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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藥引

  這是一間建於隱蔽山林間的竹屋,簡單雅致,而人去樓空,屋內家具器皿皆落了一層薄薄的灰。然而最奪目的,是院中兩側種著的,大片大片藍色的絢爛花朵。


  元迦和寧浥塵從竹屋中出去,便映入了滿眼的藍。


  “這是?”寧浥塵快步走到那澄澈的花叢前,花徑高至她的膝蓋處,朵朵狀如展翼的神鳥,藍得純粹,如翅般展開的花瓣邊緣渡著淡淡的紅。


  元迦緩緩道:“雪岩伽藍。”。


  “這便是那味藥引!”沒想到如此美麗,寧浥塵轉頭道:“為何長在這裏?”


  元迦眼波似微風吹過湖麵,泛起粼粼的光:“在我曆此劫前,還是夏允的時候,便拜在劍聖門下,背井離鄉一直跟在他身邊。此處,便是師父的居所。”


  夏允原先是跟她提起過的,怪不得璟煜問起她的家鄉之時,她脫口而出便道了蜀江。原來如此,竟是夏允偶爾說過的,她都深深銘刻在了心間啊。


  寧浥塵歎道:“這位劍聖竟比花神還厲害啊。”


  “師父其實是不喜侍弄花草的。”元迦走到寧浥塵身邊,折下了一朵,雪岩伽藍浮於他掌心,氤氳著淺藍色的光芒,竟漸漸濃縮成了一滴鮮血般的殷紅。“你可還記得,你送給夏允的那包種子。”


  “難道這是?”寧浥塵一顆心仿佛被人揪住,呼吸急促了起來。那一夜他們預備遠走高飛,她給了他一袋藍鳶尾的種子,道:“我們一定有個自己的小房子,毛坯也好,竹樓也好,一定要在房子前栽滿大片大片的鳶尾花。”


  如今,有竹樓,有花草,唯獨沒有相許此生的兩個人。


  元迦覆手,那一滴殷紅落在了一朵雪岩伽藍上,順著花瓣滾落墜地。寧浥塵透過花葉,見到這些雪岩伽藍竟都是從一片雪白的碎石碎片間生出來的。


  “那日殺了鄒仁傑,報了殺父之仇,夏允回到了此處,頓感人生彷徨,不曉得何去何從。將那一帶鳶尾花種子隨意灑下,便橫劍自刎於此。夏允的血,浸染了這片貧瘠的土地,使鳶尾花種子,蛻變生長成了這些雪岩伽藍。”


  寧浥塵輕輕摩挲著一朵雪岩伽藍,絨膩的觸感,仿佛少年光澤細膩的肌膚。


  世間僅有一個夏允,他的死,換來了世間僅有的這些雪岩伽藍。其他的,什麽都沒留下。


  她說得哀涼:“這些,算是人間賀你曆劫晉升之喜。”


  “雪岩伽藍,朝開夕敗,日複一日,孜孜不倦地盛放。若要采了入藥,必然要早上帶人來,且需連根鏟起,方能保持一天的鮮活。帶回後,立即處理入藥煎服。不然,入夜枯萎之後,便沒有任何藥效。”


  “連根帶走?”寧浥塵猛地起身:“人道便這般不美好,你要把所有相關的東西,全部摒棄?”


  這些雪岩伽藍以他做夏允時畢生鮮血滋養生長,是前世的雪泥鴻爪。若全部拿去作了藥引子,還有什麽能證明他曾來過人世間,她除了回憶,還剩下什麽能證明至少曾經擁有過他的真心?

  棄了曾許諾的賞花飲酒,暮鼓晨鍾。


  她飽含怒意的目光,熱烈得幾乎能灼傷一個人。可元迦隻是平靜受著,言語涼薄:“入藥,是它們天命所歸。這便是它們存在的價值。”


  “好,元伽仙尊果然慈悲。隻是我作為一個魔,這忙是不會再幫啦。”寧浥塵轉身,也不再留戀雪岩伽藍的美豔,如一隻決絕的鳥兒般掠走了。


  元伽駐足於大片燦藍之間的窄路,目視著她遠去消失處:“若我的血能換成你積攢下的功德,也很好。”


  寧浥塵回到了船艙,璟煜帶著人來看她。


  她瞧著璟煜身後的侍女端著的盤中,放著一隻白玉碗盛著的棕色液體,便問到:“這是?”


  “太醫的藥成了,鄒卿今早病情已經穩定,已經能進些清粥了。這些日子你也曾出入災民匯聚之地,喝一碗藥,也祛祛病氣。”璟煜親自端了藥碗,遞到她麵前。


  寧浥塵想著,此藥沒有加入藥引,怕是還有些不完善。但她是魔的體質,人間的鴆毒當湯喝都沒問題,又為了安撫璟煜的好意,便微微報以一笑,端起白玉碗便舀了滿滿一勺欲喝下。


  一靠近鼻端,藥味雖濃重,但透著大地育孕的山野靈氣,而其中還隱藏著一絲腥味。再細嗅,便分辨出了這是人血的味道!

  “這藥裏有什麽?”寧浥塵知道,這絕不是一碗毒藥。她的神情並沒有驚惶責問之意,反而是一種裝不出的真誠。


  璟煜將左手背到身後,寬和笑道:“朕看你這幾日受累虛弱,便讓人在裏麵加了一味野參。”


  寧浥塵把藥給侍女,拉過他的胳膊,略微掀開他的衣袖,他的手腕處便纏著兩層薄薄的白紗,還透著未幹的血紅。連侍女都驚了一驚。


  “皇上,您怎可信人血可做藥引之言!”寧浥塵思緒複雜,尊貴如璟煜,為何對一個長相與自己一樣的人,都這般義無反顧?


  璟煜臉上竟仿佛有一絲羞赧之色:“朕沒有聽信讒言。隻是曾服下過一支地靈血參,可抵禦百毒。朕想這次沒有染上瘟疫,便是血參的作用。你若喝了這碗藥,大約也不會染上了……”


  她怎麽忘了,尋蹊仙子那天回來時,為了讓璟煜不起疑心,帶了一支地靈血參。


  寧浥塵隻是定定地望了他片刻,末了撇過頭去道:“我是不會喝你的血的。想來這麽久沒有染上,便安全了。”


  外表溫弱如水,內裏是誰都折不了的剛硬,還微微帶著讓人難以拒絕的倔強。這,是璟煜所認識的阿浥。


  一時間,他不知道眼前人是後妃陳一凝,還是從前與他真誠相待的寧浥塵了。


  “皇上,大將軍又不好了!”侍衛匆匆來秉報,打碎了一室寧靜:“大將軍早上能用一些早膳,很快又能下地走動,大家都以為他好了。可剛才,他忽然又吐血了,且周身高熱不退,頭痛欲裂,但神誌清明地很,極是痛苦!”


  寧浥塵了然,現在禦醫研製出的方子,缺了雪岩伽藍做藥引,那麽凶的藥效,尋常人定然忍耐不住。


  璟煜問道:“其餘兵將和災民可用了此藥?”


  “禦醫們先前看大將軍好了,便已讓眾人按照方子煎了藥,都分給病患們喝了……”


  璟煜聞言,十分痛心。如今瘟疫已快奪去近百人性命。僅差最後一味藥,瘟疫一事便能過去了。


  可她不舍,不願抹去那些唯一能證明他曾來過的雪岩伽藍。


  又一位侍衛跑來有情況要稟報,與前一位不同的是,他臉上是抑製不住的欣喜:“皇上!好消息!方才有一位順著江漂來的災民,他帶著兩支形狀特異的藍花,見此地瘟疫橫行,便說為報答給他的一飯之恩,將兩支花送給我們,說入了藥便能解高熱頭痛之狀……”


  璟煜急忙道:“可切實有效?”


  那侍衛如雞啄米般點頭:“當時有位弟兄受不了頭痛之苦,差點想撞牆自盡,便將此花碾碎了融入藥湯裏給他灌下,他竟漸漸安靜下來,人雖無力,卻無其他不適之狀了!”


  璟煜又追問:“軍醫們可問了,那花從何而得?此人可願意帶他們去采摘?”


  侍衛黑黢黢的臉顯得有些為難:“那人說,當時他也是在昏迷中漂去那處山林的,見這花奇特,才連根拔了兩朵。具體位置,也實在不清楚……”


  寧浥塵明白了,元伽還是要她親自帶人,將這些雪岩伽藍盡數鏟除。


  元伽,你便真的一點念想都不願留給我麽?罷了。


  “你可曾見到那花長什麽樣子?”寧浥塵開口問道。


  侍衛回憶著,描述道:“狀如鳥兒,瓣如羽翼。花瓣周邊有一圈隱隱的血紅色,哦對了,花蕊也是紅的,紅的跟血似的,特別好看!”


  寧浥塵對璟煜道:“皇上,我知道了。此花名曰雪岩伽藍,性溫滋補,雖不比地靈血參珍貴,但也極是少見。若不是年幼時跟著祖父如山采藥遇見過,我也不知道。此花稀奇,隻在白天開放,入夜了便會枯萎,藥性全無,且一定要連根拔起,否則一刻之內就會腐敗。事不宜遲,我帶人去尋吧。”


  璟煜極是配合,命人跟隨她去采藥了。


  此時,天已不在下雨,隱隱還有放晴的跡象。這一場天災,即將結束了。


  寧浥塵看著眾人將所有雪岩伽藍一簇簇地拔起帶走,這兩天心頭積攢的一些暖意,也漸漸流逝得幹淨了。她手心裏亮起一朵不起眼的豔紅,拋向了那座竹樓。


  雪岩伽藍即將被拔得一幹二淨之際,不遠處的竹樓明明經曆了月餘時間的大雨侵潤,卻突然燃起了熊熊烈火,熾熱的高溫不久便將之吞噬地幹幹淨淨,隻剩滿地殘骸。


  既然他不想留,那就一點念想都不要剩。


  寧浥塵麵色冷峻,見所有雪岩伽藍都被拔起,道:“走。”


  最後一味藥材入了藥,瘟疫便徹底能根治了。時至今日,數數死去的人,剛好一百。瘟神的任務不偏不倚,完成地剛剛好。剩餘的日子,醫者們繼續為病患調養著,而璟煜則忙著治水一事及災後重建,也無力再來糾纏寧浥塵。


  元迦依然很安靜。


  一月後,璟煜新安排的官員已對治災十分上道,蜀江的事便告一段落,班師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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