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皇帝與寵妃(二)
剛從炫目的白光中掙脫,阮墨便墜入了無邊漆黑之中,身體輕飄飄地遊盪,不能視物,亦不知所向。
每回出夢后、入夢前皆會經歷這麼一段時間,她早便習以為常了,倒不覺害怕,待身體開始由虛化實,足底踏踏實實落了地,才慢慢睜開雙眼。
逐漸明亮的視線中,身前似乎圍了十數人,皆打扮得花枝招展,容顏各異卻美麗非常,即便她是個姑娘,也禁不住想細細欣賞一番。
「你……惺惺作態!」
尖銳的女聲如利劍般狠狠刺來,阮墨一驚,下意識循聲望去,豈料沒見著一張人臉,卻是一隻手握著茶杯直直往她臉上潑來!
距離極近,速度極快,突如其來的攻擊令她毫無防備,下一瞬,被冰涼液體潑中的雙眼便如同無數針扎一般,劇烈地酸軟發疼,她頓時淚水狂流,捂著眼倒退了兩步。
「不過一個昭容,德妃娘娘尚未開口,你憑什麼在此囂張?」始作俑者正是方才阮昭容一來便出言諷刺的麗昭儀,手中茶杯殘餘的水正一滴一滴墜落,地上還躺著一顆不起眼的檸檬籽兒。
德妃愣住了,似是未曾料到會發生這麼一幕,眉心微微皺了皺,倒是旁邊幾位沒少被阮昭容瞧不起的妃嬪樂得看戲,皆以絲帕掩面竊笑不已。
然而,當一個身著明黃龍袍的男人,突然大步走入眾人的視線內,那幾人頓時笑不出來了。
單逸塵朝服未換,墨發高束,顯然是剛下朝不久,俊美絕倫的臉龐冷峻如霜,伸臂便將狼狽不堪的阮墨攔腰抱起,眼神冰寒地掃了她們一圈,隻字不言,轉身朝霽月宮而去。
總管太監秦公公一直緊隨皇上左右,自然也將方才皇上看見的一幕收入眼底,吩咐宮人前去請太醫后,才面無表情地朝眾位娘娘行了一禮,而後轉向早已臉色煞白的麗昭儀,和聲道:「昭儀娘娘,您真是要……好自為之了。」
這句話,猶如一盆冰涼的冷水,將麗昭儀淋成了徹頭徹尾的落湯雞。
果然……果然!
阮昭容原本話裡帶刺,氣勢凌人,定是瞧見皇上要過來,才忽然裝起委屈來的……她這是多麼愚蠢,竟然被這賤人激得發了怒,傻乎乎中了她的計猶不自知?呵,現在好了,皇上全看見了,還二話不說將人帶走,她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更不必說阮昭容一會兒還如何添油加醋編排她了……
秦公公不過是順口一提,也沒工夫留意她的神情,語罷拂塵一甩,斜搭於臂彎內,便快步朝前追著自家主子的腳步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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霽月宮。
翠兒被阮昭容留在此處,跟去伺候著的是另一名宮女,故而在殿門前望見皇上抱著自家娘娘遠遠走來,她立刻便意識到在御花園必定發生了什麼事兒,扭頭吩咐人備好茶水、糕點,又以防萬一地備了一盆清水,這才領著霽月宮的宮人們齊齊跪下,迎接聖駕。
阮墨被穩穩噹噹抱在懷裡,包圍著她的氣息熟悉而溫暖,與失去意識前如出一撤,雖雙目緊閉不能視物,但心中已有九分確定。
未幾,又聽見一群人齊聲喊道:「恭迎聖駕,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
所以,這場夢裡的單逸塵……是皇上?
那她能出現在皇宮裡的身份……
哎,莫不是當個跟前跟後伺候人的宮女吧?千萬別啊,上兩場夢的日子過得著實不易,苦差事幾乎全做遍了,就盼著能換個稍微輕鬆些的身份,不然若一直這麼苦下去,她就真的……真的……
未等阮墨思考出要如何如何,一道低沉微冷的男聲不耐地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太醫何在。」
不遠處一陣響動,像是什麼滾了幾圈兒,然後便有人顫聲回話道:「在,在,微臣參見皇上……」
「還不滾過來。」
「是,是……」
她感覺自己身子被往下一放,似是坐上了床榻,但男人沒有離開,也坐了下來。結實的胸膛貼著她的背,熾熱的體溫透過衣料慢慢滲入,有些燙人,燙得她心頭微熱。
指尖下布料的觸感柔軟平滑,涼涼的,摸起來很是舒服,她無意識地輕輕摩挲,卻聽他忽的貼近耳畔,輕緩道:「愛妃,太醫問你雙目可還疼著。」
許是他的語氣過於溫柔,以至於勾起了某些久遠的記憶,她有一瞬的錯覺,彷彿自己仍舊身處之前的某一場夢。每回夢的將盡之時,他總會褪去了冷漠的外殼,將她擁在懷中溫聲低語,沒有花哨好聽的情話,卻捧著一顆熾熱的真心,欲許她共度一世的諾言。
可惜理智尚在,她很清楚自己才剛剛穿入新的夢境,此時的單逸塵自然是對她毫無傾慕之意,前後這般不合常理的舉動,大概……是為了掩飾什麼才裝出來的吧?
還有……愛妃?
她這是農奴翻身把歌唱了?!竟然成了話本里那種什麼都不用做、凈等著人來伺候的後宮妃嬪……
「說話。」他又湊近了些,溫熱的鼻息輕輕噴洒於她耳後,搔得微微發癢。
「嗯……」阮墨從難以言喻的激動之中回過神,下意識縮了縮脖子,雙眼雖仍是乾澀不能睜開,但那股劇烈的酸疼已消減了不少,眼淚也漸漸止住,便回答道,「比方才好多了……」
「娘娘,可知潑進眼裡的是何物?」太醫問。
她對這個稱呼不大習慣,也看不見人,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在叫自己。所幸立於一旁的秦公公以為她是思索無果而不答,抬眸看向單逸塵,待他略一點頭后,躬身答道:「是混有檸檬汁的茶水。」
太醫一聽,頓時渾身一松,垂首答道:「此物有一定的刺激性,雙眼紅腫流淚是正常反應,並無大礙。方才娘娘的眼淚已沖淡了許多,再以清水略加清洗即可。」
翠兒在旁看得緊張,聽太醫說無事,也鬆了口氣。
等太醫退離榻邊后,她便端著剛備好的清水上前,沾濕了巾帕,正欲為娘娘清洗時,跟前卻忽然伸來一隻手,骨節分明,拇指上墨綠的玉扳指清透和潤,泛著淺淺的光。
「給朕。」
「……是。」翠兒遲疑地將巾帕放上他的掌心,悄悄往他臉上瞥了一眼,收回手時垂下眼帘,心下又是一喜。
看來皇上對娘娘確實寵愛非常,明明太醫已說了無礙,仍一直擔心地皺著眉頭,還親自為娘娘洗凈眼裡殘餘的檸檬水,動作那般細緻輕柔,叫人稱羨……試問後宮裡頭,有哪位主子比得上她家娘娘得聖心呢?
不僅翠兒如此想,在場任何看見這一幕的人,即便面上不動聲色,其實皆是心照不宣。現下後宮里身居高位的僅有皇后、德妃二人,尚有三個妃位空缺,若非這阮昭容生不齣子嗣,以皇上對其的寵愛,至少能占上一個妃位。
「可還疼?」單逸塵將她的雙眼依次印上幾回后,將巾帕遞迴到翠兒手裡,手臂微傾,讓她的頭仰靠在他的臂彎上,「不疼便睜開眼,讓朕瞧瞧。」
阮墨感覺眼裡含水,半眯著眼眨了眨,才勉強睜開來。
原本清澈乾淨的杏眸又紅又腫,眼白布滿了細微的血絲,像是哭了徹夜不眠似的,實在說不上好看,他瞥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傾身將懷裡的人兒放倒榻上,安撫道:「你多休息,朕還有事要辦,晚些過來陪你。」
阮墨愣愣地看著他,卻不應,眸底有幾分若有所思,他不曾留意,也並未等她回答,起身便往殿門外走。
「好生照顧著昭容娘娘。」
作為掌管皇宮內務多年的總管太監,秦公公的聲音尖細卻不失氣勢,不高不低丟下一句話,霽月宮的宮人們皆不敢抬頭,恭聲應是。
躺於榻上的阮墨恍若未聞,腦海中紛呈的畫面一幕緊接著一幕,她正聚精會神地細看,生怕錯過任何一處細節。
原主出身商賈之家,家業雄厚,富甲一方。然而當朝重農輕商,沒有一官半職的家族,無論如何是要叫人瞧不起的。若非家父花費大量金銀,苦心攀關係捐得一個閑職,以她商家小姐的身份,根本沒有資格參加選秀。
入宮后,原主一路走得順風順水,只當是自己的美貌深深吸引了皇上,才博得如此恩寵。
但不知是否旁觀者清,作為記憶的窺視者,阮墨倒覺得皇上並非是會被美色所迷之人。方才她睜眼后,悄悄留意了他的眼神,靜寂漠然,即便做出的舉動再溫柔,那雙深邃的黑眸卻透不出半點兒情愫。
是因她的家世背景不比世家大族來得尊貴,即便她得了寵,也不至於坐大外戚的權勢?
可據她所知,進宮前與她身份地位相似的后妃並非沒有,故而這不會是唯一的原因。
阮墨心中疑惑,繼續往下看。
這位原主得了皇上的寵愛,表面看著春風滿面,得意非常,其實心底也漸漸起了一絲急躁——明明皇上寵幸她的次數不算少了,為何腹中久久不曾傳出消息?莫非是她的身子出了問題?
起了疑心的原主以思母心切為由,向皇上請旨,讓母親入宮與她見了一面,而後母親才道出其娘家子女多有不孕癥狀的實情。原想著選秀時檢查身子會無法通過,豈料最後非但順利通過,還一舉當上了才人,再說已然晚矣,後來位份一路晉陞,母親就更不敢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