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王師北定(上)……
第121章 王師北定(上)……
這是一場漫長的戰爭, 自大楚正式向北戎宣戰,他們已從草長鶯飛的春季打到了冰封萬裏的冬日。
茫茫草原,已是一片凍土。大楚的軍營此時就駐紮在這片凍土之上。
高空中有雄鷹在盤旋, 羽翼豐滿的鳥兒自由自在地劃過藍天, 曲紅昭仰頭看得有些出神。
他們剛剛結束一場戰鬥, 她衣擺上還沾著些血跡, 尚未幹涸便在這嚴寒之中冷凝。
邵軍師行色匆匆,在來來往往的士兵中間穿行而過, 走到她身邊:“將軍, 你得去把傷口包紮一下。”
曲紅昭收回視線:“小傷而已,先讓軍醫給那些受重傷的人處理吧。”
每次戰鬥後, 曲紅昭都會一個人獨處一段時間, 軍師知道她是在緬懷逝者, 也是順便放空思緒, 在腦海中複盤剛剛經曆的那場戰鬥。
軍師正待再說什麽,被親兵打斷:“邵軍師,元將軍請您過去一趟。”
“好,這就來。”軍師看向曲紅昭, 後者對她點了點頭, 元衍此時找人必然有事要商議,她們都分得清輕重緩急。
曲紅昭看著她的背影, 揉了揉眉心, 神色間帶著些許倦意。
連續行軍已有半年,她一直精神緊繃, 幾乎沒有放鬆的機會。
這就是北戎的戰術,他們在夜間時不時派出小股兵馬騷擾,存的心思就是讓大楚軍得不到充足的休息, 以便他們以逸待勞。
靜立片刻後,曲紅昭舉步向軍醫營帳而去。
“引柔,你的傷怎麽樣了?”
“將軍,我沒事。”躺在行軍床上休息的女子,聞言對曲紅昭晃了晃自己那幾乎被包紮成了粽子的左臂。
這女子外表嫻雅清婉,略帶幾分清冷,容顏十分美貌,隻額間一道舊日傷疤,許會讓人感歎一句美玉微瑕。
她看起來和軍營這種地方,十足十地格格不入。
如果有認得出她的人在此,大概會感到萬分驚訝,因為這女子赫然就是此時理應身處後宮之中的沈氏良媛。
當初大楚與北戎剛剛開戰時,曲紅昭在將軍府見到了孤身前來的沈良媛。
她說她想參與這場戰鬥,想和父兄一樣為國效力。
曲紅昭點了點頭,提出要考校她的箭術。
“沒問題。”一向穩重的姑娘,對她自信地揚眉一笑。
沈良媛連續十箭中靶後,連一旁圍觀的吳二妮小姑娘都忍不住鼓了鼓掌。
曲紅昭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想不到你的進步如此迅速。”
“將軍,”沈良媛笑了起來,“距你當初離宮之日,已經足足過了兩年有餘了,這一手箭術,我練了整整兩年多,算什麽迅速?我父親當年學了三個月的箭,就敢隨著祖父上陣殺敵了,雖然他被祖父發現後又被揪著耳朵拎了回去。”
曲紅昭怔了怔:“居然已經兩年多了嗎?”
那些與宮中姑娘們飲酒笑鬧的日子,居然已經過了那麽久了,隻是回首那些往事仍曆曆在目,一切都仿佛發生在昨日。
回過神來,她拍了拍沈良媛的肩:“歡迎加入邊軍。”
從此帝王後宮少了一位琴藝絕佳的沈良媛,大楚邊軍多了一位箭術一流的沈引柔。
她在這裏適應得很好,對此連她自己都覺得意外,她偶爾會想,也許是父親的在天之靈在庇佑她。
軍中將士們對這位漂亮的姑娘很是想入非非了一陣,就算知道她是征西將軍沈令淵的女兒,也少不了言語調戲,直到見到她在戰場上竭力殺敵的表現,才慢慢把她當成同伴。
後來她在敵陣前一箭救了一人,那曾經對她言語輕佻的男子有些慚愧地找她道謝:“聽聞沈將軍當年箭術通神,沈姑娘果然將門虎女,不愧乃父之風。”
沈引柔怔了怔,半晌後浮起一個笑容,眼角卻有淚花浮現。
最近的這場戰鬥中,她左臂受了傷,曲紅昭正站在她的床前,摸著她的發絲以示安撫。
此刻沈引柔的打扮與在宮中時全然不同,一頭青絲被她盡數束在腦後,曾經那道總是被劉海兒和簪花所遮擋的傷疤,也大大方方地露在了外麵。
她看起來黑了不少,這是夏季在無遮無攔的草原上作戰時被曬出來的,如今入了冬,卻也沒有白回來。
沈引柔本人倒不在意這個,畢竟連那道曾讓她自卑自慚的傷疤,她都已經能坦然對待。
用她的話來說,那就是都能上陣殺敵了,誰還會在意一道曾經讓她毀了容貌、嫁不出去的疤痕呢?
這半年間,曲紅昭看著她一步步走到今日,亦是感慨萬千。
“今天你表現得很好。”
“我還不如父親遠矣,”沈引柔垂首道,“他箭術通神,而我在軍營弓手中,隻勉強算得上中上遊,他是大將軍,但我連做個百夫長都吃力得很。如果他能看到這一切……”
“那他一定會引以為傲的。”
當初在宮裏,曲紅昭曾對她說過“若沈大將軍在天有靈,不知是會心疼居多還是驕傲居多”。
如今這句話,已經變成了斬釘截鐵的“引以為傲”。
沈引柔顯然也憶起了當初,那時她還在富麗堂皇的景儀宮中教曲紅昭彈一曲恬然柔婉的小調,時光溫暖而悠長,她親口說她很滿意在宮裏的生活。
如今耳邊盡是兵戈之聲,她吐了口氣,如果真的滿意,她又怎會在此處?
當初她說曲紅昭帶給了她們另一種可能,一個可以在宮中互相陪伴,無需彼此防備,不需要孤獨終老的可能。
但曲紅昭帶來的不是另一種可能,她帶來的是另一條路。
沈引柔摸了摸身邊的弓,這條路走起來會很艱難,但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不需要依靠叔嬸給她挑一戶好人家,亦不再需要帝王予她憐惜。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不需要依附別人,僅憑自己雙手掌握她的人生。
落子無悔。
———
回想戰鬥剛剛打響之時,北戎仍然秉持著打不過就跑的原則,且戰且退,大楚軍卻一反常態,奮起直追,一直被他們引入了包圍圈。
北戎將領呼哨一聲,示意埋伏在此的士兵們動手時,出現的卻不是北戎軍士,反而是元衍所率領的北岐男兒。
他們這才得知北岐已與大楚聯合。
最終,這隊人馬和埋伏在此的北戎人一樣,被盡數斬殺,未留活口。
同為草原民族,北岐人對北戎的路數了如指掌,通過地形判斷也能對他們埋伏的位置猜測個八九不離十。
有了元衍的人引路,大楚軍再不會於茫茫草原上迷失方向。
少了可倚仗的地形優勢,北戎在大楚軍隊麵前再不能占得上風。
轉瞬間,他們已經打到了北戎邊境,兵臨城下。
當夜楚軍駐紮在城外,城裏城外,僅被一道略顯低矮的城牆分割,卻仿佛是兩重世界。
城外一片靜謐,隻有烈烈北風呼嘯,城中人卻哭喊著收拾包裹逃命,仿佛在複刻曾經被北戎劫掠的大楚百姓亂象。
過了後半夜,大部分軍士睡熟了,北戎軍故技重施,又派出小股軍隊騷擾。
立刻有值夜的士兵發出警示,曲紅昭從睡夢中警醒,起身拿了枕邊長劍就衝出營帳。
她早已習慣戰時枕戈待旦,為防北戎偷襲,軍中不少人都會甲胄齊全地入睡。
看到這道身披金甲紅袍的身影,大楚軍習慣性地鬆了口氣,愈加奮力抗敵。
這支被派來騷擾的軍隊人數不多,隻是用來吸引眾人注意力,準備聲東擊西,派人潛入燒掉楚軍糧草。
遺憾的是,他們的計策注定要落敗了。自從發現他們的心思後,每次紮營,曲紅昭都會把自己的帳篷紮在糧草附近。
主將親自守糧,防得滴水不漏,北戎人饒是耍再多伎倆也突破不了這道防線。
曲紅昭把手中剛剛割下的人頭擲在地上,每次被從夢鄉中吵醒,她都會顯得特別凶殘些。
比如此時此刻,她望了望天邊稀疏的星子,下了令:“趁夜,攻城!”
“是!”
北戎的城牆相較大楚而言算得上低矮,草原上並不產出澆築城牆所需的砂石,他們築牆的材料都是不遠萬裏運過來的,再加上北戎倚仗地勢,從未想過楚軍能打得到這裏,便失了防備。
在攻城車的撞擊下,黎明時分,大楚軍已經能看到城門與城牆銜接處的裂縫。
隨著城門轟然倒地,眾人看到了門後一張張蒼白的臉。
頂著漫天的箭雨,曲紅昭率先衝入了城門。
她的身後,是喊著殺聲陣陣的大楚士兵,帶著滿腔的憤怒,殺進了這座城。
他們終於踏上北戎的土地。
所過之處,血濺五步。
城門倒塌後,北戎軍並沒能發揮出太多的抵抗。
楚軍很快占據了這座城池,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城中的大楚人解救出來。
“我識得,這是大楚軍,這是大楚軍的服色!”有人高呼。
那些被拘著做苦役的大楚人,個個熱淚盈眶,給大楚士兵們下跪道謝。
有人無聲的哭泣,有人在呐喊,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軍打過來了?”
“半生顛沛流離,想不到,我還等得到這一日……”
“這是真的嗎?楚軍真的來接我們回家了?”
“我能回家了,我們能回家了!”
他們的淚水,似乎感染了大楚士兵。
有位百夫長怕手下看到,背過身偷偷抹著眼淚,抬頭一看卻發現其他人也漸漸紅了眼眶。
按理,每打下一座城,都該由曲紅昭來講話鼓舞士氣。
但這一次,她站在北戎低矮的城牆上,隻說了一句話:“讓我們繼續,接每一位大楚人回家。”
城下便響應無數。
至於城中原本的北戎百姓,曲紅昭下了令,不許大楚軍隊燒殺擄掠。
第二日清晨,有人驚恐地發現,約十幾位大楚士兵竟在夢中失去了呼吸,經軍醫查驗,卻是中了毒。
眾兵士氣得要提刀砍了城裏所有北戎人,卻發現北戎百姓也死去不少,症狀和大楚士兵並無不同。
向曲紅昭匯報時,她和軍師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井水!”
昨日大部分大楚軍仍駐紮在城外,小部分人進駐城內,其中隻有十幾人飲用了城中的井水。
他們提了當地官邸的官員審問。
那人冷笑著承認:“毒是我下的,隻可惜沒能毒死更多大楚人。”
軍師冷冷地看著他:“你還毒殺了很多北戎百姓。”
“那又如何?這是九殿下的命令!”那官員大笑起來,“被你們捉住了,那就成了你們的兩腳羊,毒死一個就少一個!”
在他癲狂的笑聲中,曲紅昭與軍師對視了一眼,並未費心去向他解釋大楚軍沒有吃人的習慣,而是直接拔劍斬殺了此人。
在場的人,想著他的話,都有些心驚,下意識看向曲紅昭。
曲紅昭隻是握緊了手中劍:“我必殺拓跋澈。”
她並沒有安撫他們,在場眾人卻奇跡般地感受到了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