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宮

  第7章 入宮

    正值酷暑,天際積著雲團,雲層略暗,眼看便要下雨。


    傅嬈清早起床,便吩咐鍾嬤嬤熬藥湯,都說冬病夏治,現在正是三伏天,叫鄭氏好好泡泡澡,去去體內濕寒,今年冬便好過了。


    桃兒服侍她洗漱好,去到西次間,鄭氏已梳妝完畢,她臉上掛著笑,瞧著精神氣兒不錯。


    “嬈兒,你今日留在家裏用午膳,你陳師兄托人遞話,說是要來請安,你們幾年不見,正好說說話。”


    傅嬈瞧母親的神色,便知她又打起陳衡的主意。


    傅家雖然不顯,母親卻出身青州名門鄭氏,是以,她尋女婿皆是有功名的舉子。


    傅嬈聞言哭笑不得,“母親,陳師兄如今在太醫院任職,我這藥鋪正想尋貢藥的路子,我是想請師兄牽線搭橋,母親若是有旁的心思,斷不可行。”


    鄭氏聞言臉色拉下,“嬈兒,你莫非還惦記著徐嘉?陳衡雖不是狀元出身,可他品性純良,性情朗闊,這是打燈籠都尋不著的女婿。”


    她話未說完,傅嬈笑盈盈給她斟了一杯茶,“當初您遇見徐嘉也是這般說的。”


    鄭氏哽然。


    恰在這時,一少年掀簾而入,冷聲冷氣插話道,


    “母親,您不必急著給姐姐相看,待兒子高中,姐姐想要什麽樣的夫君沒有!”


    鄭氏說不得傅嬈,還能治不了兒子,當即將茶盞往高幾上一頓,發出脆響,


    “說的什麽混賬話,你也瞎摻和不是?待你高中,不知幾年幾月,你姐姐已是明日黃花!”


    “可是,那徐嘉的前車之鑒不就在眼前,”


    傅坤還要梗著脖子辯駁,被傅嬈一記冷眼止住。


    他耷拉著腦袋,胸膛起伏,別過臉去不吭聲。


    傅嬈這才打量他來,含笑道,“今日可是有事,怎的穿得這般精神?”


    傅坤穿著一件寶藍色暗紋直裰,用同色絲帶束發,十來歲的年紀,個子清瘦,挺挺如竹,生的倒是極好,俊秀清逸,眉眼與傅嬈有幾分肖似,隻是比起傅嬈,神情多了幾分肅然。


    傅坤麵如冷玉,呐聲回道,“今日柳太傅要來學堂講學,我仰慕他老人家已久,準備了幾個題目,想請教一二。”


    傅嬈點頭,“那就早些去吧。”轉身吩咐桃兒,“去膳房給少爺備些食盒,叫春萊一路提著去。路上吃了再上學,再如何,身子骨得當心。”


    話畢,目光落在傅坤身上,傅坤聞言惱色淡去,唯剩赧然,隻垂著眸應是。


    他平日治學刻苦,挑燈夜讀,廢寢忘食,乃是常事。


    他祖父是進士出身,可惜後來被迫拋棄功名,父親若在世,也定會高中,他雖沒見過祖父與父親,可傅家祠堂裏掛著祖訓,他日日自省,也知先祖乃前朝太傅,他一心想出人頭地,不辱沒了先祖遺風,也好給家姐和母親撐腰。


    若非他沒能耐,怎會讓那徐嘉悔婚?


    每每想起,傅坤便如身在油鍋,隻恨不得早日高中,揚眉吐氣,以洗長姐身上蒙塵。


    少年鉚足了一口氣,“姐姐教訓的是,愚弟記住了。”


    又朝鄭氏磕頭行禮,方離開。


    巳時剛過,陳衡便帶著一名小廝過府問安,鄭氏喜笑顏開,問長問短,得知陳衡住在公舍,差點沒開口讓人家租來隔壁,好相互照應,傅嬈得知她老毛病又犯了,頻頻使眼色,鄭氏才止住話頭。


    午膳一過,傅嬈擔心鄭氏試探陳衡婚事,便借口貢藥一事,讓陳衡隨她去藥鋪。


    鄭氏也聰明,趁著傅嬈回房換衣服,悄悄將陳衡拉至轉角簷下。


    庭院花木葳蕤,荷香肆意,積攢了一上午的雨滴子砸了下來,鏗鏗鏘鏘落在荷葉,如奏樂章。


    “衡兒,伯母也不瞞你,當初你義父有意與我們傅家結親,後來你離開青州,嬈兒因我之過,結識了徐嘉,她雖與徐嘉訂過婚事,卻是清清白白,她現在也是縣主之身,也不辱沒了你,你給句準話,若是有意,伯母便勸勸她,若是無意,伯母也省去心思,早日尋媒人與她說親。”


    陳衡沒料到鄭氏坦蕩直言,倒也生了幾分敬意,尋思片刻,躬身行禮,


    “伯母看得上侄兒,是侄兒之福,當初侄兒浪跡四海,錯過嬈妹,心生悔恨,如今她與徐嘉一別兩寬,我心中甚喜,倘若伯母不嫌棄侄兒家世單薄,侄兒自當一心一意待嬈妹。”


    鄭氏聞言大喜,又聽見那頭傳來動靜,忙拉住他,低聲交待,“她眼下心灰意冷,不愛我提這遭,你且給我些時日,待我為你們二人籌謀。”


    陳衡自是看出母女倆之間的齟齬,不由失笑,連連點頭。


    那頭已傳來傅嬈的腳步聲,鄭氏立即打後廊離開,陳衡佯裝賞景,待從廊後邁出,便見傅嬈換了一身綠裙款款走來,裙帶當風,如同仙女下凡。


    他回想鄭氏之話,心中如灌蜜糖,鬱氣一掃而空。


    傅嬈隻當陳衡在等她,不曾多想,與他一道回了店鋪。


    陳衡將貢藥申請及勘驗的流程悉數告訴傅嬈,傅嬈一一記下著手準備。


    “對了,你若是要申請貢藥名錄,太醫院還要查你供藥的商家,你如今是哪家在供藥?”


    “一位蜀中來的客商,叫陳四爺,我瞧著他極有門路,氣度不凡。”


    陳衡皺了皺眉,“陳四爺?我在太醫院倒是沒聽過這個人的名號,回去我幫你查一查,看看典藥局有沒有他的過所堪錄,倘若典藥局有備案,那你這廂上貢藥名錄便容易許多。”


    “再容易,也得太醫院院正首肯,師兄,若是需要銀錢打點,你隻管說。”傅嬈雖不懂官場運作,卻也曉得打通門路,少不得銀錢。


    陳衡笑道,“師妹放心,太醫院歸禮部轄製,年終考核,都需我堪合簽字,院正少不得賣我個麵子。”


    心中卻想太醫院雖不比六部衙門,水也深得很,怕是沒那般容易。


    無論如何,他都要設法替她辦成。


    傅嬈聞言略鬆一口氣,朝中有人,就是好辦事。


    “我也不能叫師兄白替我擔人情,倘若能上貢藥名錄,回頭給師兄吃利。”


    陳衡立即皺眉,退開一步,“師妹當我是什麽人?切莫將我視為徐嘉一流,”


    話未說完,他戛然而止,麵有窘色,連忙噤聲,隻悄悄去望傅嬈的神色,卻見傅嬈呆了呆,旋即失笑,“瞧我,八字還沒一撇呢,再說吧。”


    丟開話頭,折去櫃台看賬目。


    陳衡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恨自己失言,不該提徐嘉,將自己心意暴露,怕是傅嬈要與他避嫌,回頭不搭理他便麻煩了。


    正躊躇之際,一小廝匆匆跨入店鋪,掃了一眼,尋到傅嬈,連忙奔向前,

    “小姐,宮裏來了人,說是皇後娘娘壽宴,宣您入宮赴宴。”


    傅嬈愣住,“什麽時候?”


    “就是明日。”


    傅嬈明眸盛著憂慮,上回她受封縣主,皇後病重不用她謝恩,這一回卻是逃不掉。


    聽聞平康公主生母淑貴妃寵冠後宮,是個厲害角色,倘若有心為難,該如何招架,可不去定是不成的。


    陳衡看出她的擔憂,走了過去,寬慰道,“明日宮中舉宴,太醫院定然忙碌,我且想個法子,托人照應你,你少說話,多磕頭,跟著人走,無事便早些出宮。”


    在赫赫皇權麵前,他們猶如螻蟻,任人宰割。


    傅嬈心頭趟過一陣茫然,旋即歎息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平安公主雖勢大,可皇宮裏最不缺的便是有頭有臉的人,若真有人對付我,我少不得借力打力,也能掙出一線生機。”


    陳衡聽了這話,越發憂心。


    恨徐嘉不該招惹上公主,也恨自己無權無勢,照應不了傅嬈。


    夜裏,傅嬈猶為入宮一事發愁,既是入宮賀壽,也該準備賀禮,她原想送些藥丸給皇後,借此打開銷路,又擔心淑貴妃拿此事做文章,後思來想去換了自己做的一些繡品,雖不值錢,到底是一番心意。


    次日她晨起梳妝,眼下略有烏青,鄭氏親自過來替她裝扮,也是憂心忡忡,摸了一樁淚,母女倆對鏡無言,也無甚法子,隻得穿上宮裏先前賜下的縣主品階服飾,上宮車離去。


    到了宮門口桃兒便不能跟去,她憂的淚光閃閃,“姑娘,您可要當心,”


    話未說完,被傅嬈厲色低喝,“快些收起淚,今日是娘娘壽宴,倘若叫人瞧見了便是死罪。”


    桃兒嚇得忙捂住了嘴,睜大眼睛將淚水吞下,慌忙攙扶傅嬈自宮車下來。


    正是巳時初刻,朝天門前香車盈路。


    各路官眷聚在門口,笑語喧迭,相攜而入,唯傅嬈獨自一人,倒是有些顯眼。


    眾人皆不知她是誰,一問內侍,方知是乾寧縣主,數十道目光朝她投來,或好奇,或鄙夷,或同情,也有少數婦人露出敬佩之色。


    傅嬈皆熟視無睹,隻輟在眾人後頭,沿著長長的宮道,通往延慶宮。


    紅牆高聳,一望不見盡頭,天際略有雨滴子跌落,澆下一腔憂愁。


    立即有宮人撐起油紙傘,替前頭那些貴眷撐傘。


    雨來得突然,傘備得不夠。


    似傅嬈這等小門小戶,自是無人問津。


    傅嬈無奈,總不能淋濕了去見駕,回頭定會吃掛落,隻得貼在牆角。


    漫天的雨滴砸入她眼簾,她抬手遮雨,隻可惜徒勞無功。


    再望前方,那些女眷已然走遠,倘若她掉落,又不知去何處尋那延慶宮。


    傅嬈總覺得有人暗中為難她,剛剛落雨時,那些內侍似故意瞧不見她似的。


    雨急一陣,緩一陣,傅嬈無奈之下,隻得提裙往前方跑去。


    好在須臾,她便奔至宮門下,隻過了前麵這一宮苑,便可上橫廊,可惜雨勢漸大,倘若她衝過去,必定淋濕。


    遠處,煙霧蒙蒙,紅牆綠瓦,雕欄畫棟,看不真切。


    偌大的宮廷,她舉目無助。


    遠處皇帝裴縉正在一五角翹簷避雨,嘉州水患欲重,似有瘟疫之勢,前朝事忙,廷議剛過,內閣正與太醫院商議賑災章程,他抽個空檔,打算去後宮看望皇後,慰問一番,再去前朝問政。


    怎知,透過茫茫雨霧,竟是看到一熟悉的身影。


    他習武之人,耳目聰靈,比旁人看得清,撩袍指著遠處躲在宮門下的傅嬈道,

    “你瞧,那像不像是傅家女?”


    傅嬈穿著一身紫紅品階宮裝,頭戴珠翠慶雲冠,金翟鳥口銜珠結,衣裳金繡雲霞翟鳥紋,長裙為金繡纏枝花紋,因封號乾寧,胸前對襟刺繡山地乾紋,象征身份,不說人,就是這身衣裳也能認出是傅嬈。


    皇帝年號乾幀,能被冠以乾字號的縣主,唯獨傅嬈一人。


    內侍隨裴縉出宮,自然認出傅嬈來,“回陛下,正是傅姑娘。”


    論理,該有宮人親自領著她去延慶宮,何故丟她一人至此。


    皇帝臉色便不好看,他出身皇宮,何以看不出端倪。


    誤了時辰是罪,姿容不整也是罪。


    這是有人害她。


    正當他欲著人給傅嬈送傘,卻見一內侍打前方橫廊撐傘而來,那人攜雨勢匆匆奔至傅嬈跟前,朝她大喊,“縣主,快些跟奴婢來,皇後娘娘快要起駕來延慶宮。”


    傅嬈顧不上額前已濕,提裙衝入油紙傘下,與那內侍冒雨離去。


    皇帝見狀,略有鬆快,轉身打道回禦書房,


    內侍連忙撐傘追去,神色惶恐問,“陛下,您不去看望皇後娘娘了嗎?”


    “不去了。”


    現在過去,正好撞上傅嬈,他想起上回傅嬈給他裝了一袋子補腎丸,若是被她曉得他是當今聖上,小妮子豈不腹誹他?

    “找個人看顧她,別叫人欺負了去!”


    皇帝不知,就在他轉身離去時,傅嬈被那撐傘的小黃門踩到了裙子,不慎朝雨水撲去,她雖是扯住那黃門,沒讓自己栽下,可裙擺卻著實趟入水漬裏,後背也被澆下來的雨水淋濕。


    如落湯雞一般,如何去見駕?

    傅嬈心中一片冰冷。


    那小黃門自知闖了禍,嚇得麵色惶惶,哆哆嗦嗦道,“縣主,不若奴婢引您去換衣裳?”


    “哪有衣裳換?皇後那邊又當如何?”傅嬈目光冷然覷他,

    小黃門迎上她的視線,坦然道,“今日許多官眷濕了裙擺,宮中娘娘皆有舊衣,尚衣局那頭也有製好的成衣,您且在前麵積玉宮稍候片刻,奴婢幫您去領一身,您換上再去見駕。”


    傅嬈深深望著他,心中存疑,“我是縣主身份,不穿這身衣裳見駕,怕有不恭。”


    小黃門似早料到她這般說,笑道,“您這品階服飾本就是宮中敕造,尚衣局的規矩,每有封賞,各階衣裳皆做兩身,以供皇後娘娘挑選,您這一身便是娘娘當初挑中的,餘下還有一身,眼下正可給縣主應急。”


    傅嬈猶有顧慮,眼下她一步不敢錯邁。


    二人說話間,已至橫廊。


    恰恰瞧見前方兩名宮侍領著幾位官宦女,朝積玉宮方向去,三三兩兩也皆是濕了衣擺,似有碎語傳來,


    “天公不作美,怎的突然下起大雨來。”


    “可不是,早知會下雨,我就多備一身衣裳來!”


    “你們少說兩句,明妃娘娘已吩咐尚衣局送衣裳來,皇後娘娘也下旨,說是晚去無妨,切莫再嚼舌。”


    那位端肅女子訓話後,其他幾人不再言語,隻默然向前。


    傅嬈見狀遂放下心,吩咐那小黃門道,“你快些去幫我拿衣裳。”語畢,跟上了前方的隊伍。


    小黃門瞥著她的背影,眼底閃現一絲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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