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寧婧這一覺睡到了翌日天明,中途再也沒有發生什麽怪事。
醒來時,寧婧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滑到了枕頭下,鼻尖抵著燕無淮的小胸膛,整個頭都靠了過去。燕無淮睡顏有些稚氣,墨色的碎發垂落,根根分明。他維持著昨晚側睡的姿勢,和寧婧相反,他整個上半身都往枕頭上移了些,右手臂曲起,枕在耳下,好像在用自己的上半身把寧婧的視線擋住。
火車的被子不寬,兩人共用一張,就得靠近彼此,氣息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寧婧輕輕地籲出一口氣,慢慢地躺平了身體,怔怔地望著上鋪木紋陳舊的木板。
時間還很早,恒秋和素良還在睡覺。陽光從半闔的窗簾下漏入,走廊外,有的乘客大清早要下車,此時提著早飯走過隔間,勺子自然碰撞杯碗的聲音十分生活化,給人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又躲過一劫了。迄今,任務也才進行了不到半個月。若是往後的幾年裏,她隔幾天就得經曆一次這樣的考驗,誰的心髒受得了啊。看來回去後要想辦法再找一個天師看看了,做任務是重要,但前提是她有命做。
一般來說,天師會為上門求助的人算卦。若認為自己的道行不足以應付求助者,天師便會婉拒對方。就像寧婧這種情況,槐春一帶的道行相當的天師收到消息後,非特殊情況,不會再對她施以援手。
能夠得到曾禮藩的倚賴,那老天師絕非混混日子的江湖騙子。他在燕氏的名望很高,本領也強。
換言之,如果寧婧還想走天師這條路求助,要麽就得繞開燕氏、找對她的事不知情的外地天師,要麽就得找個比那老天師更牛逼的幫忙。前者要看機緣,後者就更難尋覓。
寧婧眼皮發沉,不甚清醒地思考著回到槐春後的事,不知不覺就又睡著了。睡了回籠覺,再醒來時,時間已接近正午時分,她身旁已經空了。
素良和恒秋均已起床,在整理行李。燕無淮孤零零地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安靜地摸索、擺弄著一個連環扣。那是寧婧怕他看不見東西會悶,特意花錢從同火車的小孩的手裏買來的。
寧婧坐起身,靠在床欄,迷惑道:“這不是才川延站麽,怎麽這麽早收拾行李?”
川延是火車回程裏屬於陳家領地的最後一個中停站。再往下一站,就回到曾氏的地界了。
素良殷勤地支起了小桌子,恒秋端來了一碗撒了肉絲的粥,憂心道:“小姐,素良剛才出去買早飯時,聽說在昨天夜裏,這邊發生了槍戰。張元帥部下出了叛徒,逃到了川延這邊,現在張家得了搜捕允許,要在川延來一個甕中捉鱉。大家都說,未免叛徒混進旅客裏出逃,從昨晚開始,所有的出路都被封死了,川延現在是可進不可出,一隻蒼蠅都飛不走。”
寧婧一凜:“這消息準確嗎?”
“不知道。報章對這事兒隻字不提。可我們和黎崖談論過,這事兒十有八九是真的,因為剛才列車長開了廣播,說火車出了故障,再度發車日期不定,得看通知。哪有這麽巧的事兒啊?”素良順勢把車窗的簾子撩開。
寧婧湊過去一看,果然,很多旅客們已經陸陸續續地拉著行李往下走,去辦理退票或換票了。
恒秋說:“我們尋思著這一停不知道要等多久。要是火車上的人都走了,不知道食水還會不會繼續供應。所以就先把行李收拾一下。”
“不錯。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在車站附近找個旅館住下吧,休息好一點。在這傻等也沒有意義。”寧婧歎了口氣,站了起來,笑著安慰兩人,同時也是說給在一旁坐著的燕無淮聽:“如果張家真的出了叛徒,能在川延攔住他是好事。讓他再往前走,若是跑進我曾家的地界,那可就麻煩了。”
捉叛徒是明麵上的理由。但眼下各大家族明爭暗鬥,若是張家有心,完全能用搜查犯人做借口,光明正大地摸別家的底。
幾個人把行裝整理完畢,下了火車。毫無準備地中斷了行程,在陌生的地方下車,兩個警衛的神經都蹦得很緊,一前一後,與寧婧形影不離,抱小孩的工作就不能讓他們來做了。
素良原本想抱著燕無淮走的,可他似乎不喜她的靠近。
寧婧原本也是擔心他看不見路會摔倒罷了,見狀,幹脆就揮揮手,讓素良退下,自己牽起他的小手走了。
經過火車站的退票窗戶時,那兒已經排起了長龍,旅客們不滿而迷惑的議論聲十分吵雜。而另一側的售票與換票窗口則被一張鏽跡斑斑的鐵皮隔住了。寧婧朝上一看,果然,最近幾天都沒有發車信息。
還真是甕中捉鱉。
幾人步行到了火車站外,叫了一輛腳踏拉車,往川延的城中心駛去。周邊不是沒有旅館,但一般來說,一座城市最複雜、最不安全的就是人流量多的火車站,還是遠離比較穩妥。
在城中心下了車,幾人步行在大街上。
川延是一座曆史悠久的小城,還不及槐春的三分之一大,以水土豐沃和食辣養蠶最為著名。每隔十多米,都能聞到商鋪裏飄出的香味。年幼的小孩成群結隊地舉著彈弓跑過。在這種環境裏,眾人的心情沒那麽緊繃了,開始一間間旅館地找過去。
雖然計劃趕不上變化,但寧婧是個及時行樂的人,倒沒有多緊張。聞到火鍋的香氣,她饞蟲被勾起,還興致勃勃地跟燕無淮說起四周的景象,更回頭向幾人提議,等找到住的地方後,大夥兒一起去下館子。
燕無淮仰頭,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容,安靜地聽她說話,不時輕聲“嗯”一兩句回應。
城中心已經是旅館最多的地方了。可寧婧他們連續找了四五家,都是滿客狀態。原來,從昨晚開始,就有旅客陸陸續續湧進川延住宿。寧婧這輛火車算是後來的了,這一帶有限的客房基本都被占滿了。
三四個小時都一無所獲,寧婧讓眾人進糖水鋪休息,派了警衛之一的黎崖去送封信回槐春,給梁蓉先打個底,免得她著急。
雖然川延現在不讓人出去,但隻要他們不在信件裏寫一些敏感信息,也不要透露真實姓名,那麽,還是能正常寄出去的。黎崖走後,幾人分別叫了一碗桂花露,清涼甜潤的糖水滋潤了一天來的奔波。
素良膽子小,道:“小姐,找了一天的旅館都沒空客房,咱們今晚不會要睡大街了吧,多危險呀。”
“別胡說,怎麽能睡大街。”恒秋啐了她一口,轉頭道:“小姐,我看這地方的民居都挺寬敞的,說不定付點錢,能讓他們騰個空房間出來給我們。”
“就那麽住進去陌生人家裏,不妥。”寧婧攪了攪碗裏的桂花,悠悠道:“再說吧。我都不急,你們急什麽。”
燕無淮睜著眼睛,手在平滑的桌麵上左右摸索著勺子,像隻懵懂的盲眼幼獸。寧婧坐在他右邊,無聲把勺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燕無淮的指尖摸到的勺子柄,鬆了口氣。吃糖水不比吃飯,一不小心,黏糊糊的糖汁就掉在了燕無淮自己的衣裳上了。
寧婧十分自然地抽出了手帕,替他擦幹淨小手和嘴角,執起了他的勺子,道:“啊。”
燕無淮乖巧地張開了嘴,咽下了桂花露,長板凳下,穿著黑色布鞋的雙腿有節奏地晃了晃,泄露了某種愉悅的心情。
恒秋和素良張大了嘴巴。其實今天早上,看到自家小姐會睡在這小孩的床上,她們就很奇怪了。不過,她們猜測,大概是因為這小孩能驅邪,小姐才那麽親近他吧。
“不知道有沒有遺漏的旅館,咱們等一下回頭再看看吧。”
“幾位客人,你們也是在找旅店嗎?”端盤子的年輕女孩走過,聽到素良的話,便好奇地插了句嘴。
寧婧抬眼,和善地道:“對,姑娘,您知道這附近哪兒還有空房子嗎?”
“從昨天開始,我就見過好多跟你們一樣外地來沒地方住的客人,那時候就沒房源了,現在就更沒有了。”女孩大大咧咧地道,“不過,我剛才進貨的時候,聽說靠近思源山的那間小旅館前幾天結了業,債主把值錢的東西都拆走了,但一些被褥、碗碟的用具還在。現在地契還沒轉接,有個老媽子負責看著門,不讓流浪漢進去偷東西。你們給她點錢,說不定能住幾個晚上。”
寧婧謝過了她,見她消息靈通,便多口問了句:“對了,姑娘,在川延這一帶,你認不認識什麽厲害的天師?”
燕無淮沒做聲,輕輕地聽著。
“天師?我倒是不認識,但我知道思源山那邊有個會幫人捉鬼除妖的男人,他不是常在的,你可以去碰碰運氣。”
糖水鋪的姑娘果然沒有騙人。等黎崖回來後,眾人拉著行李,找到了思源山——川延背山,思源山其實是深山延伸出來的一截山脊。那姑娘說的那家結業的旅館就坐落在山坡上。
看門的是個債主請來的中年女人。地契的事兒得弄十頭八天,短時間內,那些債務人都不會回來。中年女人自己就是住在旅館一樓的主人房的。見寧婧等人氣度不凡,衣著講究,又能順勢賺點錢,她思索了片刻,就同意了讓他們住在二樓。
這旅館是回字形結構的。幾個人選擇了最靠近走廊窗戶的兩個雙人房。這裏的床都是很窄的單人床,沒法睡兩個人。被子大多受潮了,隻有幾張能用的。最終,兩個警衛住在旁邊的房間。恒秋和素良原本打算自己打地鋪,和寧婧住在同一間,而燕無淮就丟去和警衛睡。
可經過昨晚的驚魂後,寧婧發現,相比起危險時怎麽也聽不見她叫聲的兩個女仆,能聽見她的呼叫、給予她回應的燕無淮更靠譜一些。她也搞不清這是不是巧合,但下意識地,寧婧不想讓燕無淮住得離自己太遠,便決定道:“不必了,無淮睡在我這邊的另一張床。”
分配好房間,窗外下起了瀝瀝小雨。幾人也沒去下館子了,就隨便吃了點東西。飯畢,時間走到了晚上七點多。素良已經準備給寧婧鋪床了,寧婧卻製止了她,道:“我要去找一下今天那姑娘說的天師。”
說白了,燕無淮能給予她回應,也隻是心理上的安慰罷了。萬一今晚還是碰到那種東西,還是有天師的法寶或符咒在身比較安心。不然,她可沒有那麽多的膽子再被嚇破了。
要是運氣好,這天師是個有料的,說不定能弄到更長期的保障。
恒秋和素良對她的堅持有些不解,但現在時間尚早,俯瞰山下的街道,街上亮著燈的人家還挺多的,去去倒無妨。
燕無淮這小瞎子出行不便,寧婧想把他留在旅館,道:“無淮,我們出去一趟,你在這裏等我們吧。”
“我要跟你們去。”燕無淮悶悶地搖著小腦袋,抱著寧婧的胳膊,瓷聲瓷氣道:“一個人待在這裏,我害怕。”
寧婧最受不了小孩子撒嬌,一聽心就軟了,哄道:“那行。你拉好我的手,我們慢慢走著去吧。”
燕無淮這才高興起來,朝她笑了笑。
眾人打著傘,迎著漫天的細雨來到了目的地。果然,山中有座獨棟的小屋,和糖水鋪姑娘形容的那男人的家的外觀一模一樣。而且窗戶還亮著燈,看來她碰上對方在家的日子了。
黎崖和較為麵善的恒秋上前去敲了門,不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那天師是個年約三十歲上下的男人,長得頗為老成持正。
恒秋跟他說了來意——想請他為小姐驅妖。那天師眯起眼睛,打量著遠處站在傘下的寧婧,眉頭慢慢顰了起來,
寧婧站在遠處,不知道他們聊了什麽,不一會兒,恒秋就轉頭示意她過去。
隨著寧婧的走近,天師的目光越來越凝重和不解。若他沒看錯,這貴小姐周身繚繞著很重的晦氣。陰氣入骨,應該是本身的命格。這種人須得不斷向天借命,否則,必定早夭。
陰氣重不難解釋,可除此之外,他似乎還感受到了一絲若有似無的,不屬於人的……邪煞之氣。
天師的視線在遠處微微一停,頓時一凜,心中警鈴大作。等寧婧走到他跟前,他便搖頭對寧婧說自己沒法幫忙,請她另請高明。
寧婧:“???”
被喊過來時,她還以為有戲了呢。結果還是吃了閉門羹。
白走一趟,眾人打道回府。
前麵說過,旅館的前主人為了抵債,把旅館押給了債主。債主們把值錢的東西都拆掉了,連浴室的設備都不放過。二樓的客房浴室已經沒水供應了。唯一能洗澡的地方,是主人房旁邊的浴室。
恒秋兩人先去洗澡,把浴室擦幹淨、燒好水後,才喊寧婧下去。因為寧婧害怕落單,還吩咐恒秋在門口等她。
這旅館當初裝修時必定花了大價錢,裝的是那種拉電的西洋燈,暖黃的光柔和至極。兩麵半身鏡子裝在牆壁對側,方便洗澡的人梳理頭發。那浴缸不知多久沒洗,寧婧肯定是不會用的,就站在地磚上給自己潑水淋身。
把一桶水都衝幹淨後,寧婧撩開了自己濕漉漉的頭發,擦幹淨了鏡麵,她撥開了頭發,借著對麵鏡子的反射去看自己的後頸,昨晚落了枕,現在脖子才回過勁兒來,特別酸痛。曾月柔的臉色本就很差,連著幾天休息不好,眼睛下方都泛起了一圈烏青。
等等……眼睛?
寧婧一愣,意識到違和的地方時,溫熱的血液登時悚然地凍結了。
鏡麵照著鏡麵,按理說,她在前麵的鏡子裏看到的,應該是自己的背部。可現在,她麵前的鏡子映照出背後的鏡子,看到的卻是自己的正臉。
寧婧指尖發顫,手裏的水瓢突地落了地。
那東西……站在鏡子裏看她。
這時,鏡中鏡的“她”動了動,朝她咧開了嘴巴,那笑容像是尖刀在臉上劃破的口子。
寧婧心髒一下下跳動,匆忙低下了頭,幾乎是落荒而逃地遠離了兩麵鏡子之間的位置。
恒秋就在門口,寧婧心神稍定。原想假裝什麽都沒看見,穿上衣服離開,可當她剛拎起毛巾時,頭頂的西洋燈噗一聲滅了。
停了水聲的浴室沉浸在了一片黑暗裏,越是寂靜,滴水聲就變得越是清晰。
寧婧嚇得用背部抵住了門,伸手去擰門把,可門把卻好像被頂住了,怎麽也拉不開。寧婧發出了短促而低啞的尖叫:“恒秋,恒秋!開門!”
那滴水聲似乎變快了,幹涸的浴缸處出現了不該有的流水聲。溫暖的霧氣繚繞的室內,溫度好像瞬間下降了幾度。
雖然什麽也看不清,可人的第六感是能感覺是否有人在接近的。寧婧寒毛直豎,她能感覺到——咫尺之遙的浴缸裏……剛才那個東西就在那裏。
就在崩潰和恐懼快壓倒她的時候,身後的門忽然被敲響了。
寧婧本就全身神經都繃緊了,一聽這聲音,就是短促的一聲尖叫。門外的人頓了頓,一個稚氣的聲音響起:“姐姐,你在裏麵嗎?”
寧婧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啞聲道:“我在!”
燕無淮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有些模糊:“嗯。姐姐,你錯拿了我的睡衣。你把門開一條小縫,我把你的衣服給你遞進去。”
他話音剛落,“滋啦”一聲,頭頂的西洋燈閃了閃,恢複了明亮。
空曠的浴室一如既往,廢棄已久的浴缸是幹涸的,那個濕冷陰鬱的東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