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她不僅和另一隻異獸那麽親近,還為了它把自己忘在腦後,甚至欺騙自己……
卡爾洛直勾勾地看著寧婧,臉色不斷變幻,雙手依然捧著寧婧的下頜,隻是五指卻不自覺地一點點開始用力,那刻意收起來的能劃破魚腹的鋒利指甲,一個不留神便在寧婧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動物在憤怒的時候,往往會不自覺地擴大自己的體積,正如人類的怒發衝冠。卡爾洛沒有注意到,他雙邊下頜的魚鰓已經微微擴張開來。若這是在水裏,恐怕他已吐出了一大串的泡泡。
脖子劃破了皮,寧婧吃痛地皺了皺眉,握住了卡爾洛的手腕,卡爾洛如夢驚醒,鬆開了手,把手藏在了海水下。
“對了,我有件事要跟你說。”寧婧一拍腦袋,這才想起了這趟來的目的之一。
她現在是個傷號,若老是往外跑,不僅傷口好得慢,還可能惹來懷疑——即使是神經再大條的人,恐怕也能看出不對勁了吧。
所以,在傷愈之前,必須減少和卡爾洛的見麵,這是對他的保護。
寧婧摸了摸卡爾洛濕潤冰冷的臉頰,誠懇道:“從今天開始,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可能不會經常來海邊了。”
寧婧的手心很暖,可觸摸卡爾洛的時候,他隻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
卡爾洛盯著寧婧的眼睛,輕聲確認道:“你不想見我了?”
“不是的,我沒有這個意思。”寧婧連忙否認,給他吃一顆定心丸。
卡爾洛臉色稍霽。
鑒於上一次放了卡爾洛飛機,寧婧不敢把話說得太滿,隻好又補充道:“不是再也不見麵,隻是次數減少而已。而且,具體什麽時候能恢複以前的頻率,我也說不準。”
寧婧說得很誠懇,除了屁股被捕獸夾夾到這點語焉不詳外,她基本沒有撒謊。
可是,有時候,說的人是一個意思,聽的人又理解成了另一個意思——也就是俗稱的雞同鴨講。寧婧並不知道,結合了剛才嗅到的獨角獸留在她身上的味道後,卡爾洛已經把她的話的含義,歪曲到了十萬八千裏外了。[蠟燭]
卡爾洛的拳頭在水下握緊了,尖銳的指甲劃破了手心,奇異地咧嘴笑了下。
——原來如此。
細想來,他們的關係本來就是不平等的。他囿於這片大海,沒辦法踏上人類的領土。隻要希彌爾願意,她隨時可以切斷關係。現在,因為另一隻異獸得到了希彌爾的注意力。所以,那本來能分給他的、稀少的時間,就變得更加少得可憐。從天天見麵,變成了一個月見麵一次,最後——慢慢地遺忘他。
寧婧就著屁股的痂,蹲得腿都有些發麻,小心翼翼地換了個姿勢。瞧見卡爾洛聽了她的話後,就一直一聲不吭,她便低頭打量了一下卡爾洛的臉色,心裏頓時一個咯噔。
因為經常藏在海底,人魚的皮膚都較為蒼白,頭發的色素也很淺淡。卡爾洛的皮膚也是瓷白色的,但是,他白歸白,卻從來沒有一次是現在的這種毫無血色的慘白。
係統:“叮!人品值下降了,實時總值:0點。”
寧婧:“???”
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寧婧還沒確認這小祖宗到底怎麽回事,摸著卡爾洛臉頰的手便被啪一聲打開了。
寧婧一愣,便看到卡爾洛轉過了身,負氣道:“不想見我,就以後都別來了。”
說罷,他便轉身躍入了漆黑的汪洋裏,泛著藍寶石般淡淡的熒光的魚尾在夜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很快被茫茫的浪花吞噬,再也不見蹤影。
寧婧:“……”
係統:“……”
一人一統麵麵相覷,兩臉懵逼。
寧婧打死也沒想到,卡爾洛會那麽抵觸自己身上的獨角獸的氣味,但是,她也看得出這小屁孩是生氣了。本來還帶了塊肉過來哄他的,可無論把肉泡在水裏晃蕩多久,都沒能看到卡爾洛浮出水麵,看來是氣還沒消。寧婧隻能作罷。把肉留下,先行離開了。
黃金定律告訴我們——產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應該盡快和好。要是拖一頭半個月,雪球就會越滾越大。是故,雖然傷還沒好,寧婧已經打定主意,第二天再來一次了。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當天夜裏,寧婧便發起了高熱,成了條鹹魚。第二天昏頭轉向地醒來時,血條值一度降到了警戒線以下。
捕獸夾的設計,導致了她不可描述部位的傷口又深又彎,本來就愈合得慢。作為一個貨真價實的傷號,寧婧其實不該那麽快離開房間,外出活動的。
係統這根金手指為寧婧屏蔽了痛覺,在大部分時候,的確是一大幸事。可有時候,卻反而麻痹了寧婧的自我防護能力——痛覺也是人類的自保方式。正如被火燒到手指時,痛覺正常的人類會迅速縮手,而沒有痛覺的人,則可能任火一直燒,也不知道躲。
正如今晚的寧婧,隻能感覺到傷口的牽扯和隱痛,並沒有及時發現,傷口已經被她浪得崩裂了。b
雪上加霜的是,她在礁石上蹲了太久,漲潮時澎湃的海水拍濕了她的衣裳,一來二去,便隻能重新躺到床上了。[蠟燭]
唉,無論靈魂來自於哪裏,身處的這個世界,始終隻有中世紀的發展水平,很多特效藥都沒研製出來。寧婧隻能遵循這個世界的規則,增強抵抗力,慢慢養傷。
娜塔莉是隻很懂看眼色的獨角獸。大概知道寧婧不舒服,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她也嗑哧磕嗤地窩到床尾去,不敢再壓著寧婧的手臂睡了,十分識相。
公會裏有足夠的食物和藥物,寧婧又習慣了生病時照顧自己,除了不能出房門,其它還算順利。隻是,在養傷的時候,寧婧的心情隻能用四個字形容——提心吊膽。
她可沒忘記,自己跟卡爾洛還在冷戰中,人品值岌岌可危地停留在0點,稍有不慎,她就能直接去下個世界了。
寧婧幽幽地說:“上帝關上了我的窗戶,還總是用門夾我的腦袋。”
係統:“……”
寧婧頓了頓,悲憤道:“它老人家關了我的門窗還不夠,偏偏連狗洞也不放過,封死了!噫!”
係統:“……”媽的智障。
碧波淺浪,一望無際,海天澄明。
最靠近沙灘的一塊礁石上,放著一塊孤零零的、已經被曬得脫水的熟肉。
因為被遺留在這裏太長時間,已經有小型的海洋生物爬到了礁石上,試探性地夾食這塊肉塊。
沙鷗飛翔,大浪拍打礁石,寄居蟹匆忙地縮回保護殼裏。
果凍般的水麵冒出了咕嚕咕嚕的泡泡,卡爾洛的腦袋冒出了水麵。他怔怔地看著空蕩蕩的海灘,有些泄氣,氣悶地吐出了一串圓滾滾的泡泡,魚鰭也沒精打采地耷拉著。
自那天和希彌爾不歡而散後,已經十天時間了,她就沒有再出現過了。
他的確惱怒於希彌爾與另一隻異獸的親密無間。可是,他最後說的那句——讓她以後都別來見他的話,不是真心的呀。
卡爾洛垂下了眼簾,那日的嫉妒、酸意褪去後,近日來湧上心頭的,是越來越濃重的不安。
——難道,希彌爾把那句“以後都別來了”的話當真了,真的再也不來了嗎?
歸根結底,那隻是他的氣話呀。無論他再怎麽生氣也好,也從沒想過兩人再也不見麵。
那片未知的陸地是如此廣闊,如果希彌爾把這話當真了,想兩人不再見麵,隻要再也不來海邊就行了。
卡爾洛銀色的睫毛微微顫抖著,抿了抿唇,遊到了她最後停留過的礁石邊上。
明明是希彌爾撒謊在先的,也是他先放話不再見的,可現在看來,先後悔的人卻也是他。
那塊被留下的肉,在早幾天的時候,卡爾洛因賭氣而對它視而不見。如今,肉塊已經可憐兮兮地黏在了石塊上了,因為是醃肉,倒沒有腐爛,但上邊的香氣已經散得幹幹淨淨了,隻餘下一股說不出的怪味……
卡爾洛的鼻子動了動,忽然覺得這股怪味有點兒熟悉。
他伸出了白晳的五指,每根手指最下麵一節處,連接著透明的蹼。翻轉了那塊肉,卡爾洛垂下了天鵝般的脖子,鼻尖無限接近肉塊,輕輕地吸了吸鼻子,顰眉辨認。
不,這味道不是來自於這塊肉的,而是來自於墊著肉的那塊軟布。
人魚的嗅覺牛掰就在於,不僅很靈敏,對印象深刻的東西的氣味,還能記得很長一段時間。這塊布料上的味道……他真的有印象。
腦海裏一個激靈,卡爾洛的身子僵住了——這種味道,是希彌爾曾經拿來為他塗抹魚尾的那種傷藥的味道!
前幾天的時候,肉的香氣蓋住了軟布的味道,而他也因為賭氣,而沒有靠近過這裏。直到食物的香氣散去,更為持久的藥味才沒有被遮蓋。
軟布是放在希彌爾身上帶來的。藥味自然也是從她身上傳來的。
難道……她是因為在公會裏受傷了,所以才語焉不詳,不能經常來看他?
那邊廂,寧婧苦逼地cos了半個月的鹹魚,終於能下地走了。
說也奇怪,就在養傷到第十天的時候,人品值奇異地飆升了20點。不管是什麽東西戳了卡爾洛的爽點,寧婧都很感謝——總算不用在生死線徘徊了。
幾乎是同一天,聖女號返航了。公會成員帶著拍賣所得的豐厚金錢歸來,還帶來了一個讓寧婧吃驚的消息——公會即將在下個月,動身回到曼越洋,即他們真正的大本營。
原來,這一次的拍賣會上,曼越洋那邊的貴族帶來了一個消息——曼越洋出現了希泊支係人魚的遷徙痕跡。
希泊支係不像瑞拉支係人魚那樣,擁有精靈般的美麗外貌,他們是一種上半身和普通人類沒什麽兩樣的人魚。魚鰓不顯眼,相貌平庸,魚鰭不發達。對於一些有珍奇異獸收藏癖的客人而言,他們的人魚特征不夠突出,故而,市場價格不高。
可那又如何?瑞拉支係漂亮是夠漂亮了,那也得捉得到才行啊。否則說什麽都是空話。希泊支係的優點,就在於他們有組隊遷徙的習性。一旦發現了單程遷徙的痕跡,隻要在原路設陷阱守候,便很可能在回程截住他們。
換言之,幾個月後,曼越洋將迎來人魚的豐收季。
與其在水瓶之洋幹巴巴地等候瑞拉支係人魚現身,倒不如回曼越洋,實打實地賺一筆。
這就是寧婧的公會打破了原計劃,決定提前回去的原因。
寧婧一聽,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原劇情裏,她所處的公會,至少會在這邊停留一年時間,現在卻提早了大半年離開!
若她就這樣走了,和卡爾洛相隔兩地,就無法做任務了。所以,寧婧本來是打算先培養一年感情,再邀請卡爾洛跟她一起去曼越洋的。
可現在劇情卻快進了那麽多。兩人還在冷戰中呢,卡爾洛怎麽可能願意拋棄自己的巢穴,跟她跑到陌生的曼越洋?
不僅如此,在原劇情裏,卡爾洛就是在四年多以後,於曼越洋落入公會手裏的。
人魚的生長速度與人類不同。四年多後的他,大概相當於人類的十八歲。
現在,返回曼越洋的劇情提前了,卡爾洛被捕的這一段,也變得不可預測了起來。
係統:“宿主,這不是BUG。從你握住尤尼的手的那一刻起,隱藏劇情就已經開展。原劇情、時間線,都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轟隆轟隆地被推倒了。這就是我說隱藏劇情是未知的地圖、很容易搞砸的原因——原先可以用來參考的東西,隨時會變動,讓你措手不及。”
寧婧品味了一下係統的話,心情有點兒複雜:“我咋感覺,這破任務的難度是從新手級升到了鬼畜級?”
係統微笑道:“更多的自由,就意味著更多的挑戰,不是麽?”
寧婧:“……”
哦豁,玩兒蛋了,上了賊船。
係統補充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卡爾洛被捕事件的地點和時間,都沒有變化。”
當晚,寧婧淚灑心田地來到了海邊。
雙方正在冷戰,這絕不是一個談話的好時機。可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原劇情裏沒細說原因,可卡爾洛在四年後,必然會出現在曼越洋。但這不代表寧婧就可以不管他。若就此斷了聯係,搞不好下次再見時,卡爾洛已經被公會囚禁在暗無天日的水缸裏,拔鱗、折磨、最後瘋掉。那麽,劇情就完全走了老路。
故而,她要爭取——讓卡爾洛與她一同離開,提早進入曼越洋,確保兩人一直保持著聯係。
廣袤的海洋環繞著普修斯大陸。憑人魚的遊動速度,以及兩個海洋之間的遷移路線,卡爾洛完全能輕輕鬆鬆地超趕馬車的速度。
來到了海邊,今晚星光黯淡,風倒是很猛烈,浪聲也比平日更大。
寧婧:“他在嗎?”
係統片刻後道:“在,就在數過去的第三塊礁石後麵偷看你。”
寧婧點點頭,把銀發撥到腦後,蹬掉了靴子,一步一步踩進了冰涼的海水裏。
浪花浸沒了她白晳的腳背,沙子上留下了淺淺的腳印。
寧婧定了定神,閉上眼睛,小心地保持著平衡,緩慢而毫不猶豫地朝深海走去,像個從容赴死的人。等海水浸沒到她的腰部時,一個人抱住了她的腰,截住了她向前走的腳步。一個清澈的聲音在她耳邊氣急敗壞地道:“你在幹什麽?!”
苦肉計得逞了,寧婧笑了起來,終於睜開了眼睛。
果然,卡爾洛正攔在她麵前,上半身浮在水麵上,圓眼怒視著她:“浪這麽大,你不要命了嗎?”
話雖如此,他那雙手卻口是心非地摟緊了她的腰,生怕她被大浪卷走。
寧婧問道:“你不生氣了嗎?”
卡爾洛一怔,不自然地垂眸:“我才沒有那麽小氣。”
同時,他的鼻子悄悄皺了皺——今天,那隻討厭的獨角獸的味道消失了,藥味也沒了!
卡爾洛鬆了一口氣,藏在水下的尾巴後,那無精打采的魚鰭忍不住抖了抖,愉悅地支了起來。
寧婧笑道:“那就好。”
兩人沒有再說話,卡爾洛把頭靠在了她的心口,忽然悶悶地道:“希彌爾,我知道你之所以不來看我,是因為受傷了。”
寧婧:“……”
想到了屁股掛的彩,寧婧再度嚐到了幾秒鍾的尷尬。不過,她很快掩飾了,反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如果我沒嗅出來,你是不是為了不讓我擔心,而一直騙我?”
寧婧:“……”不啊!她真的是覺得很丟臉才隱瞞的啊!
無端端給她戴頂高帽,她有點兒心虛。
一邊,是希彌爾隱瞞了自己受傷。另一邊,則是她隱瞞了那頭陌生異獸。兩件事不斷在卡爾洛腦海裏閃現。
他靜了片刻,抬頭,認真地道:“希彌爾,我討厭被欺騙。”
寧婧愣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
卡爾洛盯著寧婧的雙眼,緩慢而堅定地重複道:“我討厭被欺騙,尤其討厭信任的人欺騙我。所以,隻要你不騙我,無論你做了什麽,我都不會真正生氣。”
係統插嘴道:“他人品值恢複的時候,我看就已經消氣了吧。”
寧婧垂眸,暗忖——這小屁孩的氣跟龍卷風似的,來得莫名其妙,也去得無影無蹤啊。
隻不過,若想讓他一起離開,這還遠遠不夠。需要……再下一劑猛藥。
沉寂的黑夜裏,寧婧沒有掙紮,任卡爾洛倚靠著,伸手揉了揉他的軟發,微笑道:“卡爾洛,其實,我今晚是專門來和你告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