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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殺手與小寡婦(四)

  習武之人大多早起,即便傷重在身,單逸塵依舊在辰時便醒了。


  不料有人比他醒得更早,矮小的身子坐在床榻下的小板凳,一手拿著烙餅啃,一手持一支殘舊的毛筆,在地上胡亂畫著什麼。


  平躺了一晚上,渾身有幾分酸楚僵硬,他略微一動,手肘便撞上了堅硬的床板,「砰」的一聲悶響驚得小孩猛然扭頭看來。


  「咦,你醒了?」阿棠屁股不離凳地轉過身子來,手裡還舉著那支被糟蹋得分叉的毛筆,朝他晃了晃剩下一半的烙餅,咧著嘴問他,「你餓不餓?要吃餅嗎?是我娘做的,特別好吃。」


  單逸塵掃了眼那張邊緣有些焦黑的餅,還未開口,小孩又自顧自道:「不對,你還沒洗臉漱口,就這麼吃會把自己熏死的……等會兒,我去打盆水來。」


  說罷,將那半張餅一股腦塞進嘴裡,便蹬蹬蹬往屋後門跑走了。


  終歸是小孩,天真單純,昨晚還因他要取劍而小心戒備他,睡了一覺之後,便又是這副笑嘻嘻的模樣了,一點兒不記仇。


  像他的親弟弟一樣,總愛哭鬧著跟他搶東西,搶不過他便揚言再也不理他了,結果第二日先來找他玩的,還是這個親弟弟。


  男人眸底的笑意一閃而過,裡頭夾雜的淡淡苦澀,亦迅速隱沒得不見影蹤。


  「水來了!」阿棠抱著一口比自己的臉還大幾圈的木盆,搖搖晃晃走過來,一下放到桌上,盆里的水還不停晃悠著,若不是水打得少,定然要灑出來了。


  單逸塵正要翻身起來,阿棠又似突然想起什麼,再次將木盆端起來:「你好像還動不了,我給你搬過來床邊吧。」


  木盆里的水還是灑了一點,他垂眸看著不偏不倚落在他黑靴上的一塊水跡,沉默不言,面前又遞過來一塊巾帕,不算太白,顯然是用舊的。


  「我們家窮,沒別的可以擦臉了,這個是我用的,就……就大方借你好了。」阿棠見他不接,只好自己塞進他手裡去,「洗乾淨了再還我,我就一條而已,別弄髒了。」


  這是娘在鎮上買回來的,摸起來比他們平日穿的衣裳要光滑舒服得多,他從來都是用過便洗凈掛起,保管得極好。雖然不太甘願拿出來給這個人用,但娘教過他要懂得分享,加上這個人一身都是傷,還喝了那麼多他都不敢喝的苦藥,太可憐了……


  若單逸塵知道,自己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竟然被眼前的小孩說可憐,估計更加不想搭理他了。


  所幸他並不知道,只覺得小孩盯著那塊巾帕的眼神異常不舍,像極了弟弟看著被他搶走東西的眼神,心下一動,便將巾帕丟回阿棠懷裡,起身將木盆搬回桌上,直接以手鞠水撲面。


  阿棠意外保住了他的寶貝巾帕,在心裡偷笑兩聲,但轉頭見他穩穩站在桌前,又驚道:「你……你能動了?」


  單逸塵手一頓,也才想起昨晚被下過葯導致無法動彈,不過那葯的效用不算太強,是因他飢餓又疲憊的身體較為虛弱,才顯效明顯罷了。經過一夜休整,效用似乎有所減弱,可也僅是恢復了些許氣力。只要他一刻意使力,便會傳來一陣磨人的酸麻,而後變得更加乏力,就連站得久了,雙腿也會微微發軟……真不知是什麼奇葯。


  是以,他洗漱過後,便回床沿坐下了,看向猶愣著的阿棠,開口說了今日的頭一句話……準確來說,是一個字:「餅。」


  阿棠倒是機靈,一聽便曉得了他的意思,丟下一句「等著」便匆匆跑入灶房,拿出來的卻不是烙餅:「我剛想起娘給你做了粥,你先吃這個,要是不夠再吃烙餅。」


  他對吃食向來沒什麼要求,能填飽肚子便可,伸手接過來仰頭悶灌,幾口喝了個清光,又遞了回去道:「再一碗。」


  等了會兒沒反應,單逸塵抬眸望過去,卻見小孩嘴巴張成「〇」地瞪著那口空碗,眨眨眼道:「你……吃得好快啊,都不用嚼的嗎?要是我娘看見了,肯定會好好誇你的,說不定還能獎勵你一顆糖……甜甜的,很好吃的……」


  他聽不下去了,按著抽動的額角,沉聲打斷:「再一碗。」


  「噢噢,我去給你盛。」阿棠拿著碗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補充了一句,「要是你拿到了糖,嗯,可以……分我一半嗎?」


  單逸塵看著小孩無比期盼的眼神,覺得額角抽動得愈發厲害了,只好無可奈何丟下三個字:「全給你。」


  「太好了!」阿棠立馬喜笑顏開,步子輕快地跑進灶房去了。


  他的目光隨著那道蹦蹦跳跳的身影而去,莫名地,心頭竟是鬆了一口氣。


  在那個唯有命令和執行的地方待久了,他早已忘了如何與人相處,更不曉得……如何應對這般難纏的小孩。


  然而,更難纏的……還在後頭。


  「……我還夢到過一隻比我們房子還大的怪物出現在村子里,把所有地方都踏平了,還要把娘叼走,嚇得我哇哇大哭,就哭醒了……」


  單逸塵一直靠坐在床頭,面無表情地聽著,不發一言,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這孩子,真能說……


  天南地北地胡扯,硬生生扯了一個多時辰,他從未覺得自己的耐心這般好過,竟也硬生生聽了一個多時辰。眼看著快中午了,還不見阿棠有消停的打算,單逸塵懷疑,若自己再不出言打斷,這孩子絕對還能再戰三百回合:「阿棠。」


  阿棠立刻停下:「嗯,什麼?要喝水還是要去方便?」


  「……你娘呢?」


  「我娘?」阿棠扭頭朝屋後方向大喊了一聲,「娘!」


  「怎麼了,阿棠?」


  單逸塵耳力甚佳,一聽便認出是昨夜聽過的女聲,不一會兒,看那後門被人拉開,一個頭戴草帽、身著布衣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褲管皺巴巴的,底下還沾了些泥巴,大概是之前一直卷著,剛剛才放下來的。


  方才聽阿棠說了,屋後有一片種滿小麥的地,如今正是秋收季節,所以她一早上都在地里干農活?

  「娘,我餓了,什麼時候能吃飯?」


  阮墨將草帽摘下來,扯著袖子擦去臉上的汗:「忍一忍,我這就去做飯。」


  連著兩個時辰的活兒,她還真有些吃不消,畢竟「會做」與「能做」是實實在在的兩碼事。以前流浪的日子再苦,她也只是打打雜役、蹲街巷裡乞討,並未真正做過踩在紮腳的地里割麥的苦力活。現在試過了一回,只覺得渾身疲累,欲倒地不起,睡死過去。


  但不行,屋裡還有一大一小等著她照顧,至少得讓他們吃上飯再說。


  她回房換下濕透的衣裳,經過前屋時看了眼床榻上的男人,見他好好地坐著,臉色無異,阿棠也沖她咧嘴笑了笑,看著像是相處愉快的模樣,便放下心來,進灶房開火了。


  午飯依舊是如昨晚的清淡菜色,阿棠像是真餓壞了,吃得飛快,被阮墨誇了一番,在他手心裡放了一顆糖。


  另一邊的單逸塵卻只能吃稀飯,口味寡淡,之後又飲了一碗葯,嘴裡滿是濃郁的苦味,連喝兩杯清水也無法衝掉。正皺眉不快之時,胳膊被人輕碰了碰,他轉頭,卻突然被一隻小手塞了什麼進口中,甜意頓時蔓延開來。


  「那葯,可難喝了是吧?吃了糖應該能好受些,雖然我只有這麼一顆了……不過看在你說以後糖全給我的份上,我先給你一顆好了,也不虧。」


  阿棠踮腳拍了拍他的肩膀,似同情又似安慰,令他哭笑不得……又受寵若驚。


  「你可要快些康復啊,不然我娘日日幹完活還得照顧你,會累壞的。」


  單逸塵愣了愣,下意識掃了屋裡一眼,沒見著她的身影,不由得問:「你娘又下地了?」


  「沒呢,在那邊歇午覺。」阿棠指了指小房的方向,壓著聲音,「她平日從不歇午覺的,今兒定是太累了。」


  「你爹呢?」他有些奇怪,讓自己娘子下地幹活,一個人拉扯孩子長大,這樣的男人未免太窩囊了。


  「娘說他病死了。」阿棠說得輕描淡寫,畢竟那時候他還小,對喪父之痛並無太多深切的感受。


  她是寡婦?難怪了……


  「多久了?」他問。


  「好像有三兩年……」阿棠道,「聽娘說的。」


  兩三年時間不算短了。


  單逸塵還記得,昨日撫上心口的柔軟手掌,長著略微粗糙的薄繭,不過十六七的姑娘,本應在家安心相夫教子,卻守了寡,日子過得操勞又艱難,著實是個命苦的女人。


  想到自己昨日拖著一身重傷,還拿她的命要挾她帶自己回來救治……男人深邃的眸底不禁浮起了一絲愧疚。


  「阿棠,取我的劍來。」


  「又要?」阿棠可不隨便答應,先問問清楚,「你要它做什麼?」


  「你不是想吃肉?」單逸塵眸光沉沉地看他,面無表情道,「我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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