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秋風掃落葉,看著已經步入冬季的天空,突然想到什麽,跑到書房叫高長恭:“長恭,我們明天去看媽媽好不好?”
高長恭手一顫,書掉在地上,抬頭看著南宋。“長恭,你看,現在天氣涼了,我們給媽媽帶些過冬的衣物,還有,我們成親後,我都再沒去見過她,我們明天就去,好不好。”
“你真的想她了?”重重的點頭,“我的媽媽我又見不到,當然要去見另一個媽媽……好不好?”……“好!我們去看她!”
清晨一輛馬車奔馳在入冬的路上,到了廟庵不遠處,高長恭打發來人先回去了,自己則帶著自家娘子駕車到庵門,輕叩門扉,不見回應,自己推開腐朽的大門,輕輕走上前,大殿上仍是一人在誦經,隻是看著背影又略顯老態了。站在大殿外,不知道要怎麽開口,就聽到身後的南宋叫道:“媽媽,我們來看你了。”蒼老的身影霍然一抖,女尼轉過身來,神情有些激動,片刻後又恢複冷靜。
母子對望著,南宋則是識趣的布置齋房去了。一會兒就聽見:“咳咳咳……”斷斷續續的咳聲引來高長恭的擔憂,“娘,您怎麽了?”
女尼眼淚不受控製的留下。多少年了,多少年沒聽到這個稱呼了!順過呼吸:“施主,我沒事!”南宋高長恭有些擔心的看著母親蒼白的臉色,倒是女尼站起來,“你們怎麽來了……”。
“媽媽,我來陪你了,我們要在這裏住些時日,你不會見怪吧!”“不會,不會,”女尼心急的回道。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臉色稍稍見紅。晚上,三人圍著簡陋的桌子吃著齋菜,女尼很好奇,“南宋,你的手藝從哪裏學來的?”
“怎麽,不好吃嗎?”
“不是,非常可口,這不是平常小姐會做的,你是?”
“媽媽,我不是什麽小姐啦,我家四個孩子,就我比較沒出息,除了這一手廚藝還可以,其他就一無是處了……”。
“誰說你一無是處了,”高長恭不滿的回道,順手把她嘴邊的飯粒拿掉,女尼看到欣慰的低下頭:就算現在自己不在了,這孩子也有人疼了!“咳咳咳,”又是一陣咳。
“媽媽,我們明天下山看大夫好不好,”南宋擔心的問著。輕輕的拍拍她的手“不礙事,老毛病了,明天到後山采些草藥回來就行了。”
“哦,”還是很擔心。看著擔心的二人,女尼轉移話題:“最近……不上戰場了?”
“是,我已經跟皇上請了長假,我不想再出征了……”。
“這就對了,畢竟……伴君如伴虎,不可鋒芒太露……”。高長恭有些意外母親會知道這些事。“好好陪陪南宋吧!”收拾完飯桌,南宋伴著女尼去念晚經,認真的聽著她跟自己講著佛理,恍惚間好像回到兒時,父母帶著她去故宮看那些古董,媽媽總是仔細的給他們講著每一件古董的來曆。看見眼前的孩子流下眼淚,女尼放下手中的佛珠,把她摟在懷裏:“孩子,怎麽了?有什麽事可是跟……媽媽說嗎?”
沒有用貧尼,而是用了媽媽這個奇怪的詞,但是,這孩子真的很貼心,不想讓貧尼這個詞拉開二人的距離。“沒有,就是想起我的媽媽……”。
“那怎麽不回去見見她?”
“我回不去了,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了……”。
“為什麽?”女尼不明白的看著她。“因為我選擇留下來,我選擇留在長恭身邊,就不能再回到我爸爸媽媽身邊了。”雖然不甚明了,但是卻也沒有再繼續追問。隻是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就像小時哄著高長恭入睡一樣。
晚上,南宋早早就鑽進女尼的被窩中,高長恭認命的自己回房了。這夜,媽媽告訴南宋很多高長恭小時候的事;而南宋則告訴她一些高長恭現在的事。一個房間中,兩個女人共同分享著一個男子的童年與青年時代。
第二天,南宋和高長恭執意跟著女尼到後山去采藥,女尼咳了一路,南宋更是擔心,在休息的空當,就見女尼拿起一些草藥直接咀嚼著咽下去,卻一陣猛咳,絹布上一片殷紅血漬,觸目驚心!
高長恭背起女尼就要下山,卻被女尼拚死的阻擾,回到齋房中,高長恭再次要下山請大夫,女尼就是不同意,拗到最後,高長恭怒吼道:“為什麽?”
女尼流著淚斷斷續續的說:“不能讓外人知道我是蘭陵王的生母,……”一句話驚得高長恭呆立在旁。母親這些年到底是怎麽過來的,有子不能忍,有話無人說。看著二人,南宋好傷心,中國古代的這些門戶之見到底害了多少人?還有多少母子也像他們一樣。……
“恭兒,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我已經不久於人世,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在死之前能夠再見你一麵,現在,我的願望實現了。我不僅看到你還好好地活在這世上,我還看到了南宋,南宋會代替我陪在你身邊的;所以,在剩下的時日裏,我希望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我這一生都掌握在別人手裏,就讓我為自己活一次吧……”
接下來幾天,女尼仍是晨鍾暮鼓誦經禮佛,除此以外就是帶著南宋和高長恭在這座山上走走,平平淡淡的,今天又是如此,看著已經逐漸退落光禿的山崗,輕輕地歎口氣,抬頭望著太陽,蒼白的臉上不帶絲毫感情,“媽媽,我一直想問,……您跟長恭的父皇是……”既想知道他們是怎樣相識的,但又怕會勾起她的傷心往事。目光越過山嶺,飄向很遠很遠的回憶中:
三十五年前,一群頭梳雙團髻的五六歲女童從古舊斑斑的宣德門中被帶入皇宮,自此與家人再無瓜葛,再無聯係,正所謂一入宮門深似海,進了皇宮不再有父母兄妹,有的隻是皇上,這皇宮中所有的東西都是屬於那個男人的……就連人也是!
在宮中她們首先被分別送到幾個老宮女手下學習,說好聽了,就是磨練她們,可是天知道那些好不容易媳婦熬成婆的老宮女有多麽變態,這些雙團髻的女娃娃們每年層次不窮的被召進宮來,有的卻落得屍骨無存,就是在這樣令人膽戰心驚的環境下,一位小宮女出落得越來越美,美到讓日月無光,讓天地汗顏;一日,路過禦花園,忽聞空中有鳥在鳴,抬頭觀望,兩隻雨燕在長廊上空盤旋悲鳴,輕移柔蓮,在草叢中發現一隻掉落的雛鳥,她見四下無人,邊捧起雛鳥,挽起落紗,輕抬足,一腳踩在回廊上,一手抱住回廊柱子,另一手小心翼翼的把雛鳥放回巢穴。哪成想一聲斷喝:“大膽女婢,竟然私自擅踩回廊梯……”,她就這樣落下來了,本以為必會香消玉殞,卻意外的落入一雙溫暖寬厚的臂膀間……恍惚間,一道豪邁的大笑傳入耳際,下一刻,盈盈柔唇被人封住……
就像剛進宮時的訓誡一樣:宮中的萬物都是屬於皇上的,天下是皇上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皇上的……連她也不曾例外……蒙主龍寵三載,她身懷有孕,但卻還是那地位卑微的婢女!這一切隻因她太美,她的美造就了無數的敵對人物,且各個身份高貴,首當其衝的當然是胡皇後。
猶記得當她大腹便便之時,胡皇後帶著眾家嬪妃來到皇上特意為她所建的藏嬌閣,一陣言語奚落,以為她會反抗,哪知她早已看透宮中那弱肉強食的生活,隻是任由各家娘娘在此發泄,一地的脆片,一室的珠光,皇上的禦賜在她看來都是身外之物,既然守不住,不如放下。
在這世上,隻有腹中的才是無價之寶!看著恬靜的美女,胡皇後更加瘋狂的折磨著她,但結果永遠是對著一個默不作聲毫無反抗的木偶。時間久了,各位妃嬪和胡皇後即在皇上枕邊吹起了耳旁風,原本就風流好色的皇上也越來越厭倦了這絕世美人的冷漠與無趣,藏嬌閣中從此再無恩寵眷顧!
但一切磨難並沒有隨著她的沉默而消除,反而是變本加厲,在她即將生產之際,一道聖旨,一碗苦澀的赤紅藥湯終於逼出了她的反抗。“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北齊開國以來,從無宮人產子之說,現特賜墮胎藥與爾,打掉朱胎,重蒙眷寵!欽賜,謝恩呢!”聽著那刺耳的聲音,她全身止不住的顫抖,低頭望向高高聳起的腹部,……到底是怎樣的父親會想要打掉自己的孩子,這……難道就是皇宮,這就是民間所謂的天堂?
死命的搖著頭不肯接受命運的殘忍,但被緊緊抓住的手腳和被撬開的嘴巴……眼看著一碗苦藥被灌進腹中,一滴眼淚從眼角劃過,絕望中她終於大哭不止,而這卻引起站在閣外的皇後快意的大笑,這個女人終於還是崩潰了!得意間,看著殷紅的血自她身下流出,匯流成河……,她絕望,她無助,她呐喊……
終於還是把那薄情寡義之人喚來了,望著眼前的一片赤紅,也許他愧疚了,也許他還舍不得這樣一位美人,也許他那僅有的父子天性發揮了……藏嬌閣中一邊喧嚷,那痛苦的女人嘶吼著,咆哮著。
天,被染上一層濃重的猩紅之色,空氣中透出那令人作嘔的腥臭,本以為一塊被流掉的血肉卻衝出死亡的迷障,用微弱的哭聲對抗著這個充滿腐臭的荒唐世界——蘭陵王高長恭出世了!
當穩婆用顫巍巍的手托著這個不被祝福卻硬要來到世上的小皇子時,胡皇後氣得咬牙切齒,奈何,史官已然記錄“公元543年秋,文襄皇帝第四子出生,出生之時,空中浮現妖媚豔色,如同他母親之傾國絕色……,後賜名高肅,字長恭……”。依照史官記載,每名皇子的母親也必須記錄其中,奈何,她的身份隻是宮娥,加之她違背皇命產下此子,皇帝命其永不入皇室……她,永遠隻是一名美豔卻又無名的稀世之花……!
從此,皇上在沒有踏進這座藏嬌閣,然她卻生活的很快樂,很知足!那場本就不關乎情愛的**欲望結束後,她反而心中平靜,隻希望能時時刻刻伴在嬌兒身邊,看著他長大。然一次高長恭為了追逐母親給他製作的最便宜卻是唯一的玩具繡球時,不易間撞到一位巨人身上,被彈倒在地後,這個年僅三歲的幼童不但沒哭,反而彬彬有禮的對著來人道歉,感到好奇的文襄皇帝抱起他卻意外的發現了這個有著跟他母親一樣的傾世容顏的男孩,從此,他們母子天各一方,永不得相見!
她,皇上仍然癡戀的容顏,但卻融不化她冰封的心,每天對著冰冷的可人,時間久了,倦了;那朝三暮四之人有了另一個新寵,一個與她有著太多相似的女人,隻是那女人總是笑著,總是用盡千方百計想要套住那個男人,卻不知她的笑中亦有淚;最後皇五子高延宗出世了!而那個被稱為神的男人仍然沒有賦予那女人高貴的身份,甚至對待那孩子還不如高長恭,因為高長恭起碼還有耐人尋味的容顏,而那孩子終究是要苦苦掙紮於世的小小螻蟻……
隨著高長恭的長大,他思念母親的心情越來越重,最後逼得文襄帝把這個自己曾經癡戀的紅顏送往孤僻的荒山,寂寥的廟宇,一刀斬斷她的三千煩惱絲,讓她永遠不要想見高長恭。但是,世事無常,因為一顆天降隕石,文襄皇帝膽怯了,自古就有隕石落地,帝王升天之說;所以他匆匆把皇帝之位傳給了長子高緯。
高緯——文襄皇帝與胡皇後所出,生性懦弱卻又殘暴不仁,妒忌之心比起他的母後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北周大舉進犯北齊之時,朝中無人能敵北周十萬鐵騎;這時,他那沒有母親封號的四弟站出來……從此北齊天下開始!
隨著那孩子的軍號越來越響,那可憐的女子整日以淚洗麵,最後隻能戰戰兢兢的每天祈求上蒼保佑那孩子。當戰功顯赫的蘭陵王站在自己麵前祈求她的憐愛時,她推開了……生不逢時,讓那個她本打算用盡生命去嗬護的孩子變成亂世梟雄,但起碼這個做母親的能消除他的孽障,替他償還那些血淚賬……
今他身邊已然有另一個女子肯舍命護他,那麽,她在這世上最後的重擔也放下了,……淚眼滂沱間,一群身著宮衣頭匝雙髻的女孩恭恭敬敬的低著頭,任由老太監帶她們入宮;從此“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罷了,罷了,浮雲一世,繁華褪盡,隻剩枯骨一架,塵土一捧……當人生走到盡頭時,看到自己的家人在身邊,也許真的是一種幸福。在吟誦著大悲咒之後,一代梟雄蘭陵王的母親就悄悄地在這片荒蕪人煙的孤山寂廟中圓寂。
看著高長恭為母親立的碑:母親之墓,兒立。簡簡單單幾個字。“為什麽不寫上媽媽的名字?”
“她不會想的,她這一生因為自己的容貌蒙主龍恩,但是得子卻不能見;她無家可歸,無人可依,我隻希望她下輩子有個普普通通的容貌,過上平凡的生活,有個疼她愛她的人就好……我不想她再對這輩子有什麽記憶”。
……,回到蘭陵王府,二人悶悶不樂,鬱鬱寡歡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