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送走四貝勒府的來人,茹山緩步走回書房,坐在書桌后久久未動。
「老爺!」
一聲輕喚,驚醒了沉思的茹山,抬頭看到一臉憂色的郝氏,茹山勉強笑了笑:「娘子。」
郝氏走到書桌后,一手扶在茹山所坐的圈椅之上:「我看你一臉愁色,可是貝勒爺又交待了什麼難辦的差事嗎?」
茹山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繼續盯著書桌上的硯台發獃。
郝氏靜靜站在一旁。
盞茶工夫過去,茹山轉頭,「你使人收拾一間屋子,過兩天,貝勒爺會使人送一位嬤嬤來家。」
「嬤嬤?」郝氏一臉疑惑對上茹山有些閃爍的目光。
茹山咬咬牙:「貝勒爺恩典,收我做了門人,茹家入了鑲白旗漢軍第五參領下,如此,蕙兒年滿十三,便需參加選秀……」
「十三……」郝氏喃喃:「如此,蕙兒在家只有三年的時間了。」
茹山伸手將郝氏放在圈椅扶手上的手握在手中:「我的差事有了著落,下月要趕赴成都府……」
郝氏的心一驚:「成都府?」
茹山不忍看妻子的一臉凄惶,起身將之攬入懷中:「先前咱們計劃著一家齊往任職之地,如今卻要將蕙兒留在京中。」
靠在丈夫胸前,郝氏雙手緊緊揪著丈夫的衣袍:「難道,我們只能和蕙兒再生活一個月嗎?」
聽著妻子壓抑至顫抖的聲音,茹山嘆息:「京城離蜀地,有千里之遙,要趕在規定時間內到達蜀地,這兩日就須將行裝打點妥當。」
「我們可以帶著蕙兒一起去成都府,選秀前再送至京城便是……」郝氏抬頭,滿懷希望地看著丈夫。
茹山苦笑:「蜀地不是京城,山高皇帝遠,沒有貝勒府的勢力相護,我小小的一個知縣……」
知縣在成都府不過一個芝麻小官,又怎麼能護著三年來出落得越發美艷的女兒呢。
郝氏的眼神再次變得黯然,卻忍不住做最後的掙扎:「難道要留蕙兒一個在京城?」
「貝勒爺恩典,准蕙兒入貝勒府借住至選秀。」
……
一個月,很短,短得郝氏只覺什麼都還沒跟女兒交待就過去了,只能帶著滿腹的不放心,隨著丈夫,帶著兒子奔赴蜀地。
一個月,很長,長得茹蕙恨不能以頭槍地,來躲避秦嬤嬤的「教導」——連與生俱來的行走能力都能被完全否認,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從前世到今生,三十幾年的時光,言行舉止居然全是錯誤。
習慣了高抬下巴抬頭挺胸的自信,要多麼痛苦,才能在一月內養成低頭垂目的溫馴;本是自由跳脫的靈魂,又如何能在一月內變得謙卑?秦嬤嬤以為她恃寵而驕,卻不知她的驕傲與容貌無干,那只是生而為人的天性。
送走滿腹不放心的父母兄長,茹蕙只在家裡獨自呆了半天,便迎來了四貝勒府的小太監。
「蘇公公,我現在什麼都沒收拾呢,能不能緩幾天再去貝勒府拜見貝勒爺和福晉?」茹蕙一臉無奈看著一臉笑容的蘇培盛,做垂死掙扎。
只有十幾歲的蘇培盛謹記師傅的教誨,在這位主兒面前一直保持著最溫和的態度:「府里什麼都有,姑娘不用憂心住得不自在,若是缺什麼少什麼,秦嬤嬤都會先替姑娘想到的,姑娘若想要什麼,也只管吩咐下面侍候的人,他們一準兒麻溜地替姑娘尋來。」
「我念舊,枕頭鋪蓋、桌椅板凳都愛用使慣了的。」茹蕙胡攪蠻纏。
蘇培盛笑眯了眼,師傅說的沒錯,這位主子果然是個任性的,不過:「師傅說了,但凡姑娘有什麼要求,貝勒爺都准了,姑娘只管跟著奴才先頭走,姑娘要的東西到了晚間必能見到,還一準已經在貝勒府鋪設布置妥當。」
茹蕙嘟著嘴,一臉不情願:「院子里的花草都是我這三年種下的。」
「奴才馬上通知花匠移植。」
「屋外的喜鵲……」
「花鳥房的小侍一準能給姑娘帶進府。」
「鄰居家的小花狗……」
「奴才安排人去買下來。」
「隔壁的玩伴……」
蘇培盛的額頭上終於開始往外滲汗:「我的主子唉,這個奴才真沒辦法,不過,如果您真的不捨得,爺總能把你的玩伴弄到府里的。」
茹蕙沖蘇培盛翻了個白眼:「人家有父有母的,把她弄府里幹嘛,得了,和你逗悶子呢。」
說著,茹蕙站起身,「嬤嬤,咱們走吧。」
一直坐在一旁含笑看著茹蕙為難小太監的秦嬤嬤站起身,跟在茹蕙身後,走向大門。
蘇培盛一臉疑惑,快步跟了上去:「姑娘?」
茹蕙回頭:「你不是說府里不是什麼都有?」
「啊?」
「既然什麼都有,那也不必再收拾,這便走吧。」
看著茹蕙坐進青布小轎,看著秦嬤嬤放下轎簾,看著轎夫抬起小轎,蘇培盛下意識跟了上去。
小跑著跟在轎側,蘇培盛一臉懵圈兒——這就把人接到了?
這麼容易?怎麼跟假的似的,他先前在府里做下的應付各種刁難的準備都白做了?
說好的任性呢?
茹姑娘這麼好相予,根本都沒顯出他小蘇子的本事來!
……
御書房
坐在御案后批閱摺子的皇帝合上最後一本奏章,放下手上的毛筆,著一旁侍侯的太監將所有已批示過的摺子都抱下去。
皇帝闔目休息了半盞茶功夫,這才睜開眼,看向書房正中垂頭跪著的著貝勒補服的二十幾歲的青年。
「老四,茹家的女兒就那麼可你的心,居然需要拿我大清的一個知縣去換?」
胤禛恭敬地伏在地上磕了磕:「回皇阿瑪,大清的知縣別說是一個奴才的女兒,便是兒臣自己,也不足以換的,兒臣薦了茹志山,蓋因其性忠淳,其志堅貞,其才敏捷,善謀能斷,必能治理好氐羌之患,解皇阿瑪心頭之憂。」
「這麼說,不是因為茹家女兒?」皇帝意味深長看向抬起頭的兒子。
胤禛清了清嗓子,臉上出現一絲薄紅:「兒子確實喜愛茹家女兒之色,不過,若皇阿瑪不許兒子將之接入府中,兒子立馬將其送至其父身邊。」
看著四兒子罕有的郝然之態,皇帝心中忍不住一樂,卻仍然故意綳著臉嚇唬道:「為免你為女色所惑,那女子朕還是下旨賜死吧。」
胤禛毫不猶豫將頭磕了下去:「兒子遵命,這就回府將之處理了。」
說著,起身便欲退出御書房。
看著兒子以不帶絲毫遲滯的腳步走至御書房門口,皇帝終於開口喝止:「回來。」
胤禛停下腳步,回身彎下腰:「皇阿瑪?」
皇帝起身,踱步走到御書房門口:「朕是個殘暴弒殺的昏君嗎,一個不樂意便要抹殺一個無辜女子的性命?」
「皇阿瑪英明神武,德被四海,八歲登基,十四歲親政至今,朝堂內外政治清明,廟堂江湖無不受恩,若皇阿瑪是昏君,則自古之帝無明矣。」
皇帝終於忍不住笑了,「老四啊,想不到你拍起馬屁來,也不同凡響啊。」
「兒子所言,皆出自肺腑」,胤禛肅色:「兒子平日常微服出行,所見所聞,無不是百姓對皇阿瑪的愛戴,便是三年前,初見茹家女兒,時年不過七歲的小童便說出『康熙盛世清平安寧』之語。」
「哦?」皇帝意外地回頭看了四兒子一眼,抬腳邁步走出御書房:「一個七歲女童能說出這樣的話,想來必然是日常受其父熏陶所致吧,這茹志山倒是個忠君的。」
胤禛抬腳跟了上去,恭然回道:「當年兒子也是如皇阿瑪一般想法,故而在考察了一年後,將其父收入了門下,這兩年兒子眼見著茹志山處事謹慎,辦事精明,又心志堅毅,通過勤勉苦學終於通過春闈考中進士,故此,薦其為官。」
站在御書房前的台階上,抬頭看向清朗不見絲毫雲彩的碧空,皇帝頭腦一清,心情一時大好,終於點了點頭:「父親是忠君之臣,女兒的性情想來也差不了,如今你既將之接入了府中,便好生教導,莫要因太過愛護使之移了性情,待過了選秀,朕便將其賜予你。」
胤禛垂頭:「是,兒子知道了。」
「十歲的孩子正是對什麼都好奇的時候,早早接入你府中也好,免了學到小門小戶一些不好的毛病。」皇帝收回遠望的目光:「無事便回去吧,記得好好辦差。」
「是,兒子告退。」
皇帝看了一眼四兒子安然離去的步伐,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深深吸了幾口氣,轉頭回了御書房。
走出紫禁城,坐進候在宮外的車駕,胤禛長長吐出一口氣。
「爺?」
高勿庸捧著一塊巾帕,小心遞到自家主子爺手邊:「您擦擦汗。」
胤禛伸手在額上一抹,竟抹了一手的汗。
「回府。」
「嗻!」
朱漆車駕緩緩啟動,終於放鬆下來的胤禛這才發現,背上一片濕涼,卻是內衣早已被冷汗打濕。
「高勿庸,褻衣。」
高勿庸立即打開車廂里的一個暗格,取出內里放置的白色褻衣,回身動作麻利地服侍著主子換下濕透了的內衣,又飛快倒好茶,放在胤禛抬手便能觸及的地方,便縮進了角落。
舒舒服服靠在車壁上,胤禛閉目沉思,茹蕙的事兒在皇阿瑪那裡過了明路,若無意外,這個女子便算是被他握在手中了,只是世事無絕對,不過三年時間,這孩子的艷色又漲了一分,再三年怕只會更盛。
胤禛抬手解下腕上的佛珠,一顆一顆捻動。
想想,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