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氣瘋了
第34章 氣瘋了
暮寒若深流過淵, 不著痕跡籠罩著整個庭院。
喧囂紅豔的喜宴,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頃刻間死一般的寂靜。
皇帝木著臉盯著麵前的徐嘉與平康, 視線不知不覺變得模糊, 他瞧不清眼前是當朝公主與駙馬, 也不是女兒與女婿, 而是一對,狼心狗肺的混賬。
讓傅嬈做妾?
嗬,皇帝從肺腑深處擠出一絲寒笑。
他的女婿要討他的女人為妾,
而這個小女人正懷著他的孩子,,
每一樁皆踩在了他的死穴。
他一貫寵著她護著她, 她皺皺眉, 他便忍不住讓步, 她不情願入宮, 他便由著她鬧騰,
他堂堂皇帝,生殺予奪,尚且費盡心思暗許她正妻之位, 徐嘉這個旮旯裏的畜生妄想讓她做妾?
她曾與這種人處了十年,,不,每每想起, 他腦筋爆裂, 唇齒溢出一絲血腥來,
這種人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更不配站在他的朝堂,
皇帝臉色如陰雲密布, 巍峨的身軀更像是陷在氣渦裏拔不出來,多年養尊處優蘊出的涵養與城府, 臨近崩塌。
正當此時,眼前刮過一陣旋風,隻見一寶藍錦袍的少年,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至徐嘉跟前,抬腳猛朝徐嘉的頭部踹去。徐嘉登時被他一腳掀翻在地。
這一腳恰恰踢在了皇帝心坎上。
輕了, 再重一點,
他不由朝那寶藍少年望去,
長得並不算健碩,相反,個子高瘦,可他的力氣仿佛裹挾一股壓抑許久的怒氣,似千鈞重擊徐嘉的頭部。
打得好!
隻見那徐嘉醉醺醺的,眼皮一翻,趴在地上傾吐不止。
傅坤並不歇氣,緊接著如豹子頃刻撲上,連拳帶腳不要命地錘徐嘉。
他對準徐嘉的鼻梁,一下,兩下,不間斷地錘。
片刻,鮮血從徐嘉鼻孔湧出,往上噴了足足三尺高。
錘完鼻子,便是眼睛,額頭也被暴擊數下,隱隱有青筋爆現。
不對,還有隻左眼,皇帝看的急,恨不得掄起袖子替傅坤動手,隻見那傅坤擂完徐嘉的頭,將嘴也暴抽幾下,最後才蓄力掄了徐嘉左眼一拳。
徐嘉被打得麵無全非,
皇帝心中鬱結的怒火,總算是消散少許,他握著圈椅扶手,緩緩找到了呼吸。
眾人終於從這場震驚中反應過來。
李維中率先收起駭色,眸光寸裂衝傅坤喊道,“放肆,你是何人,敢當著陛下的麵毆打朝廷命官!”
他話音一落,驟然發現院子裏仿佛空空落落,無一人響應他。
轉身,他朝上位的皇帝望去,隻見那位帝王神色罕見發木,唇角繃成一條直線,額間更是隱隱泛青,那幽深的眸底,沒有往日那般鎮定從容,反是翻騰著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緒,似怒又不像,隻覺那縷目光,冒著森然的死氣。
李維中不由得打了個冷顫,立即跪地請罪,“陛下,徐嘉糊塗,徐嘉醉酒,還請陛下恕罪,”
身後傳來徐嘉嘶聲力竭的痛吼,傅坤擰起了徐嘉的領口,一拳拳跟捅篩子似的,猛擊徐嘉腹部,傅坤暗想,他今日當著皇帝的麵狠揍駙馬,怕是活不了,既是活不了,便幹脆把徐嘉打死。
李維中急得滿頭大汗,再次磕頭求道,“陛下,再這麽打下去,徐嘉會沒命的,,”
他不由掃視皇帝身側的劉桐與孫釗,二人皆是神色清冷,半點阻止的意思都沒有。
李維中心涼了大半截。
求情的話塞在嗓子眼,再是吐不出一個字來。
平康公主見傅坤將徐嘉往死裏揍,木了一陣,連忙撲過去將傅坤撞開,尖銳喊道,
“放肆,你敢打本宮的駙馬,找死,來人,把這個混賬拖下去宰了!”
尖脆的嗓音如石沉大海,沒掀起半點聲響。
她不由扭頭,望向那個巍峨如山的父皇,眼淚頃刻湧出,伏地大哭,“父皇,父皇,您快些讓人阻止他,徐嘉與女兒不是有意的,我們隻是想彌補過錯,父皇,女兒沒有別的心思呀,,”
無論她如何哭泣懇求,上方那道高峻的身影始終不曾撼動半分。
一口又一口鮮血從徐嘉口中冒出,他已被傅坤揍得麵無全非,如一塊狗皮膏藥似的黏在地上。
傅廷瀾愣了半晌,怕出人命,立即上前將傅坤的手拽住,拖著他一道跪下,他合衣一拜,語調鏗鏘,
“陛下,臣傅廷瀾有奏,那傅嬈乃我傅氏嫡支嫡脈,她祖父與臣之祖父乃同父同母的嫡親兄弟,傅嬈實乃我傅家名正言順的大小姐,何以為妾?”
他越說語氣越加激昂,神色憤慨,從容不迫,
“且不說傅嬈於國有功,勞苦功高,單論我傅家,斷沒有讓姑娘給人做妾的道理,陛下今日哪怕是砍了我傅家滿門,此詔也絕不應!”
皇帝幽幽盯著他,鐵板似的麵容,總算是有了一絲鬆動。
傅坤並不認識傅廷瀾,原是要掙脫他的鉗製,眼下聽了他這番話,不由愣住。
這是傅家長房第一次在人前承認他們這一支,比起先前那傅廷玉可謂是高風亮節,剛直不阿。
可這又怎樣?
他傅坤需要旁人來幫腔?
傅坤奮力將傅廷瀾手掌甩開,氣盛的少年往前拱手,挺直腰背,目色凜然,
“陛下,徐嘉有罪,還望陛下治其罪,他忘恩負義拋棄未婚妻,其罪一也,迎娶公主朝秦暮楚,其罪二也,上不效朝廷之力,下不解百姓之憂,無尺寸之功卻妄想讓公主為妻納縣主為妾,其罪三也,以狀元之身,屍位素餐,辜負皇恩,其罪四也,此人不忠不孝,無情無義,陛下若寬宥之,寵幸之,奈江山何?奈社稷何?”
少年氣勢如虹說完這席話,已是滿臉脹紅,淚光閃閃。
他今日哪怕是死,也要為姐姐爭一口氣。
他高亢激昂,如擂鼓轟鳴,在場士子無不喟歎。
不愧是前朝老太傅之後人。
隻是徐嘉畢竟是當朝駙馬,不看公主麵子,也得顧及皇帝臉麵,何況在眾人眼裏,他也隻是酒後失言。
於是立馬有李家一派的官員自作聰明,替徐嘉分說。
皇帝好不容易壓下的怒火蹭蹭又冒了出來,正要發作,隻見一人撩袍跪地,正是通政使楊清河,
“陛下,遙想上百年前,傅太傅東山高臥,廣設教壇,後戎狄來犯,他四十之齡,隻身入敵營,以三寸不爛之舌化解舉國危機,旋又端委廟堂,出將入相,鞠躬盡瘁輔佐少帝實現中興。”
“傅家四世公卿,在前朝被譽為海內第一高門,哪怕如今,門生故吏也依然遍布天下,四海諸公提起老太傅,依舊心潮激蕩,高山仰止。”
“傅嬈乃是傅太傅嫡脈之後,陛下親封的縣主,徐嘉何德何能,配讓她為妾?”
最後,這位通政使將長袖一合,鄭重請命,“徐嘉此舉冒犯天威,臣鬥膽請陛下處置徐嘉!”
眾臣微驚,楊清河這是逼皇帝狠治駙馬呀。
一片靜默中,李勳清清冷冷將袍子一掀,跪地道,“臣附議。”
李維中不可置信地睃了兒子一眼。
緊接著,陳衡雙膝著地,“臣附議!”
禮部尚書韓玄精芒掃視一周,從容拱手,“臣也附議。”
倒是老奸巨猾的吏部尚書柳欽,先駁斥了徐嘉,到了末尾,攏著袖打了個圓場,
“陛下,駙馬大抵是喝醉了,說了胡話,傅坤打也打了,還請陛下恕他之罪。”
皇帝好不容易順下的毛,頃刻因柳欽這句話挑了起來,他視線如刀斧般朝柳欽砍去,
“徐嘉目無君父,你讓朕恕他之罪?”
柳欽隻當皇帝舍不得責罰公主駙馬,需要台階下,聞其言,當即跪倒在地,“臣失言,”
皇帝木著一張臉,緩緩閉上眼,“來人,將徐嘉拖下去,杖責,打到他醒悟為止,”
平康公主驚駭,立即挪膝向前抱住皇帝的衣角,含淚央求,“父皇,父皇開恩,他已被傅坤打得半死半活,您再杖責是要他的命呀,他若死了,女兒還怎麽活,,”
李維中聞言額尖青筋一跳,再拜,“陛下,今日乃謝世子之婚宴,不宜見血,”
李維中也惱怒徐嘉今日醉酒胡言,可眼下徐嘉是狀元之身,出任翰林院清貴之職,與李家是一條船上的人,他不得不救。
他話音一落,隻見一身大紅喜服的謝襄,越眾而出,慢悠悠笑道,“陛下,今年下了幾場雪,可謂是瑞雪兆豐年,可惜好雪無紅梅相配,略有些煞景,臣府中紅梅不夠紅,若能有駙馬獻血,必定前方似錦!”
“你,”李維中指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謝襄,也太歹毒了些。
謝襄丟下這話,如玉的麵容罕見現出幾分猙獰。
皇帝擺了擺手,侍衛已將徐嘉拖出,彼時徐嘉早就不省人事,幾板子下去,連個聲響都沒有。
平康公主拚命拽著皇帝的衣角,“父皇,您饒了他吧,女兒回去一定好好管教駙馬,絕不會有下次,”
“下次,”皇帝氣狠了,竟是慢騰騰的嗬出氣音,冷淡的神色裏露出幾分疲憊,以及蕭索,一字一句道,
“將徐嘉革職,剝奪狀元之身,”
平康公主滿目驚愕,身子如同被抽幹了氣,癱坐在地。
徐嘉若不是狀元,她還要他作甚?
她堂堂公主難道還要嫁一個沒有前途的廢物嗎?
她眼珠兒轉動了片刻,立即朝皇帝望去,眼底的懇求幾乎溢於言表。
皇帝神色複雜望著自己的長女,已然看出她的心思。
徐嘉是狀元,故而將他搶來做夫婿。
徐嘉被革除,立即就想將之拋棄。
這居然是他的女兒,皇帝失望到了極點,他久久沉默著,
“朕沒能教養好你,是朕這個父親失職,,”
“父皇,,”平康公主張了張嘴,淚水漣漣,
皇帝深深閉目,原想將平康送去封地,暗忖,若不教導她好,她去封地隻會為禍百姓,遂改口道,
“朕明日去太廟,去祖宗麵前跪經兩日以自罰,而你,”他倏忽睜開眼,臉色前所未有冷冽及痛心,“即日起,辰時至,申時末歸,去太廟跪抄經書,九九八十一天,克己複省,著掌教女官教導規矩,研習祖宗家法,,”
平康公主目色凝滯,並無反應。
皇帝剝奪徐嘉狀元資格,又不許她和離,便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驀然,她瞥了一眼那頭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徐嘉,又望了望台階上那風姿凜凜的謝襄,心裏咂摸不出滋味來。
見平康公主神色灰敗,李維中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朝她緩緩搖了搖頭。
平康公主木訥地看了他一眼,漸漸讀懂這位舅父的意思。
她還有一個嫡親的弟弟,弟弟是未來的太子,她的路還沒堵死,
她俯身,再拜,默然道,“兒臣領命。”
皇帝擺擺手,李維中立即安排人攙扶著公主出門,又著人將徐嘉給架起丟去馬車。
待二人離開後,皇帝臉色總算好看些,他先是讚許了楊清河,賞賜些金銀財帛,隨後目光落在傅廷瀾身上,眯起了眼,
“傅廷瀾現任何職?”
傅廷瀾伏地道,“回陛下,臣現為太仆寺寺丞。”
“太仆寺寺丞為正六品,,”皇帝捏著下巴尋思片刻,“你比你兄長明辨是非,更堪任禦史之職,即日起你遷督察院任六品禦史,替朕糾察百官。”
傅廷瀾聞言一頓,旋即不卑不亢回道,“臣叩謝天恩。”
大晉有條不成文的規定,禦史與各科給事中,及翰林院諸職,非進士不授,此兩處官員,是朝廷各部尚書及內閣大臣的進身之階,雖位卑卻權重。
是以,各部六品主事被點為七品禦史,都視為升遷。
而一太仆寺丞,雖也是六品,職權遠遠弱於各部主事,驟然將之遷往禦史,實在是過於拔擢。
吏部尚書柳欽剛剛被嗬斥,吏部左侍郎李維中也吃了排揎,於是吏部右侍郎隻得越眾而出,提出異議。
可惜皇帝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今日傅廷瀾和楊清河可謂是提醒了所有人一個事實。
傅嬈乃四世公卿的傅家嫡長女,他日若立她為後,何人敢有異議?
皇帝與其說擢升傅廷瀾是肯定他今日之舉,不如說是給傅嬈鋪路。
旋即他又看向傅坤,傅坤當庭揍人有衝撞聖上之嫌,眾人替他捏了一把汗。
謝襄與李勳等人相繼下跪替他求情,卻見皇帝擺擺手,示意二人退下,倒是懶懶攏著袖袍,氣定神閑望傅坤,
“持身守正,凜然不迫,有禦史之姿,傅坤,朕今日考你一考。”
傅坤愣住,還當今日要被杖殺,哪怕不是,也該問罪,怎的皇帝對他這般寬容,抬眸對上那位帝王之眼,冷雋中透著幾分溫和,不,應該說是欣賞與和氣。
可惜,哪怕皇帝已是極為寬宥,傅坤卻沒給好臉色,隻因那平康公主乃皇帝之女,傅坤恨屋及烏,隻冷聲回了一句,“陛下考吧。”
似極不情願。
十多歲的少年意氣正盛,少了幾分城府。
身旁的傅廷瀾不由低咳了一句,提醒傅坤注意語氣。
傅坤俊臉一撇,沒理會他,傅廷瀾哭笑不得。
皇帝訕訕地摸了摸鼻,假裝不覺,清了清嗓子道,
“《尚書·大禹謨》有言,‘水,火,金,木,土,穀惟修’,你給朕釋義。(注)”
傅坤眉頭猛地跳了幾下,這不是國子監前日布下的課業麽?他的課業被姐姐收走,姐姐以前陪伴徐嘉科考,也算對四書五經頗有些見地,欲查驗他功課,怎的皇帝恰好問及此題。
此題正是他懊惱之處呢。
傅坤撓了撓後腦勺,琢磨片刻回,“水能灌溉,火能烹飪,金能斷割,木能興作,土能生殖,穀能養育,這六樣為‘六府’,,”傅坤磕磕碰碰說了一半,後半段便一知半解,“還請陛下賜教。”
皇帝緩緩一笑,“德惟善政,政在養民,此六府,瞬時利之,因勢導之,不違農時,不奪物性,寧積於人,無藏於府,養民者,民富則國強,民優則歸化,,”
皇帝緩緩道來,傅坤則一字不落記下。
“謝陛下隆恩。”傅坤臉色這才好轉,他是好學之人,誰學識比他強,他便習之慕之。
“傅坤,你秉性純良,剛正不阿,極有天賦,朕之禦史虛位以待,望你潛心進學,登科及第。”
傅坤神色一亮,深受鼓舞,“草民領命。”
皇帝頷首,扶圈椅而起,微微仰身,掃視眾人,神色繼而凜然,
“傅嬈,傅氏嫡支嫡脈,溫秀嫻靜,勤儉淑德,有功於朝,乃國之明珠,,再有妄議者,殺無赦。”
禮部尚書韓玄與吏部尚書柳欽聽著聽著,略覺不對勁,這詞眼怎麽這麽熟?
尤其是韓玄,掏了掏耳朵,總感覺哪兒見過,不,他好像是寫過類似的詔書。
月華如練,傾瀉一地銀沙。
傅嬈攙著秋香的手臂,從謝府一角門緩緩步出。
夜空明淨悠遠,月光清透,將她身影照得清晰。
傅嬈步子邁得極慢,胸中情緒翻滾,久久不能平複。
自徐嘉與平康公主提起納妾一事,她先是憤怒,旋即冷笑,那二人要找死,她攔得住?且看皇帝怎麽收拾他們,怎知,弟弟傅坤第一個衝上去,他每揍一拳,傅嬈心中的鬱氣便散去一分,到最後,她不知不覺落下淚珠,心中甚是欣慰,這個弟弟沒白疼。
再然後傅廷瀾那番慷慨激昂之詞,將她與傅坤納入傅氏合族考慮,寧死不屈,她頗有震撼。
原來,傅家風骨,不曾丟失。
再到弟弟字字珠璣,將徐嘉釘在恥辱釘上,傅嬈前所未有的解氣。
弟弟長大了,會替姐姐撐腰了。
她淚如雨下。
再然後以楊清河為首的眾臣,相繼替她說話,她甚為撼動,以至於皇帝怎麽處置徐嘉與平康公主,她不關心。
至最後,皇帝當眾明言,說她溫秀嫻靜,勤儉淑德,,她當時的心揪得高高的,他每說一個字,她身子便軟一分,隻當他為了收拾今日殘局,要當眾納她為妃,她手指深深陷入柱子,那一刻緊張到了極致,幸是最後讚她是“國之明珠”,再無下文,她的心方重重跌在地上,踏實下來。
抬眸,遠處巷口角落,停著一輛低調奢華的馬車,一盞琉璃宮燈,懸掛車簷,暈出一團絨絨的光芒,伴隨著銀色的月光一點點滲透她心尖。
皇帝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