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傷心夜談
落英一干人等在師傅家安頓下來之後,已然是深夜時分。直到家中住滿人後,她才豁然發現原來楊家竟有這麼大,可是,曾經這院里只住了兩三人她都沒覺得空曠,如今燈火通明地住滿了人,她倒感到莫名的冷清起來。
玲玉早已在原先扶弱的房中沉沉睡去。落英把牛叔叫到南書房,那裡曾是她年少離家出走時,師傅專門為她騰出的可以留宿的地方,其他人則住在了客房和接診處。
燭光在密閉溫暖的書房裡散發出柔亮的光輝,照在落英臉上時,彷彿一副塗抹了淡黃色墨彩的燈下仕女圖。世事有過現,熏性無變遷,時過境遷以後,房間里依稀殘留著楊醫師在世時頗為喜愛的蜜蠟迦南香。落英望見那紫木香几上,棕紅小巧的熏爐中還粘余著尚未燃盡的猶如蒼璧之綠的香片時,嘴角處微微抽動幾下。她斷然移開視線,不顧胸前深動的起伏,薄唇輕啟,心情沉重地問道:「牛叔,這些天,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總覺得有很多事情不像外面的那些人說的那樣。」落英的視線在燭焰的搖擺間沉浮不定,她發現,自己的語氣柔弱了好多。
牛叔交叉著雙手,低頭垂思,嘴巴嚅動良久,才抬起雙眼凝視著落英回復道:「小姐,你走的那天清晨,夫人去世了,當時是在卧房中走的,連床都沒有下,老爺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裡哭了好半天,要不是得張羅葬禮,估計都沒人能把他叫出來!」
牛叔的話還沒說完,落英已經驚恐地捂住了嘴巴,她覺得自己的熱淚彷彿流血一般溫熱無聲地滿溢出來,根本就沒有多餘的呼吸再容許心臟肆無忌憚地發出哭腔。
牛叔看到她哭了,眼神無奈地掃過,這是意料之中的,這樣的事情放在誰身上都是不小的打擊,可是,他知道小姐有權利了解這些事,想要癒合就得製造出傷口,他既然說了就要全部說下去,於是繼續道:「全府上下都為葬禮忙地不可開交,你知道,夫人生前對我們這些下人們就像對待家人一樣,大家心情雖然很悲傷,可也都卯足了精神想要讓夫人走地風風光光的。可惜啊,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葬禮的第二天,府上突然闖進來一群官兵,看那裝備和氣勢,不是宮中的侍衛,就是哪位大將軍的隊伍。他們不顧葬禮的進行,粗暴無禮地把全府上下收查一番后,說是查到什麼重要的罪證,硬把老爺和三少爺給逮走了!我們這些下人,少數幾個撐不住的都走了,剩下來的人,因著念及舊情,只好團結起來,各自分工,想方設法讓葬禮順順利利地結束。果不其然,兩天後,那群官兵又來了,這次來是帶了聖旨來的,聖旨上居然說,老爺欺君犯上,勾結亂黨,意圖謀反,當誅九族!」牛叔悲憤地說完后,忍不住冷笑一聲:「哼!謀反?你覺得好笑不好笑?」
落英淚盡無聲,她狠狠屏住呼吸,想聽清楚牛叔的話,可無奈耳朵里到處是嗡嗡鞥鞥撕裂耳膜的噪音,只好疑惑一聲:「啊?」。
牛叔似乎聽到了,卻又似乎沒聽到,他垂下眼帘繼續自己的不滿:「別說什麼意圖造反了,就光是欺君犯上這一條也是空穴來風啊!「
「為什麼?為什麼要污衊我們,難道他們真的找到什麼證據了嗎?」
牛叔說到激憤處,狠狠拍下桌子說:「奇就奇在證據上!我們白家的酒坊一直都為皇宮供應貢酒,這麼多年了,從沒出過差錯,如今莫名的一次搜查就查出問題來了,說是咱們在供應的酒里下了毒藥,還是一滴致命的霍雲香!就是想謀害聖上!查出來的時候,別的都沒問題,唯獨供給宮廷的那間酒窖全部下了毒,酒坊的管事和釀酒師全都瘋了似得為自己辯解,可證據確鑿,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好一個此地無銀三百兩啊!」
「這還不算,後來竟扯出更離譜的,說咱們老爺意圖沒那麼簡單,他是跟蒙古蠻人勾結好的,想篡位謀權,真是天大的笑話!」
落英頹然了,她左手扶住額前,右手鬆垮地耷拉在大腿上,面無表情地問道:「牛叔,後來呢?後來,我爹和三哥怎麼樣了,他們被關在哪兒了?娘親的墓地在哪兒,燒過頭七了嗎?我可不可以去看看?」
「小姐!」牛叔見她顯然是受到刺激,語氣便輕緩下來,討好地說:「小姐,夫人的墓地就在城郊,不遠但就是偏僻了點,你也許沒去過那裡,日後,我會帶你去看她。」
「不用了,你把地址告訴我,我明日自己去吧,想必我也是不能在此久留的。」牛叔看到她臉色蒼白的樣子,心中著實嚇得不輕,他連忙抖著雙手說:「這些你就不要再管了,生者慶余年,無論發生什麼事,老爺肯定是希望你能過得好好地活下去啊!」
好好活下去,又是這句好好活下去,走的人撒手人寰說走就走了,就知道讓別人好好活下去。
「不能再自欺欺人了,」落英笑道:「現在整個順天府大概都在通緝我這張臉吧,」她指著自己的臉說:「想要?我給他們就是!反正一條人命也值不了多少錢!」
牛叔跨開雙腿,痛苦地暝閉眼睛,深深嘆了一口氣。
落英也不想讓牛叔擔心,可她完全沒有了需要好好活下去的信念,這些話不是妄言,她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她知道不能再自欺欺人,她知道,獨活本就是多麼艱難的一種使命。可她還是虛偽地,堅強地,抬起臉向牛叔不停地笑,笑容在燭光下,透著深不見底的寒氣。她用嘴唇摩擦的氣息喃喃道:「牛叔,你回去歇息吧!我想好好睡一覺了,我沒事的,你不用再擔心!」
牛叔一聽落英說要睡覺,立馬提起精神,他瞪著圓目滿懷希冀地說:「那好,我回去了,你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要太難過!」
落英點點頭,燭光的投影下,她看見自己宛如一隻落水卻並不掙扎的小鳥。
白家的江米酒,起初是李宗明推薦給皇帝朱厚照的,朱覺得風味不錯,便欽點白家酒坊為宮廷供應此酒。落英當時雖小,可也知道是莫大的榮耀,無論去哪裡都會跟別人炫耀說:「你看,我們家的酒可是賣給皇上的!連皇上都說好喝,你想不想試試啊?」如今,這份榮耀倒成了致命的毒藥,殺人不見血的厲匕!
落英吹熄蠟燭,她睡不著,可又不想讓住在對面的牛叔看到自己沒入睡,只好摸著昏黑的腳步,緩緩坐在陳舊的雕花窗柩前。望著月光如水的江南冬夜,落英心中靜了,靜地如同月亮的清光一樣,冷冷地,無聲地,悄然地,在寒風中波動暗涌。
她知道,這是積蓄的怒火爆發之前最後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