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公無渡河

  天野茫茫,四廓蒼蒼,空穀中地搖不斷,眾人仿佛行走在夜航船上,連立足都有極大的困難,難怪兩側山崖上布滿了船型懸棺——或許在這些古人心中,大地無異於一艘看似堅固的船,卻航行在危險無法度量的漆黑深海之上。


  盲目漂航著的巨船滿載著船客,隻在晃動顛簸中傳出異響,挑動著船客緊繃的神經。令人恐懼的不隻是那瘋癲吊詭的“船長”,更有那潛伏在巨海深淵之下,無可名狀的巨大陰影……


  讓崇安縣山民日夜恐怖的龍吟聲,正忽高忽低地傳響開來,恍然如九天而下,又倏忽似九泉而來,從嗚咽飄揚轉躍至吭聲嘶吼,似乎隻是經曆一瞬間,又仿佛已經等待了千萬年。


  天地之威從來神秘,但誰能想到,在今夜竟會被一個殺業纏身的喇嘛屢屢操縱,妖僧客巴手捧著嘎巴拉碗,握著糾纏汙穢的心髒,從砰砰跳動的心髒裏擠出一股股毒血,滲進了人頭碗骨縫間的無數裂隙中,也流進了妖僧客巴的心裏。


  形勢嚴峻,陳近南仗劍想要直取喇嘛,隨即被一群群鑿齒之民阻擋。那些怪物的嘴裏也有嗚咽聲,妖僧客巴的誦經也含糊到僅剩嗚咽,兩者間卻產生了奇妙的共鳴,仿佛正在進行著旁人無法理解的對話。


  見陳近南的雙手被纏住,洪熙官的銀槍迅速襲來,用絕勝常人的速度擊飛樹木,蕩開另一個方向的圍攻,可是陳洪兩人的合力,始終是力有不逮,故而身後的天地會人馬結陣支援,殘存的武林人士也紛紛迎擊。


  激戰中,就在誰也沒發現的時候,大地中的裂痕已經悄悄蔓延,從山麓一直擴散,如蛛絲網般綿延破裂,連帶著滾石落木從遠處為起點,引燃著大地的沸騰。


  “總舵主小心!”


  出聲提醒的瞬間,一根落木倒落而來,根須還沾粘著濕潤的泥土,已經徑直撞向了揮劍抗敵的陳近南。


  三名天地會鐵血少年團的成員,奮力衝到前方,手中的大刀都來不及扔下,就螳臂當車般地先行擋在巨木前麵。


  鮮血染透了白色的衣袍,三名少年微弱的血肉之軀被碾入泥土,終於改變了巨木的滾落軌跡,從陳近南的身側,在他驚怒的目光中擦身而過。


  同樣的情況不止一次發生,屢次出現在天地會同袍、武林人士的同門故舊中,梅花拳門的師兄此刻也奄奄一息,被師弟攙扶著才沒有撲倒。


  一塊巨石滾落而來,碾碎了閩越古城的殘垣,灰土漫天飛舞中闖破霧氣,把跋涉在南邊淺灘的隊伍截成兩段,收尾不能相顧。


  更嚴峻的是,巨石滑過的地方土地也紛紛開裂,鴻塹正慢慢過大,如果越不過巨石和滾木的阻擋,就會被淹沒在鑿齒之民的隊伍中。


  “快撤退!到山的邊上去!”


  催促的聲音忽然響起,為這支迷失了方向的隊伍指明道路,前方跋涉的人搶先一步闖出城外,從搖搖欲墜的古城門裏逃脫。


  地龍翻身越發強烈,建築宛如得了瘧疾不停打擺子。


  陳近南痛心疾首地收攏殘餘的鐵血少年團,忽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江道長!你怎麽回來了!”


  江聞故意蒙麵混在人群中,被他一聲叫破也十分驚訝:“總舵主,你還沒死啊?”


  陳近南臉色瞬間跟吃了蒼蠅一樣,哪有人打招呼開口就是還沒死的,說得好像自己早就應該死了似的?

  但江聞顯然更驚訝,果然一身主角氣質的總舵主,在檔期充足的情況下,生命力堪比火星異種。


  “來不及解釋了快上車!先帶人撤到山麓,那邊的岩層比較堅固!”


  “明白!”


  陳近南果斷說道,正要指揮撤退,閩越古城影影綽綽的陰影中,卻忽然飄出了更鮮明的嗚咽聲,此聲音在憂悒中夾雜忿懣,似牛哞又像虎吼,每一次音調流轉,都好像繩子捆紮著心髒的血管,快慢不一地收緊著。


  這聲音從古城裏傳來,走在後麵的武林人士毫無抵抗之力,緊捂著胸口開始了痛呼,身後的鑿齒之民卻集體朝天狼嗥,附和著遠如天外飄出的龍吟。


  長頭發的怪人也藏在人群裏,但他身上的臭味根本掩蓋不了,所在之處三步之內沒有人靠近,聽到聲音後臉皺成了苦瓜。


  “壞了,桀粢要醒過來咯……”


  說完,他就扯起了嗓門,唱起了荒誕又俚俗的小調,破鑼嗓子難聽無比,卻讓人心髒撲通到極致時得到放鬆。


  一棵大樹倒下,正跨在城門邊緣,堪堪就要阻擋住後續人員的逃生道路,便便在此時,一個鐵塔般的身影猛然衝出,托起了深山生長數百年的古樹,為武林人士撐出一條通道。


  “多謝這位俠士!”


  “感謝大俠!”


  “大恩無以為報!”


  感激的聲音不斷響起,撐著巨木的人嘴裏卻緊咬著辮子擋住臉,膚色漲至醬紫色,兩隻腳深深地陷入了水門荒灘的淤泥中,肩膀肌肉如同鋼鐵,一心托舉著這條逃生之路。


  嚴振東的氣息已經將近窒斷了,比武失敗全然丟醜的他,在混亂中藏進了隊伍裏。脫掉了官服隻留下破爛的內衫的他,看著就像個碼頭扛包的苦力,卻歪打正著逃過了鑿齒之民的屠殺。


  他本想就這樣趁亂逃出,當看到巨木滾落的時候,卻忍不住出手。


  橫練鐵布衫被重物壓製,讓他回憶起了小時候鐵水擦身、鋼棍排打的痛苦,肌肉一寸寸地下意識收縮,用極致的擠壓拚合,減少著身體的痛苦,早已麻痹的神經慢慢活躍起來,讓他肺裏仿佛有炭火在滾動。


  時間一分分過去,他的雙腳陷入了泥潭裏,膝蓋淤血化為腫脹,在天地偉力麵前人的力量還是有極限的,他的榮華抱負,也短淺可笑得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那一刻嚴振東忽然明白了,自己不是有什麽名震江湖的抱負,他隻是想對得起這一身苦練的武藝、多年來吃過的苦。練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的念頭,是他一直揮之不去的欲望。


  但除了這欲望,他隻是更想要做些什麽。


  他的眼睛慢慢無神,因為肺裏再也吸不進一絲空氣,胸膈猛烈翕張跳動,心髒仿佛要蹦出來一樣。


  一隻手忽然痙攣,幸好最後一個人已經逃脫出來,他卻頹然半跪,再也沒力氣甩脫壓製,腰間幾枚塞進腰帶的銅板忽然滾落,伴隨著天上的細雨撲進泥土裏悄然無聲,卻讓他聽見了碰撞在石板路上的叮當聲。


  毒霧從裂隙中蔓延而出,地震似乎引動了更深的東西,嚴振東恍惚看到有個小孩正蹲在地上,一枚枚使勁摳撿起銅板,攤開手掌想要拿給自己,踉蹌向自己走來。


  地陷開一條縫即將吞噬他的立足點,嚴振東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仿佛看見了年幼離世的那個孩子,伸出了早已失去知覺的那隻手,卻隻有雨絲飄落在粗糙的掌心。


  除他以外的人,卻隻聽見了龍吟聲高亢嘹亮,化為滿天洶湧的波濤聲響。再一看,天邊的黑雲不再是黑雲,而是高到了天極的浪頭,正摧山碎巒地排蕩而來,巨大的洪水滔天至極,即將徹底抹除武夷山脈的存在,將這裏化為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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