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老頭
孫蕊在她外公家附近接我們。
這是東江市為數不多的城中村之一。它偏離市中心,多是三四層以上的民房。
“這裏也叫老幹部村。”
孫蕊畢竟已經在房地產行業待了好多年,對這裏的情況如數家珍:
“在以前,這裏本就是一片遠離鬧市區的荒地,有一個十來戶人的村子。後來,城裏人開始在這裏買地蓋樓,這些人有做生意掙到錢的,更多是在企事業機關單位裏上班攢了錢的。原來的村民賣了地,拿了錢多搬去城裏住了,村莊的樓更多都是外地人的。”
“為什麽還能留著不拆?”
“一開始是不好拆,再後來是拆不起了。外人無從知道哪一幢樓背後有哪樣的背景,說不定他的主人就能管哪裏該拆哪裏不該拆。不然,你以為老幹部村這麽好叫?”
“這不是做繭自縛嘛,恐怕什麽都比不上拆遷戶這三個字更金光燦燦。”
“不好說,這裏的人從一開始就沒窮過。”
換句話說,我們眼前所見的村子,是個“移民村”。
那些已經顯舊的高低樓房裏,曾經非富即貴,就算現在顯赫不在,但氣勢底蘊尚在。
村裏的硬化路麵看得出已經有年頭,那種龜裂或殘破似乎還在顯耀它們在這裏的時候,別的地方的人還在一腳高一腳低地踩泥土沙石。有些圍牆是翻修過的,有些牆頭上有快鏽沒了的鐵釘及爬山虎,它們多比人高一頭,隱隱有著森嚴之氣。
孫蕊之所以接我們,一方村裏樓房密密層層不好找,另一方麵除了進村的一條大路,其它路都比較小,車進去掉頭都要折騰關天,要是走錯一個路口,免不了麻煩。
坐在董倩的車裏,我似乎能感覺孫蕊的目光穿過擋風玻璃,直達我們的臉。
“卓清,你這小女朋友怎麽看不出來有舅舅離世的悲傷,還是現在的女大學生都變得對世事都輕描淡寫?”
我真的懶得再向她申辯孫蕊並不是我的小女朋友了,反正她也就是死抓這個梗,並不當真。
“走的都走了,活著的相互扶持才是重要的。她能幫著照顧外公外婆,已經很好。”
我想信,如果董倩知道孫蕊的爺爺是怎麽死的,就能明白舅舅的事在她臉上少見波瀾合情合理。
把車靠邊停在大路上,往前五十米左拐進入一小路約一百米,孫蕊把我們讓進一個鐵門裏。
院門門柱上的對聯有剛被撕下不久的痕跡,進了門,庭院空間不算大,用規整的裸木板籬笆隔成兩部分,靠樓房的這部分由一棵挺大的龍眼權遮子半邊蔭,另外那一部分則是三棵檳榔樹,樹下養著幾隻雞和鴨。
樓是兩層半高,在它那個年代應該屬於比較前衛的設計,反正那樣子現在看起來也不落伍。廳門上的對聯有橫幅也撕掉了,同樣看得出來痕跡。另外可一眼看見的痕跡就是,這庭院是新灑掃過的。
畢竟心裏知道這家裏剛死了人,所以避免不了心裏的陰鬱和沉重。逝者為尊,我甚至有個閃念,這趟來訪到底妥還是不妥。
正好董倩在不言不語間,也看了我一眼,似乎此刻也有著與我一樣的心情。
“這就是我外公家,”孫蕊倒是盡顯輕鬆:“你們覺得怎麽樣,為了你迎接你們,我專門掃過的。”
“你外公讓你掃嗎?”
有些地方的習俗,亡人未頭七是不能掃地的。
“全靠你們的麵子,他知道你們要來,所以並沒有說我。”
看來,習俗她是知道的,隻是並沒有發自內心去屬守。
董倩問她道:“你怎麽跟鄭……跟你外公說的呢?”
孫蕊答道:“我就說舅舅以前的朋友,要來說一件事,是個秘密……我帶你們上去吧,在二樓天台上。”
樓梯是從客廳裏上的,進門之前,她給我們倆都拿了拖鞋。客廳正中的是個八仙桌,桌子和牆壁間是個突起的香燭台,上麵有牌位有香燭爐子。
我們換了鞋,每一步都輕輕地邁,叭恐驚動了什麽。空氣裏有種莫名的味道,像是香燭燒過的味,又像是老年人的體味,還有著木家具的熏香味,若即若離。
樓梯不寬,可以兩個人並排往上走,但我們還是前台成列。樓梯拐角處是往外拱的玻璃牆,所以光線挺好視野清晰,低頭能看到那階梯上瓷磚的青色圖案和紋理。倒是二樓位顯得隨暗,應該是掩著門拉著窗簾。三樓是一間房加門亭加葡萄架露台的結構。與房間相連的大門亭三麵透風,磚欄守護,一張躺椅放在茶幾邊上,鄭老爺子就半躺半坐,就在那躺椅上。
他側了一下頭,看我和董倩一眼,身子坐直起來,孫蕊趕上去幫他把椅背立起來。
他麵無表情,除了眼睛裏的光,神情顯得又淡又頹,有些長的眉毛搭拉著,眼皮就像一座已經塌下來的山。
這是一個晚上還能去醫院給老太太陪夜的老頭?我有點恍惚。
“小蕊,給客人拿凳子,泡茶。”
老頭先是垂著頭腦,長籲了一口氣後,才算正式和我們眼神交接,那眼睛裏明明光如寒星,但真要去捕捉它時,又覺得空空如也,深邃無物。
“說吧,什麽事?”
老頭單刀直入,語氣堅毅。
孫蕊給我們倒上熱茶,然後坐到外公身邊,兩隻手放在老人的手臂上,眼睛望著我。
我看向董倩。她才是主角。
“我……”董倩可能對這個開場沒有預料,她需要調整一下。
“老先生,”她盡量讓自己聲音不急不緩,小心謹慎地說道:“您,有一個孫子。”
空氣似乎一下子凝結了,董倩在觀察老頭的反應,我也是,當然了,也包括孫蕊。
老頭卻目光往前看,似乎在他身側的我們,都不存在。
過了一會,他才吐了幾個字:“我知道。”
我和董倩被驚到了,麵麵相覷。孫蕊一下子炸了:
“外公,你知道?”
“我知道,他念幼兒園了。大班。”
他知道?我們還以為自己是來投重磅炸彈的,結果這彈完全啞了——相反,是老頭的安靜把我們轟得有些發蒙。
“外公!”孫蕊責問道:“你知道,你知道怎麽沒聽你說過,外波知道嗎?我爸媽知道嗎?”
“他們都不知道,”老頭抬手揉了一下眼睛:“我和你舅媽知道。”
我的心髒開始揪緊,董倩的目光也嚴峻起來。
我沉聲問道:“鄭老先生,所以,你知道你兒媳婦正在千方百計拿走你孫子住的房子?”
“我知道!”老頭在這一瞬間像座無趣的頹山,讓人無心向往又無法忽略。
他沒看我,他微微側了一個身子,朝董倩說話。
“你叫董倩吧,是孩子的幹媽,對孩子一直很好。謝謝你。”
我看到董倩的腦門上已經沁出汗來,她嘴唇有在顫動,她想說什麽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她此刻肯定是各種滋味,既激動,又抓狂。
“小蕊,”老頭對她那無比錯愕的外孫女說道:“你和小夥子先下樓去,我跟董小姐說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