是清清白白,沒得這樣往自個兒身上引非議的。


  文秀又不說話了,她抽噎著,如今已經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


  見她這樣,盛姣姣歎了口氣,問道:

  “你為何這樣執著,一定要替你兩個阿姐贖身?張娘子,你已嫁了人婦,你家裏的條件不寬裕,如今又是臨盆在即,這般行事,不覺勉強?”


  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數,勉強行事最後都不會有什麽好的結果,有些事,其實水到渠成最是好。


  文秀的家裏窮,就算是這段時日在盛姣姣這裏賺了些錢財,卻遠沒有到大富大貴的程度,她家裏本就是這樣的條件,還有個即將臨盆的孩兒要養活,如何照拂她那兩個阿姐?

  入軍寮,將奴籍戶本抵押在媽媽手裏從妓,既有自願,也有被人捉了賣進去的。


  她兩個要贖身,這是例律允許的,並非不可為。


  難就難在媽媽開價多少,若媽媽願意抬手放過,幾兩銀子便可自贖走人。


  可若媽媽不願,誠心般派,開了個天價,想要自贖怕是難於上青天。


  一定排除萬難的替文秀兩個阿姐贖了身,她們將來如何自保?在軍寮,至少還有媽媽保她們兩個?

  出了軍寮呢?

  妓子在軍寮裏麵,好歹還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好歹還不會弄出人命來,有口飯吃,有件衣穿,還受大澤律例保護。


  運氣好,遇上個好男人,還能被贖回去給正經男人當娘子。


  出了軍寮,她們又是奴籍,便是被人打死在街上,無主的奴籍,又有幾個人在意她們的生死?


  誰會千裏追凶踏雪尋梅,替她們伸張正義?

  便是這樣困難重重,這大著肚子的文秀,也要執意勉強?那必不得好的了。


  她沒想過家徒四壁的張家,也沒想過肚子裏的孩兒?


  盛姣姣不是菩薩,她沒有普濟眾生的本事,她有善心,可這善心不能濫用。


  尤其是在治壽郡這樣的地方,更加不能當活菩薩,否則,便是好心辦壞事了。


  這很可悲,可這就是治壽郡裏真實會發生的事情。


  很多發配到治壽郡的人,一開始也不能習慣,時間長了,就會覺得在這裏,其實隻要能好好的活下去便好。


  至於活下去的方式是什麽,並沒有那麽的重要。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