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三先生
看一眼麵色難看的眾掌櫃,又看一眼掩麵低泣的金氏,再看一眼議論得熱火朝天的眾人,而後,陳鈺看向了顧勝。
她不知道顧勝在這裏的目的是什麽。
但聽他跟旁人說,杜承安退親,是為娶義親王府陰平郡主。
陳鈺便不屑的笑了一下。
她笑得很輕,但顧勝卻似乎聽到了,偏頭朝她看了過來。
“三十六年前,我外祖母成立百善堂,豈今為止,救助過的百姓不下千萬,安置過的百姓不下三百萬。可以毫不誇張的說,食為天有三分之一的糧食、收入都用在了這上麵。”
“二十年前,我外祖母成立義雲堂,豈今為止,共往邊關運送糧食三萬石,衣物三十萬件。”
少女身姿挺拔,嗓音清脆,壓著嘈雜的議論聲,堪堪落入眾耳。
“十八年前,定國王三入金家,為年已二十七的父親求娶母親。定國王於金家有恩,外祖父思慮再三,方應下親事。”
“六個月前,皇上於朝堂上稱讚百善堂、義雲堂乃國之重器,要封賞兩堂。消息傳回洪源郡,我外祖父一口回絕。外祖父說,我們金家做善事的初心,便不是封王拜相,而是因為我們是齊國人,得皇上庇佑,就當該為皇上分憂。”
“而今,你們說,國律規定,權貴世家不能與商賈通婚。即便母親是父親三媒六聘迎娶過門,即便金家義薄雲天,若不想金家被欺被辱被罰,也隻能委屈母親為妾。”
話到此處,陳鈺停下。
在所有人屏息以待中,她才再次開口:“先祖皇帝立此國律,是為穩朝綱、固天下。而今,卻被你們用來維護所謂的權貴世家那不思民疾、不慮民苦的清高身份,簡直可笑!”
“倘若這就是權貴世家,這就是陳大人要的禮製,那金家,確實高攀不上,也不屑高攀!”
滿堂再次寂靜。
但隻頃刻,便有輕蔑嘲弄的聲音響起,“金家不在意功名利祿?那你現在這般高調的說出來,是為了什麽?還不就是想攀權富貴!”
“放屁!”
一道渾厚蒼老的聲音從大門方向傳來。
眾人尋聲望去。
入眼先是一頭人高的大青牛,而後才是牽著青牛的老翁。老翁頭戴鬥笠、身穿破衣、腳踩草鞋,身姿清瘦卻挺拔。
鬥笠極大,遮去了老翁大半張臉。
眾人所站角度,隻能看到老翁那在陽光下折射著瑩潤光澤的胡須。
“什麽世家權貴,不過是滿口仁義道德的臭狗屎!”老翁用牛鞭指著圍觀的所有人,氣勢如虹道,“看什麽看,罵得就是你們這些小兔崽子!”
“哪裏來的老東西,竟敢在東市口出狂言!”
“大家莫動,讓我來看看這老東西是誰!”
一綠衣少年越眾而出,朝著老翁走去。走到近前,他伸手就去掀老翁的鬥笠。
老翁一鞭子打出,打在少年腰上,當即就將他給打飛了出去。
“找死!”綠衣少年的同伴藍衣少年快步上前,避開老翁的鞭子後,揚手掀翻他的鬥笠,“給臉不要臉的老……十、十三先生!”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老翁冷哼著問。
十三先生!
眾人大驚,繼而瘋狂的朝前湧去:
“十三先生,小子仰慕先生才學已久,望先生廣開門庭,容小子拜入門下!”
“十三先生,小子願意終身隨侍先生左右,望先生成全。”
“十三先生……”
“十三先生……”
“滾!”老翁冷哼道,“一群隻會仗勢欺人的狗東西,也配叫老夫名字!我呸!”
眾人被罵,卻無一人敢反駁。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然沒了剛才的氣勢。
老翁名杜昌齡,號十三先生,是天下七大學士之一。
傳聞七大學士得其一,便可定國安邦。
在各國各出奇招下,六人已封王拜相,各有歸屬,唯杜昌齡屢拒盛請,長年一襲布衣,遊曆天下,行蹤不定。
他此番出現在京都,想來不久皇上就會派人來盛情邀請了。
想到這,挨打的綠衣少年顧不得痛,連滾帶爬的過來,啪啪給了自己幾個嘴巴子後,痛哭道歉。
藍衣少年想趁亂逃走,被顧勝一腳踢了回來,“周公子跑什麽呀?”
“我、我才沒有跑!”周公子疾步走到杜昌齡跟前,撲通下跪後,也學綠衣少年啪啪給了自己幾嘴巴後,認錯道,“小子有眼無珠,冒犯了先生,還請先生大人大量,饒小子一回。”
杜昌齡是大人大量的人嗎?
從來不是。
甩著鞭子,連抽了他三鞭,才甩臉道:“滾!”
周公子暗藏恨意的滾了。
杜昌齡又冷眼看向綠衣少年。
綠衣少年醒著頭皮道:“小子無眼,先生想打想罵,小子皆受著。”
你說打就打,你說罵就罵呀?杜昌齡偏不,“打你手髒,去把你爹叫過來!”
綠衣少年漲紅了臉,“十三先生……”
“滾。”
綠衣少年也灰溜溜的滾了。
杜昌齡又看向眾人。
眾人立即聳肩垂眉。
杜昌齡不屑的哼一聲,而後看向陳鈺:“臭丫頭,還不趕緊給為師端碗水過來!”
“來了來了。”陳鈺笑語嫣然的拎著裙擺,找小二要了兩碗冰鎮酸梅湯端向他,“他們都在這裏站著呢,跑不了的,您慢些喝。”
兩碗酸梅湯下肚,杜昌齡滿足的將碗遞還給陳鈺,而後隨手逮住顧勝,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後,才解氣的拉著陳鈺道:“這是老夫的關門弟子,從小嬌生慣養不懂什麽規矩,以後走路上瞧見了,都給老夫仔細著點!誰要不開眼的衝撞了她,就別怪老夫上門罵人!”
眾人唯唯諾諾的應是。
看向陳鈺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敬重。
“行了。”杜昌齡看一眼心虛的顧勝,冷哼道,“都給我滾吧。”
眾人瞬間作鳥散。
等散得遠了,才嘰嘰喳喳的議論開了。
“趕緊找個位子盤著,有好戲看了!”
“以禮製起家的禮部右侍郎將十三先生的關門弟子攆出了家門!嘿,說書先生都不敢這麽編。”
“杜承安可以自掛東南枝了!”
“幸好剛才我沒有得罪陳小姐。”
“也不知道討好陳小姐,能不能讓十三先生收我為記名弟子?”
“……”
各種議論甚囂塵上,時不時有那麽兩句,順風飄進青雲樓。
八位掌櫃緊繃的神色,鬆弛下來。
金氏也擦幹了眼淚,心底再次生出些許的期盼來。
唯陳鈺依舊如先前那般,淡定從容,不生波瀾。
將碗遞給陳離,陳鈺又接過杜昌齡手中的鬥笠,“杜爺爺,您怎麽也來京都了?”
她是三年前,隨大哥到江南遊山玩水時,偶遇大雨,在一處破廟中避雨之中,結識的他。
那時他也如現在這般,一身破布衣裳,踩著草鞋,拿著塊硬如石頭的幹餅子,就著雨水狼吞虎咽。
她心生憐憫,便將自個的點心分給他一半。
他似乎舍不得吃,接過點心便塞到了懷中。
她心中憐意更甚,待福伯燉好魚湯,便又分了他一碗。
哪想,這一下就跟捅了馬蜂窩。他三下五除二,她一碗湯還沒有喝完,他已將整鍋給喝完了。還不夠,還讓她叫福伯燉。於是,她便又央了福伯給他燉了兩鍋。
吃飽喝足,他拍拍屁股就走了。
走之前,扔給了她一塊巴掌大的烏黑木牌,還說等她十四歲,就收她為徒。
她隻當他玩笑,也沒有放在心上。
還是有事外出的大哥回來,看到牌子,才認出他是名滿天下的十三先生杜昌齡。
前世,他是在兩年後,才來的京都。
隻是那時,她已經被李靈均哄騙得團團轉,麵對他的應約之請,她在李靈均的遊說下,將機會讓給了堂姐陳懷玉。
在他的教導下,不出一年,陳懷玉便奪得了‘京都第一才女’之名,成為名動天下的灼灼女子。
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