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茹蕙走進費揚古的帳篷時,腳步微微頓了頓,與四阿哥大得隔離出起居、寢居、辦公、會客各區后仍有餘逾的大帳不同,費揚古的帳蓬應該只有四阿哥大帳的一半大。
聽到李德全前來傳皇帝的口諭,消瘦的費揚古撐著病體被三子富存、四子五格扶持著下了病榻。
李德全的目光飛快掃過被兩個強壯的兒子夾在中間,襯得越發瘦小的費揚古,心裡嘆了一聲「老了」,臉上卻含笑宣講了康熙的口諭:「費揚古年事已高,隨扈期舊疾複發,著茹氏代其女床前侍疾。」
費揚古的腿一軟,所幸富存與五格一直沒鬆開老父的胳膊,及時將他扶回了病榻。
靠在病榻,老費揚古喘著氣感謝了皇帝的恩德,又將茹蕙喚到身邊,仔細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張滿是褶子與老年斑的臉上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長得好福氣的孩子,皇上讓你代我那遠在京城的女兒侍疾,我就生受了,人老了,事也多,這些日子怕是要辛苦姑娘了。」
茹蕙恭謹地蹲身一禮:「能隨侍老伯爺身側是小輩的福氣,有機會替福晉儘力,亦是我求之不得的幸事,伯爺有事只須吩咐。」
費揚古含笑點頭:「好,好。」
茹蕙又與四十多歲的富存與五格見過禮,兩人都道辛苦姑娘,茹蕙便回都是小輩該當為之。
看著茹蕙大大方方與烏喇那拉氏家的幾人客套完,李德全笑眯眯對著茹蕙彎下腰:「萬歲爺說了,姑娘是來替四福晉盡孝的,當不辭辛勞,萬事留意,端茶倒水須勤謹、熬湯煎藥要用心,每日巳時來,申時回,不可有違。」
茹蕙低頭蹲身:「茹氏謹遵聖諭。」
看著李德全彎下去的腰,再聽他轉述皇帝教導兒孫般的叮囑,眾人心裡哪裡還不明白,這茹氏是得了聖上的歡心,如此,他們行事卻不能輕慢了,只是其它人尤可,性情有些燥切的五格到底沒忍住,捏緊了拳頭。
五格的性情,富存太清楚了,看著他捏緊的拳頭,一手飛快在弟弟身後扯了一把,示意他稍安勿燥,五格咬了咬牙,再次低下了頭。
兩兄弟這翻眉眼官司,李德全看在了眼裡,卻並不動聲色,笑著再次和費揚古告辭后,轉頭沖茹蕙點了點頭,便出了帳去。
李德全一走,五格再也忍不住了,他抬起頭狠狠瞪了站在帳中的茹蕙一眼,一甩袖,大步出了帳。
富存無奈,只能對著茹蕙解釋:「五弟約了本旗的一些勛貴子弟。」
茹蕙雙目微垂,微笑:「外面爺們兒的事,娘們兒家不懂,四爺若有事,也只管去忙,老伯爺這裡有我呢。」
茹蕙雖這般說了,可富存卻不放心還是個孩子的茹蕙,皇上說讓這麼個小丫頭熬湯煎藥,真的沒問題嗎?
雖然按理該說些表決心的話,可茹蕙卻不再打算搭理富存了,她轉身直接走到費揚古的病榻前,目光一掃,「伯爺上了年紀的人,兼之草原天涼,便是陽氣最足的正午時分,腿上也該搭床薄毯才好。」
茹蕙抬起頭,看向縮在帳角一個約莫五十多歲的老奴:「你叫什麼?伯爺平日可都是你在侍候?他老人家的行李在哪裡?你帶我的婢女去尋一床薄毯出來。」
老奴抬頭看了一眼富存,見他沒吱聲,這才指了指帳角一口黑色帶棕紋的箱子:「老奴拉古,那口箱子里裝的便是伯爺的行李。老奴侍候了伯爺四十年,不是老奴思慮不周,實在是伯爺嫌熱,白日不肯蓋毯子。」
茹蕙眉頭一動,七八十的老人家,明明病了,卻嫌熱。
「太醫看診后是怎麼說的?」
「這……」拉古為難了:「太醫說的話,老奴也不太懂。」
「你不懂?」茹蕙驚異地挑了挑眉,「那你平日是怎麼照顧老伯爺的?」
拉古一張老臉漲得通紅:「老奴服侍了伯爺半輩子,從沒出過錯,這次伯爺病了也都按照太醫的吩咐煎藥的。」
「伯爺每日飲食如何?」
拉古不安地動了動身體:「伯爺這些日子病了,吃不下東西。」
「那你每日飯時都給伯爺進了些什麼?」
「伯爺喜羊肉,每頓必食半斤;伯爺喜酒,不過太醫說病中不可飲酒,老奴每日便只為伯爺備了一斤……」
茹蕙耐心地聽著拉古拉拉雜雜將老伯爺每日的飲食起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略做思考,便吩咐尋冬:「小貴子今兒不當值,你讓他趕緊去找貝勒爺請個太醫過來再給伯爺診診,我只聽說上了年紀后飲食該當清淡為主,伯爺這裡怎麼又是酒又是肉的,我得弄明白了。」
尋冬將手中尋出的薄毯交給茹蕙,轉身便出了帳,茹蕙接過毯子雙手一展,動作麻利地替老伯爺的腿搭上了毯子。
費揚古病中精神短,方才雖闔目聽著自己的老奴才與茹蕙對答,卻並不曾睜眼,此時薄毯一搭,卻是不樂意地睜開一雙倦眼:「拉古不是說了老頭子我怕熱,你怎麼還給我蓋這個?」
茹蕙挑眉,一絲不讓地與瘦小的老頭對恃:「伯爺,太醫可說過你上了年紀,不可貪涼?」
費揚古一愣:「太醫的叮囑你從何得知?」
茹蕙四處一打量,一邊指揮拉古用屏風擋在了費揚古與帳門之間,以免涼風直接吹到老人身上,一邊回道:「來前兒問的。」
費揚古臉上的肌肉抽了抽,哼了一聲:「你既然都知道了,剛才還問什麼?」
「看看你有沒有遵醫囑。」茹蕙一點沒客氣:「果然老話兒說對了,老小孩老小孩,伯爺這是返樸歸真了。」
「什麼返樸歸真,你直接說我任性妄為得了。」老頭不高興地瞪眼。
茹蕙一臉意外:「原來伯爺自己也知道啊。」
費揚古當即便被噎住了,半天,方氣鼓鼓撇開頭:「你到底是來侍疾的,還是來氣老頭子我的?」
「侍疾啊。」茹蕙搬了一張凳子坐到老頭的病榻旁,沖拉古抬了抬下巴:「把伯爺此前的病歷診斷拿來給我看看。」
眼見著伯爺被小姑娘壓制住,拉古這次根本沒看默默站在一旁的富存,回身從另一口稍小一些的箱子里抱出一疊紙:「姑娘,太醫這些日子的診斷都寫在這了,還有藥方子。」
「你們沒讓太醫寫些飲食禁忌?」茹蕙接過那一大疊紙張,頭也不抬邊翻看邊問拉古。
「都有,都有。」拉古搓著雙手:「奴才不識字,都記在心裡呢。」
「光記著有什麼用?你得按著醫囑行事。」茹蕙很快找出一張太醫寫的與藥方相衝的食物列表,其中霍然列著:酒。
茹蕙沖轉頭瞪她的費揚古老頭揚了揚手中的醫囑:「從今天起,禁酒。」
「哼。」老頭生氣地乾脆背過了身去。
茹蕙也不以為忤,一邊再次翻看手中的一疊病歷,一邊咕噥:「弘暉大阿哥今年五歲了,平日總對有著赫赫戰功的外祖很是敬佩,只不知若他知道他敬佩的外祖病了卻不遵醫囑會怎麼想?是不是會有樣學樣呢?
唉,前些日子福晉寫給貝勒爺的家信里還提呢,說是大阿哥貪涼沒蓋好被子,結果病了,貝勒爺可擔心了,讓人快馬送了信回去,囑咐大阿哥要乖乖吃藥,只不知道現在大阿哥好了沒?是不是也像外祖一樣任性呢……」
當聽到弘暉的名字時,老頭的背影僵了僵,再聽說外孫對自己很是敬佩時,老頭已是心花怒放,可再聽茹蕙說大阿哥貪涼病了后,老頭頓時忘了賭氣,轉過身來。
富存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看著皇帝親自開口送來代替妹妹侍疾的小姑娘用幾句話的功夫收服了拉古,幾個來回壓服了自家的老阿瑪,到現在,雖然阿瑪自己沒感覺,富存卻已發現,阿瑪對這個臉上稚氣未褪盡的小姑娘已是戒心大減。
再聽了小姑娘最後這番話后,富存已經不知該贊還是該嘆了,便是為著弘暉大阿哥,阿瑪也會老老實實配合太醫,再不會鬧了。
富存默默轉身,悄沒聲息出了帳篷,站在帳前仰頭看了一眼綴著朵朵白雲的晴空:本以為皇帝是敲打他們家,可現在這一看,興許皇上讓這茹氏前來侍疾,還真是為著他阿瑪好……自阿瑪被大兄牽累丟了差事到現在,富存第一次感受到來自皇帝的善意。
……
申時兩刻,茹蕙回到四阿哥的大帳,洗漱一番后,她躺上四阿哥的軟榻,舒服地伸展開四肢,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然後,便窩在那裡不動了。
「姑娘,累壞了吧?要我幫你捏捏肩嗎?」尋冬端來一杯水。
茹蕙伸手接過尋冬手中的水杯,一口氣沒喚,全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