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暗夜血月,幾不可聞的微風彌漫著淡淡的腥味。
金陵陸家坐落在蒼莽深山之中,子時,陸家駐地的束閣,最高處的十二盞六角金鍾劇烈前後搖晃,好似有一隻無形的手從左至右撥動著它們。
漆黑山野中,星星燭火依次點燃,隔著窗紗,眾人紛紛探頭去望——雖然這個角度根本看不到什麽。
“束閣的鍾鬧起來了,又有妖怪闖入了。”
“這次又是哪路妖怪不自量力,敢來我陸家造次?”
陸家盤踞的這座山脈底下,是妖族的陰司路——倥傯靈脈的所在地。之所以說它是陰司路,是因為妖物死亡後,元神會在裏麵停留一段時間,不會馬上隕滅——就類似於倒計時清空的回收站。
如果死去的妖物的同伴,能及時找來新的肉身,再把亡妖的元神從裏麵撈出來,就能讓他們重返人間。可以說,這道靈脈是妖物重生的緩衝帶。
恰恰,這就是金陵陸家鎮守倥傯靈脈的原因。
——洪荒時期妖物作亂,生靈塗炭。如今,人類的實力雖然有所提高,但也僅僅是“不至於被妖物壓著打”的程度。每凡收一隻妖,都要花費大量人力物力。
要是沒人守著靈脈,任其門戶大開,那麽,那些好不容易才除掉的妖,就能輕而易舉地重返人間。長此以往,人類必將永無寧日。
數百年來,金陵陸家一直封印著倥傯靈脈。
懷璧其罪,一年到頭,總能惹來宵小滋擾,不過,這裏畢竟是陸家大本營,能打的人多了去了。故而,即使束閣發出了警報,弟子們也迅速穿戴完備,可習慣了有妖物上門踢館的他們,心裏想的大多隻是“又來了”,並沒有滋生出多少危機感。
黑夜裏,雨點般的腳步聲從各個方向湧向靈脈。
一個年資較高的弟子在奔跑途中,瞥見了遠山的金鍾失心瘋一樣搖晃,不由自主停住了腳步,喃喃自語:“居然十二盞都動了起來……不得了,不得了!”
束閣是陸家布下的陣法,十二盞金鍾排成四排,從下到上,體積越來越大。一旦有不速之客接近,最下方的小鍾就會發出預警聲。襲擊者的妖氣越濃、法力越高,能催動的金鍾就越多。
身旁的少年疑惑道:“師兄,你說什麽不得了?”
十二盞金鍾齊奏……這是近百年間,金陵陸家沒有發生過的事。可見今晚的來者絕非善類,絕對不是先前來滋擾的那些不自量力的宵小可以比的!
倥傯靈脈的入口是一個陣,布滿了用朱砂篆刻的符咒。
錚錚——無數道金戈聲回蕩在山穀中,金陵陸家無數白衣子弟呈絞殺之勢,亮出兵器,鋒利銳氣,寒光岑岑。千軍萬馬,人人臉上表情俱是如臨大敵,不知道實情的人,搞不好會以為今晚來踢館的是一大群妖怪。
殊不知,朝他們劍尖所指方向望去,卻隻能看到影隻形孤的一名青年。
血月之下,血雨滴滴。顏千瀾坐在了一麵刻著“禁地”二字的高聳石碑上,繁麗的衣袍被腥味的微風鼓起。其坐相可以用放浪形骸形容,手肘橫搭在豎起的左腿的膝蓋之上,把玩著一柄斷劍,那鋒利的劍身已折斷了一半。
有人認出了那把兵器的主人,驚叫道:“那是三宗主的兵器!”
天師對付小妖時,多用陣法解決。若是麵對大妖,無可避免就要近身作戰。一旦兵器折斷,本人肯定也會受到重創。陸家三宗主的現狀難以想象。
為首的老者怒意滔天,一字一頓地痛喝道:“顏、千、瀾!”
很多後麵才趕到的弟子聽見了來者大名,都異常驚懼。無他,隻因為這位主兒,實在是劣跡斑斑、臭名昭著。
渡過三次天劫的大妖百年難遇。能修煉到這個等級的妖,坐擁著強盛妖力和無盡壽命,完全能隱居在山野、自己過自己的逍遙日子,沒必要再插手人間的事了。
隻要它們別和人類過不去,天師自然也不會自找麻煩去收他們——小囉嗦來一雙打一雙,自然不成問題。叱吒風雲的大妖可都是難啃的硬骨頭。彼此河水不犯井水,已經是默認的規則。
顏千瀾卻是奇葩中的戰鬥機,他跟那些為了獻祭而殺人的惡妖不同,但也沒好多少,行事乖戾,四處踢館,家裏有幾分薄底的天師世家都被他禍禍了個遍。你想想看,人家一個大家族,累積了數百年的根基,辛苦培養出的弟子,一夜之內都讓他毀壞殆盡。怎能不讓各大家族的小輩聞風喪膽、老一輩恨得牙癢癢?
老者厲聲喝問:“顏千瀾,你今夜不請自來我陸家撒野,傷我弟子、闖我陸家禁地,所欲何為?!”
顏千瀾冷笑一聲,拂袖道:“鳩占鵲巢!倥傯靈脈這塊地兒,何時冠上你陸家的姓了?”
“我陸家鎮守靈脈,為的就是讓你這樣的妖物永不超生!”老者劍身嗡鳴,高聲數落顏千瀾的罪狀:“你三度曆劫卻畜性不改,任性妄為,跋扈自恣,打家劫舍,目中無人,今天絕對不會饒了你——”
被迎頭痛斥,顏千瀾沒有露出半分惱怒的表情,老者話音未落,顏千瀾忽然反手,把手中的斷劍往下一擲。
“鏘——”,斷劍疾飛而來,快得人來不及防範,貼著老者鞋子的內側麵,鈍頭勢不可擋地插入了剛硬的青石磚塊中,迸濺出金紅色的火光。
半截劍身承受不來這樣的震動,寒芒閃爍,轟然碎成了無數塊薄銳的刀片。
眾人大駭,握著劍的手心忍不住冒出冷汗——這斷劍可不是普通劍,名器也能徹底損毀,自己手上的無名兵器自然更難匹敵。
滿場寂靜,顏千瀾抖了抖袍角,站了起身,眯起細長的狐狸眼,寒聲道:“今天誰也不能擋我進入靈脈。”
“攔住他!擺陣!”
“不自量力。”顏千瀾陰聲道,鋒利的絲線在指間舞動嗡鳴,猛地伸展開來。
臭名昭著的一方大妖顏千瀾把金陵陸家的藏寶閣搞得天翻地覆,一夜血洗倥傯靈脈的消息,在翌日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天下。金陵陸家眾多弟子被打成重傷,最重要的根基被毀,活生生倒退了百年之久。
當然,顏千瀾也沒有討到便宜。靈脈裏麵飄蕩的都是妖的魂魄,千千萬萬,數之不盡。就算妖力再強,也不宜在內久留。
據聞,顏千瀾進去前,本就負了不輕的傷,卻還是在靈脈中逗留了很長時間,好像是專門進去找什麽的,直到法力即將耗盡的關頭才死心離開,消失在了蒼莽山林中,不見蹤影。
數天後。
山麓之中,巨木之下,一個奄奄一息的人伏在地上,不動不動。外出采荷的村女撥開枝葉經過此地,看到有人昏迷,被嚇了一跳,連忙丟下籮筐,跑過去扶起他。
把人翻過身,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令人臉紅心跳的俊美臉龐,眉間一點絳紅色的痣,隻可惜麵色蒼白,神情痛苦,脖頸處還浮現出妖異的紫色血絡紋路,好像隨時要爆炸。
看他的衣著打扮,就不是附近的村民。村女連忙把他放下,蓋上衣服,跑去接水。可一個來回之後,她再撥開枝葉,便看到剛才俊美的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伏地的白狐,颯颯雪白的狐毛沾滿了幹涸的血汙,雙目緊閉,喘著粗氣。
村女大駭,往村裏跑去。跑了一半,又回憶起剛才顏千瀾半死的模樣,猶豫著又走了回頭路。這回,連那白狐也消失了,隻剩她的那件衣服被丟在原地。
施槐在前開路,幸淮抱著顏千瀾重傷後,縮小至小馬駒大小的狐身回到了嶠山。人類的武器沒有傷到顏千瀾多少,他虛弱至此,主要是被靈脈煞到了。
幸淮把顏千瀾放在了床榻上,施槐與之對視一眼,沉默著擦掉了皮毛上的血汙。毛發之下的皮肉上,靠近內丹的位置,有一道長長的疤痕。非常不規則,不像是刀劍等利器傷到的,反而像是動物的爪子剖開的。
跑去人界大開殺戒的事兒,顏千瀾不是第一次做,有違一般大妖“不問人間之事”的原則。不少人都暗笑顏千瀾是天劫後太無聊,才會發瘋地整天往天師堆裏跑。
實際上,幸淮有時候也會覺得,他們的主上是真的瘋得不輕——他的這種想法,是從顏千瀾第三次渡劫結束、想起一切時,才開始滋生的。
第一次渡劫後,顏千瀾忘卻前塵,自然也把那個叫寧婧的地精忘得幹幹淨淨。幸淮和施槐依照她的願望,對她的存在隻字不提。
這個為了讓顏千瀾在萬鈞雷劫下活下來而付出生命的妖,就這樣被完完全全地抹殺了存在。
三次天劫間的漫長時光,顏千瀾過得恣意風流。施槐他們並非沒有擔憂過主上在想起一切後會責問他們隱瞞不報。聽說那隻地精曾經對主上有過養育之恩,但充其量也就是短短幾年而已。和顏千瀾注定無窮盡的壽命相比,就好似水珠之於汪洋,根本不值一提。
更何況,那半顆內丹本來就不屬於她。
幸淮以己度人,猜測顏千瀾知道前因後果後,頂多就是感慨一下,有點內疚罷了。
隻是,他實在是低估了顏千瀾的反應。當他真的記起一切後,那表現實在是太嚇人了。
比如說,他腹部靠近內丹的那道疤痕,就是剛渡完劫時,大受刺激下,當場把自己開膛破肚的傑作。若非施槐拚了命去阻止,再加上顏千瀾本身很虛弱,那顆內丹早就被他當場捏碎了。也是因為這樣,那道疤痕才無法修複。
兩妖合力阻撓,被喪誌理智的顏千瀾打得半死不活。咬著牙咽下血,硬生生把顏千瀾拖到力竭,才得以把他打暈,帶回嶠山。
當年寧婧死後,原型被施槐兩妖以錦盒埋葬在了嶠山一處風景優美的山坡上。顏千瀾清醒過來後,幸淮和施槐把盒子帶到了顏千瀾麵前,跪下來,膽戰心驚地把當年的事兒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顏千瀾摟著那個小盒子,坐在黑漆漆的房間裏,一聲不吭地聽著。
渡劫三次,其妖力已非昔日可比。光是坐在那裏,就散發出濃濃的壓迫感。
每形容一句當時的情形,幸淮都覺得自己像個殘忍的漁人,在當著蚌的麵毫不留情地捏碎它寶貴的珍珠。
把當年的事交代完了,幸淮悄然抬眼,那一瞬間,他好像看到了顏千瀾在無聲地哭。
隻是,曆劫三次後的妖,又怎還會有眼淚?
幸淮的視線往下一落,不敢再看。
顏千瀾沉默得像尊石像,由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哪怕是吞咽聲,也沒有動一動。可他覆在盒子上的十指,卻捏得死緊,指甲斷裂,指縫溢出了暗紅的血,滲入了盒子的縫隙裏。
那之後,顏千瀾就有點不正常了——也不是瘋癲。在大多數時候,他依舊理智冷靜,甚至比以前更懂如何恩威並施,嶠山一點也沒亂。記得某次,有妖怪假借赴宴之名偷襲半醉的顏千瀾,還未接近,脖子就被他在瞬息移動間擰斷了。
看上去和以前沒有不同。可荒謬的是,仆人經常會聽到顏千瀾在房間裏自言自語——或許並非是自言自語,而是在跟那個盒子絮絮叨叨地說話。除此以外,他開始尋找複生之法。每找到一個方法,他就欣喜若狂。不論有多荒謬,他都會去試試。百般招惹人界,四處拉仇恨,又遍體鱗傷地回來,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正因為顏千瀾這種超乎尋常的執念,幸淮開始懷疑——當年他和施槐為了保證顏千瀾活下來,而任由寧婧挖出自己的半顆內丹,到底是不是做錯了。
他們以為她對於顏千瀾來說是江河之於大海。卻沒想到那是一條劇毒的河流,就算已經斷流了,那令人萬劫不複的毒液也早就滲入了汪洋中。
兩妖掩上了門,沉默地退出了房間。
房門關嚴實後,床上蜷縮著的狐狸驀地睜開了血紅的眼睛。他蠕動著不靈便的身體,“嘶嘶”地抽著氣,湊到了枕邊,從下方扒拉出一個精致的小黑盒。
盒子被施了法術,除他以外的人都不能打開——當然,他也不敢打開,就怕一露在空氣中,屍體會風化。
白狐哀哀地嗚咽了一聲,蜷縮起身軀,越纏越緊,包住了光滑的盒身,這才心滿意足地把下巴擱在盒麵,眷戀地閉上了眼睛。
妖和人壽命的懸殊,注定了彼此對時間流逝的感覺不同。大妖雙眼開闔,自以為彈指一瞬,人間卻已經過了數十年。
顏千瀾養好傷後,下一次去人類那裏搞事情時,距離金陵陸家被連根拔起那個晚上,已經過了四十多年。按照從前的經驗,無論有沒有收獲,顏千瀾都會負點小傷,然後安全回來。
不料,這一次,顏千瀾卻一去不返,葬身在了一個小有名氣的天師家族——燕家手上。
更荒謬的是,吞下他的內丹的竟然不是燕家的長老或宗主,而是一個初出茅廬、經驗和法力都很弱雞的半妖少年。
內丹被掏出,劇痛過後,靈力開始瘋狂流失。顏千瀾知道自己快死了——不是進入倥傯靈脈的緩衝式死亡,而是被另一人吞噬、完完全全消失在人間的死亡。
他歎了一聲,有點茫然,又有些釋然地看著天空。
終於要結束了啊……
有一件事,誰都不敢在他麵前說,他自己也拒絕承認。直到快死的這一刻,他才終於敢怯懦地接受這個令他肝膽劇痛的事實——
距離妖的死亡越久,能喚醒複活對方的可能性就越低。
那天,他在倥傯靈脈裏嘶吼著。千千萬萬縷魂魄從他指間溜過,但它們都不是她,哪裏都沒有她……
生物或死物化生的妖物,雖然享有無盡的壽命,但死後卻不能像人類一樣進入六道輪回。轉世後和愛人再續前緣的佳話,隻存在於人類幻想的話本裏。
在靈脈裏徘徊數年、等不到誰來複活自己的妖,最終會徹底消散在天地間。
她早就不存在於這個世間了,無論他做什麽,都不會再回來。
隻有他不肯接受事實,一直在自欺欺人罷了。
身體的餘溫越來越低,顏千瀾雙瞳開始渙散。
在死後,無論是人是妖,骨肉都會碎成粉末,四處散落,最終成為花泥、成為肥料,這又何嚐不是輪回的一種?
臨終前,漫長的一生走馬觀花地在眼前滑過。
明明在嶠山度過了大半輩子的時間,可他記得最深刻的、最快樂的,居然都是小時候的畫麵。
如果能重來一次,他想一輩子都和她一起住在人類的村莊裏。他還是那隻頑劣的野狐,睡覺時總是四仰八叉,第一次化形時,連狐耳都不懂得收起來。
不過,這一次,他會從一開始就聽她的話,不胡亂撕咬別人的衣服,不在別人身上尿尿,也不把鄰居的小孩揣進荷塘。他會蹲在她的肩膀上,陪她去市集。長大一點,他就拉著她的手慢慢地走。
要是能認真地再度過一次懵懂的歲月。那樣,就不必搜腸刮肚地回憶過去了。
顏千瀾苦笑。
要是提那麽多要求,顯得太過貪心,那他就把願望改得簡單點——想再見她一次,僅此而已。
思緒亂飛,靈力終於徹底流空,顏千瀾咽下了歎息,緩緩合上了雙眼。
都說妖是沒有輪回的,可漫長的死寂過後,顏千瀾居然再次聽見了聲音,而且是非常吵雜的、類似於在市集裏的聲音。所處之地十分狹小,又不斷顛簸,充滿了難聞的嗆鼻氣味。
顏千瀾吃力地睜開了眼皮,眼前的重影慢慢合一,變得清晰,他發現自己居然被裝在了一個四四方方的鐵籠子裏。
顏千瀾愣神——誰把他救活了,還裝進籠子裏?!
思及此,他凝神一探妖力,卻發現腹下空空如也,根本沒有內丹在。
顏千瀾:“……”他愕然地坐倒在了籠底,脫力地低頭看著自己的爪子。
這下不懂也得懂了。他壓根兒不是被救活了,而是變成了一隻真正的畜生!
旁邊也有籠子,裏麵擠著幾隻支著三角形尖耳的畜生,正喵喵直叫。這幾個籠子被堆在了一個黑漆漆的大箱子裏,這箱子正不斷震動,倒有點像馬車的車廂。
顏千瀾所處的位置較高,輕易就能越過籠子,瞧見外麵的景象——大街上人潮湧湧,女子皆穿著清涼的背心短褲,露出白花花的胳膊和大腿。裝著四個黑色輪子的鐵盒在飛速奔跑,噴出灰色的難聞的尾氣。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