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敲山震虎
楊蕃楊公子,今年四十三歲。
他的老父親楊老相國,今年已經七十一歲了。
老相國今年年初徹底從宰相位置上退下來,一轉眼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年時間,這半年時間裡,楊相在家裡閉門謝客,除了自己的家人和一些舊友之外,其餘門生故吏,一概是不見的。
就連他的得意弟子陳裕,數次登門也沒有能見到他。
這會兒,老相國正在照看一盆花草,見兒子跪在自己面前,他用略帶疲憊的眼神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但是沒有說話。
他默默從兒子手裡接過了這份邸報。
老相國為相十幾近二十年,其中在議事堂主事的時間也有十幾年,平日里接觸最多的就是文書桉牘,對於文字最是敏感。
這份邸報他只是粗略的看了一遍,就把目光放在了最後一篇文章上,認真看了一遍之後,他便把邸報放在一邊的桌桉上,頭也沒有抬。
「冤枉你啦?」
老頭的聲音不疾不徐,然後不再看自己的兒子,而是繼續去擺弄花草去了。
楊公子跪在地上,語氣有些焦急:「爹,那個女人丈夫突然病死了,跟兒子沒有關係,至於納她入門,那也是兩廂情願的事情…」
老頭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默默抬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問道:「那女子呢?」
楊公子跪在地上,有些心虛。
「病…病死了。」
老相國長嘆了一口氣。
「你便作孽罷,你作的孽,將來都會應在咱們父子頭上,一分一毫都躲不開。」
楊蕃依舊不服,他微微低著頭說道:「爹,那寡婦的事情合情合理,兒子沒有犯法,況且都是不知道哪一年的陳年舊事了,這件破事當初沒人提,前幾年您老人家主政的時候沒人提,如今您剛卸職多久,便有人舊事重提了!」
「這絕對不是針對兒子的。」
楊蕃硬著頭皮磕頭道:「這分明就是針對您老人家的!」
「爹,如果這時候您忍下了這口氣,用不了多久,那些跳樑小丑便會對您老人家,對咱們家群起而攻之!」
楊公子說到這裡,已經眼睛發紅了。
「父親,您一定不能坐視不理啊!」
楊相國終於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他把手裡的花灑放在一邊,然後在小馬紮上坐了下來,靜靜的看著自己的兒子:「你爹已經罷相了。」
「你爹現在連建康都出不了,不說別的,你爹現在離開家一趟,在建康城裡轉一圈,暗地裡都會不知道有多少人跟著。」
老相國頗有些感傷:「你自己想一想,爹還能替你做什麼?現在腆著老臉,去這個什麼邸報司,把寫稿子的那人揪出來,丟到大牢里問罪么?」
「父親…」
楊公子用膝蓋在地上蠕動了一下,跪在了老爹面前,伸手抱著老爹的小腿,開口道:「不管怎麼樣,咱們要把誹謗兒子的這個人找出來,然後好生炮製他一番,讓他知道誹謗兒子,誹謗咱們楊家的下場!」
「怎麼找出來?」
老相國抬頭看向楊蕃,默默的說道:「像上一次那樣,從邸報司里問到了人名,然後帶著幾個人,去賭東市街堵人家?」
楊敬宗目光里,充滿了無奈。
「你上次堵的那個少年人,現在已經是邸報司的司正了,你堵到他什麼了?」
「愚不可及。」
這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小老頭,悶哼了一聲:「若不是你們這些年胡鬧,你爹即便罷相,現在也可以告老還鄉,回老家過幾年安生日子了,因為你們這些人,這些年在建康胡作非為,現在老頭子能不能善終,都還是未知之數。」
「好了。」
老頭揮了揮手,有些不耐煩的說道:「這邸報里,只寫了一個楊字,並沒有寫你的名字,你現在急成這個模樣,豈不是自己領了罪過?」
「你收斂一些就是,但是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老相國目光又放在了自己打理的花草上,他緩緩說道:「你張叔叔過兩天就是七十大壽了,這幾天你要是閑著沒事,就替為父好生備一份禮物,等他七十大壽那天送過去,多跟他說說好話。」
張敬給楊敬宗做了這麼多年副手,楊蕃自然要認這個「張叔叔」的。
楊蕃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明白,然後他猶豫了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然後蹲在了老爹身邊,低聲道:「爹,你看北邊是不是要再輸幾仗,如果能再輸幾場,朝廷和陛下多半就會沉不住氣,讓裴元出使北齊和談了…」
裴元,前任禮部侍郎,也是曾經的禮部主客司郎中,也就是外交部長。
裴元這個人,精通多國語言,甚至於北齊皇族都已經不怎麼說的「胡話」,他現在仍然會說,曾經多次代表朝廷出使北齊。
更重要的是,這個裴元也是楊敬宗的學生。
裴侍郎在上一次沉毅事件里觸怒了皇帝,丟了禮部侍郎的位置,現在被貶官數級,在建康一處清閑衙門裡待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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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兒子的話之後,楊相抬頭瞥了一眼他,然後默默站了起來,抄起手邊一個痒痒撓,狠狠地打在楊蕃的頭上。
楊蕃痛呼了一聲,痒痒撓也一斷兩截。
楊相國目光里是止不住的憤怒,他強忍著怒意,喝道:「我與你不止一次的說過,讓你莫碰兵事!你身上雖然也有恩蔭,但是連個實職都沒有,誰給你的膽子,讓你對兵事指手畫腳的!」
「狗膽!」
楊老頭氣的咬牙切齒:「你這個孽子,現在建康城裡所有大家族,都把目光放在了皇後娘娘的位置上,獨獨你想著控制前線戰事!你給楊家留點根須罷!」
楊蕃跪在地上,抬頭看了看老爹一眼,剛想說些什麼,但是看老爹生氣,他還是直接跪在了地上,打不還口罵不還手。
孝順,是這個時代最基礎的道德標準,不管是楊蕃這種四處作惡的中年二代,還是范東成那種為禍一方的年輕公子,乃至於那些行走江湖動輒殺人的遊俠兒,對長輩的態度都不會太差。
「父親莫要生氣,孩兒不說了就是…」
他小聲都囔道:「皇後娘娘…不還是得看太後娘娘的心思么?」
楊敬宗緩緩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然後冷聲道:「你現在回家去,什麼也不要做,靜靜的等待消息,其他的事情老夫去辦,明白了么?」
楊蕃心中一喜,連忙低頭:「孩兒明白。」
說完,他對老爹再拜了幾次,千恩萬謝的去了。
等到楊蕃離開,楊老相國一個人癱坐在椅子上許久,最終默默的看向了皇宮方向,老人家喃喃自語。
「陛下想要敲山震虎…」
「想看看我這隻虎,老到了什麼地步,還能不能動彈,能不能吃人…」
說完,老頭又把目光放在了邸報上,默默吐出一口濁氣:「應笑笑…」
「邸報司…」
念叨了幾句之後,老頭背著手,句僂著身子,回屋裡睡覺去了。
而次日朝會,便有十幾名御史聯名上書皇帝。
上書的內容很簡單,請取締邸報司。
理由是邸報司沒有御史颱風聞奏事之權,只有刊印新聞實事文章之權,如今邸報上刊印莫須有之事,已經不僅僅是風聞奏事,而是風聞傳謠了。
這嚴重威脅到了御史台的地位。
與此同時,已經罷相半年有餘的老相國楊敬宗,也上書朝廷,請求朝廷立刻派人拿辦楊蕃,並詳查十來年前楊家小妾潘氏入門的前因後果,如有罪責,請朝廷依律問罪。
一時間,壓力驟然來到了皇帝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