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番外14
八月初, 一場秋雨覆蓋下來,通州城籠罩著一層秋寒。
今年六月底,暴雨連連, 通州河段坍塌, 導致漕運阻塞, 貨船堆積,聖上震怒, 派工部前來整飭,意圖盡早疏浚運河,可從揚州來的貨船本就疊在附近,日積月累, 坍塌河段往下,直至滄州一段, 貨船雲集,已嚴重影響商貿與漕運。
從江南運往京城的漕糧被堵在滄州與通州之間的河段。
那頭工部修竣運河還需時日,漕運與商貨卻是等不得。
朝堂下令,臨時在通州河段下方的靜海渡口, 修建一市署, 又著通州衛所並京畿附近的衛兵前來平整路麵,修了一條寬闊的商道直通官路,通往京城及其他各地。
消息一經放出, 停在河段的貨船想方設法往靜海渡口擠, 希望能盡早輪到自家的貨船通關上岸。
這一擠,便出了事,其中兩艘貨船相撞, 貨物跌入水中, 越發阻斷河道, 弄得停靠在附近的商船怨聲載道,民怨沸騰,可謂是雪上加霜。官員叫苦不迭,連忙指揮衛兵與水兵打撈貨物,疏浚河道,並同時放話,誰再搶占河道,便扣押船隻。
費了整整三日,總算是將那阻塞河道的貨物給打撈出,將河道清理幹淨。又給各船發一張名帖,按照名帖上的順序,挨個通關上岸。
天晴,穿著葛布窄腿褲的管事小廝擠在碼頭接貨查驗,人影不絕。
渡口往岸上去半裏,便是通州設在此處的臨時市署。
市署占地數百畝,裏頭縱橫交錯,有大大小小上百個貨棧。
市署門口矗著一棟兩層高的小閣樓,因是臨時辦公之地,一應桌具還不完備,許多前來等著辦通關手續的商戶都擠在門外長凳上坐著。
午後,陽光懶懶散散的照了下來,總算是驅散了些寒氣。
一名穿著不俗的富商與一中年管事,在門口吵了整整一刻。
“你別跟我嘮叨,我家船上打揚州運來的綢緞,一半都跌在水裏,損失慘重,這些銀子你們必須陪我!”那富商唇角別著八羊胡子,大腹便便,掄起袖子的模樣格外滑稽。
那中年管事身姿筆直,冷冷掀著袖袍道,“您這是不講理,咱們貨船在前,您的貨船是從後麵擠進來的,您讓別人賠償您的損失,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咱們絕不可能賠您的損失,不僅如此,您還得將咱們的損失一一補齊。”
周遭不少等候的商戶接連點頭,
“是這個理。”
那富商絲毫不為所動,堆滿橫肉的臉現出幾分猙獰,
“你們那點藥材值幾個錢?能跟我的綾羅綢緞比?那是什麽你知道嗎?那是貢品!”富商手指戳著天,語氣十分囂張,“宮裏的司禮監提督孫大人,想必你聽說過,你知道他是我什麽人嗎?”
管事的臉色微微一變,抿著唇沒吭聲。
倒是旁邊一男子好奇問道,“孫提督是你什麽人?”
富商見眾人視線齊齊落在他身上,十分自得,他將袖子一抖,鼻孔望天,
“那是我家貴人的幹爹!”
“噗!”
一口茶水朝他噗了過來,將他噗了個愣,他傻眼似的盯著麵前的少年。
“你幹什麽?沒長眼嗎?”
少年身著寶藍長袍,大約十五歲上下,生的白皙俊俏,眉目張揚,唇角始終擒著一抹笑意,單單看他一眼,一股鮮活氣息撲麵而來,
“對不起哈”他扶著茶盞從容站了起來,憋著笑道,“我以為孫提督是你親爹,整了半天,不過是你貴人的幹爹,那孫釗任司禮監提督二十來年了,跪在他跟前喊幹爹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吧,不知您那位貴人,在宮裏能否排上名號?”
富商聞言一身傲氣垮了下來,一麵慢騰騰將臉上的茶水擦掉,一麵咬著後槽牙問道,
“你誰呀你,敢直呼孫提督的名字,信不信我讓錦衣衛抓了你。”
“噗!”
少年再次一口水潑在他臉頰,睜大了眼,
“您還能指揮動錦衣衛呀?天哪,本少爺還以為,這世上隻有宮裏的聖上能指揮錦衣衛,原來,還多了一個您!”
周遭傳來此起彼伏的笑聲。
富商臉腫成豬肝。
少年優哉遊哉劃開袖下的玉扇,大馬金刀往凳上一坐,
“不信你去喊人來問問,我直呼孫釗之名罪大,還是你意圖謀反罪大。”
一頂謀反的帽子扣下來,那富商也不由得虎軀一抖,
“喂喂喂,你胡攪蠻纏!我是說”
“你說什麽不重要”少年合上玉扇,笑眯眯將他手臂撥開,
“兄台,當夜,你的船隻從後麵擠了進來,正好將本少爺的小舟給掀翻了,本少爺長了十五歲,還不曾這般狼狽過,若是本少爺身手差一些,直接就淹死在水裏了,你就說吧,怎麽賠償本少爺!”
那富商氣不打一處來,“喂,你船隻那般小,黑燈瞎火的,我哪看得清?再說了,到底是我掀了你,還是你自個兒不自量力往我船上撞呢。”
少年:“”
眾人:“”
見過囂張的,沒見過這麽囂張的。
少年狠狠吸了一口氣,“您的那位貴人到底是誰,報上名來,本少爺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神聖,能讓你在靜海這般無法無天。”
富商自以為鎮住了少年,將尾巴一翹,得意洋洋道,“我那貴人便是禦馬監的提督太監平公公”
他話音一落,少年身旁一俊秀的小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少年也是狠狠震驚了一把,慢吞吞的將視線挪到小廝身上。
小廝滿臉驚恐,委屈巴巴地望著他,拚命搖頭。
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
少年撫了撫額,長長籲了一口氣,滿臉晦澀地望向富商,煞有介事點頭,“來頭確實夠大”
小廝欲哭無淚,將臉埋在地上。
那富商將靠山報出來後,氣焰越發囂張,
“怎麽樣?還要我賠嗎?”
“當然要賠!”
“不僅要賠我的,連他們家藥材也一並賠上。”少年往旁邊一年輕男子一指。
男子身著白衫,眉目如畫,如隱在塵囂裏的謫仙,一身清越的氣質古往今來少有。
他手裏不知在翻閱什麽書冊,自始至終不曾理會這場爭吵。
被少年這般一扯,方慢吞吞地抬起眼,迷茫地望了一眼少年,隨後將視線落在富商身上,頓了頓,點頭,“確實要賠。”
嗓音清晰,郎朗如泉。
富商見狀,動了怒,“怎麽,你們不信我的靠山是平公公?”
平瀾默默地流淚。
你所謂的“靠山”正跪地上請罪呢。
“不怕,誰還沒個靠山呢?”少年慢吞吞地將玉扇一合,雙手環胸道,“我告訴你,你今個兒可是遇見了囂張的祖宗,我那靠山,便是金鑾殿坐著的那位。”
這回輪到富商笑出一嘴口水,“金鑾殿上坐著的那位,是咱們所有人的靠山!”
少年:“”說得還挺有道理。
一綠袍官員見外麵亂糟糟的,跨出門檻來。
他冷冷掃了眾人一眼,
“吵什麽吵!”
目光落在那富商身上,“張奎,你家船隻撞翻了兩艘船,一艘是藥船,一艘是小舟,得賠,並咱們市署疏浚河道所耗經費,延誤工期的耗費,全部賠了。”
張奎哇的一聲,差點哭出來,二話不說撩袍而上,湊在那官員耳邊低語數句,不知他說了什麽,那官員麵露猶疑,視線在那年輕男子身上頓了頓,皺起了眉。
張奎見官員依然遲疑,連忙悄悄從袖口掏出一疊銀票往官員手裏戳
官員麵色微微一僵,手更是發燙似的抖了抖,可抖歸抖,他並未拒絕。
正要接過來時,忽然間,手腕一陣冰涼,他垂眸一瞧,隻見一條綠油油的小蛇盤在那疊銀票上,正朝他吐蛇信子。
“蛇!”
他嚇得靈魂出竅,手一拋,將那小蛇與銀票一並拋卻,身子往後一退,撞到門口,狼狽地跌在地上。
那富商也同時驚得頭皮一麻,一腳踩空,直直往人群栽來。
誰也不樂意給一胖墩當人肉墊子,紛紛讓開,那富商結實撞到了條凳上。
眾人再瞧,那地上隻有一疊散亂的銀票,哪有什麽蛇。
官員見狀,惱羞成怒,當即爬起來衝那富商喝道,
“混賬,你竟然敢當眾行賄官員,罪加一等,來人,將他捉下去,把他們家船隻全部扣下!”
那富商顧不上骨頭疼痛,連忙跪在官員跟前磕頭。
可惜無濟於事,人最終被押了下去。
市署官員安撫少年與年輕男子一番,讓他們回去清點損失,留下地址,等消息便是。
少年瞥了一眼男子留下的筆跡,字如其人,極其清俊,他暗暗將地址記下。
待事情了卻,二人一前一後離開市署。
見那年輕男子捧著一卷書優雅從容往自家馬車走,少年跟了上去,拍了拍他的肩,
“兄台手段了得,一條綠皮小蛇便將局麵掰轉,在下佩服。”
男子止步,側身,靜靜望著少年,他目如琥珀,未染一絲塵埃,
“姑娘說笑,彼此彼此。”
握著彼此的把柄,誰也別想出賣誰。
裴菀臉色一變。
她招搖撞騙這麽多年,還是頭一回被人識破身份,麵前的男子,眼神幹淨,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卻偏偏將世間一切看得通透。
她並不惱怒,反而心生佩服。
“公子,在下姓陳,乃川蜀藥商,與公子是同道中人,不如咱們結識一番?”
對上少女明亮的眼眸,男子麵無波瀾,隻稍稍頷首,掀簾而入,留給裴菀一道清絕的背影。
裴菀:“”
平瀾氣得掄起袖子要去將人扯回來,卻被裴菀攔住,
“做什麽?人家不願結識,咱們何必自討沒趣?”
裴菀拉著平瀾轉身便走。
恰在這時,當街傳來一道響亮的馬蹄聲,一錦衣玉袍的少年騎著高頭大馬朝裴菀奔來,
“笨笨,侯府的賞花宴馬上開始,快些隨我回去!”
馬車內的雲臻,聽到“笨笨”二字,手中的詩卷滑下,眼底的迷茫漸漸散去,露出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